一、
當夕陽沉落到遙遠的地平線上,晚霞映亮的西天云彩,宛如一塊隨風抖開火紅火紅的蓋頭,苫住了北國故鄉遼闊曠遠的半邊天空。擦著村莊上空裊裊升起的炊煙,一行奮力撲打著翅膀的鳴雁漸漸遠去,融化在了湖水般清澈通透的天幕。放眼秋野,覆蓋了故鄉灘涂無邊無沿的蘆葦蕩,豎起一條條好似嵌入了金絲毛茸茸狐尾的穗子,在清涼的晚風中爭相起伏搖曳。那仿佛水浪拍岸葦葉相逐的沙沙聲里,撲入眼簾的蒼翠還在向著遠方盡情拓展,而藏匿在葦梗間的秋蟲卻已然奏響了炎炎夏日最后的離歌。
古人以“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來描繪浪漫唯美的愛情圖畫,而在我看來,這扎根在故鄉大地上普普通通的植物,卻是被賦予了更深層次的含義。它就如同一個把充滿生機的水靈靈的根須延伸到每一個赤子心中,升華了生命的綠色符號,蘊含了我對故鄉、親人的愛戀,對逝去時光的深深追思與緬懷。它已是我的根,我的神經與血脈,是我與終將保管我們靈魂的大地溝通的靈媒,是一個我永遠懷抱著的鄉情夢。
還時常記起第一次跟隨母親打葦子的經歷。那是在深秋時節,天氣已經很涼,清晨的野外被淡淡的霧氣籠罩,透過清冽的薄霧,早起的日頭在空曠的田野盡頭還只是一個乳白色淺淡的發光體。周圍是那樣寂靜,只有我和母親踩踏在田埂上的腳步聲,仿佛大地咚咚的心跳回響在耳畔。偶爾還會有動作不復敏捷的螞蚱受到驚嚇,從枯干的豆秧倉皇跳到沒過人膝蓋的荒草中去了。我緊緊跟隨著正值青壯的母親,一步步在故鄉寂寞的野外深入,迎面潮濕冰涼的空氣不斷地灌進鼻腔和領口,我打著冷戰,縮了脖子,一只手緊緊攥住衣領,可那森森的寒意還是讓我渾身涼透。然而母親卻似乎蔑視了這早早到來的寒冷,她腰板挺拔步履堅定,在渺無人跡霧氣氤氳的曠野,呼吸平穩均勻有力;她幾乎成了一盞行走的油燈,那鮮艷的紅頭巾就是從她頭上噴薄出活潑的火苗,在我的眼前不斷燃燒跳躍,我仿佛一只奔向火焰的蛾子,緊緊地追隨著。我是不是終生都在尋求著來自母親的光明與溫暖呢?當我們終于站到自家的葦泊前,舉目望去,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好大的一片蘆葦! 在薄霧籠罩的曠野河澤,密密麻麻簇擁在一起的葦子的叢林第一次向我詮釋了什么叫廣闊無邊!
一腳踏入齊腰深的河水,霎時間仿佛有萬把鋼針直鉆進皮肉骨骼,那突如其來的冰冷與刺痛讓一口氣猛然憋在了胸膛,如同面對狂風時風也會讓呼吸停止!我幾乎已窒息,眩暈著,腦子里一片空白,恍惚中甚至感到了恐懼與絕望,陷在淤泥中的整個人僵硬在一起,動不了分毫。等到我終于慢慢適應了那幾近冰點的水溫,牙齒磕磕著努力扭過頭去,卻發現母親正在我的身側利索地揮舞著鐮刀。在我驚愕于她堅忍耐力的同時,卻又發現她的動作是如此優雅和充滿力量的:身體前傾,一只胳膊攏住一抱高出頭頂很多的蘆葦,一只手把鐮刀探入水中身體微仰用力收起,被截斷了莖桿的葦子立時呼啦一聲橫躺在水面上,擇出幾根較細軟的葦梢子并在一起將它攔腰一捆,借著水的浮力向岸邊推送,圓木狀的葦捆從水面上從我身邊輕盈地滑過。而母親又要再次重復這無比單調卻又那么吸引著我的動作。遇到淺水處,鋒利的鐮刃砍斷葦莖的咔咔聲成為一只只撲扇著翅膀清脆的音符,竄起在霧氣彌漫的河流上空,經久不息地回蕩。多年后,在我夢中的耳畔,總會有這樣悅耳的聲音出現。但那已不再是銳利的鋼鐵劃過植物肌骨的聲音,那其實是故鄉的鳥鳴,是風聲,是雨聲,是煥發著生機的田野歡快地拔節聲,那更是默默搖曳在深澤淺灘的葦叢為苦難中不屈不撓的母親唱響的永遠的贊歌。
在黏膠一樣攥住了雙腳的淤泥中顫抖著,刺骨的冰冷與內心的羞愧讓我的眼中涌出淚水。我終于明白,當我心安理得的享受著母親給予我的一切時,母親卻是在背后默默地付出了這么艱辛的勞動。簡直無法想象,是什么樣的信仰支撐著她,讓她無怨無悔,永不放棄。在她的身上,一定有著一樣基因是我不曾了解的,那大概就是愛吧,是全天下最無私偉大的母愛!正是這份愛造就了她們的鋼筋鐵骨,讓她們即使身處苦難的灘涂也依然在無怨無悔生機盎然地搖曳。
清晨的濕氣還在收割后的曠野與河灘上蔓延,霧中的蘆葦高大濕潤,這是經過第一場霜侵襲過的植物,挺拔高聳的莖稈上覆滿白色的霜粉,睫毛般的葉子是修長的,夜晚凝結的露珠讓它們看起來像是掛滿了淚水;這是在貧瘠與荒蕪中生長的植物,它的一生注定要經受風霜雨雪的洗禮;它那仿佛是毛茸茸狐尾的穗子里隱藏了我們看不到的種子,它年復一年地等待著,等著它們成熟,然后離開自己被風捎去遠方,在一塊全新陌生的土地上生根發芽。它一直在盼望著這一天。它在為后代活著。陽光終于驅散了籠罩在頭頂的霧霾,寬闊的田野與河澤明朗著一眼望不到邊際。
二、
沒有人能離開土地。我們在土地上行走,勞作,繁衍后代。總有一天,我們被泥土掩埋,和大地融為一體。是土地賦予我們生命,保管我們的靈魂,她給了我們生命的開始與結束。土地是人類的根,母親。我們無一例外都是她的兒女。
想起家鄉的土炕,那用粘性很好的田土拌上新鮮麥秸制成泥坯搭建起的大鋪,不過還是土地對我們慷慨的贈予。
土炕無比寬敞。喜歡在童年時,一絲不掛地仰躺在上面,感覺整個人都是自由的。就如同赤身在廣袤的田野上,野花在身邊開放,風像水一樣漫過稚嫩的肌膚,樹木不斷搖曳的枝葉間灑下點點斑駁的星光,恍惚中,泥土與草葉的清香已將我緊緊擁抱。
土炕的席子由蘆葦制成。它光滑平坦,紋理細密,像是一整張從河流上剝脫下來潤澤光亮的皮膚。再次躺在上面,就會聽見不一樣的聲音,那是水流淙淙、簇擁在一起的蘆葦搖擺著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而我,也像那河流上最頑強的水草一樣,在每一個夜晚來臨時悄悄地抽葉、拔節、吐出穗子,在貧瘠的泥土上由幼小變得茁壯。可以說,是代表了信念與堅持的蘆葦給了我頑強不息的生命、多姿多彩的夢。站著時它是溫暖了前途的風景,躺倒時它依然在我的生命中生機勃勃地搖曳。
制作葦席是一項繁瑣艱辛的工作。霜降一過,正是收獲蘆葦的最佳時刻。這時到環繞村莊的葦泊走一走,就會發現到處是手持鐮刀的鄉親們,浩浩蕩蕩的在海一樣遼闊的葦泊前一字排開,待到領工長一聲令下,上百把閃著寒光的鐮刀一齊出動,霎時間,刀刃旋過葦稈的咔咔聲如同驟起的颶風狂卷過葦子的叢林。與此同時,藏匿在泊子深處的野鳥群驚叫著呼啦啦的騰空而起,遮天蔽日的翅膀集結成翻騰的彩云,迅速飄移過霞光掩映下守望著歸人的村莊。
蘆葦收割上來后,被集中擺放到場院里,晾曬到干濕適中時,就可以進入編織前的預備程序了。首先是選材,將那些過細過軟或折斷不能用的蘆葦淘汰掉,留下品相俱佳的蘆葦用鍘刀切去根梢,剝去葉子,拿搠子將葦稈均勻地劈成葦篾。將葦篾批兒用水淋濕,移放到碾場上。接下來就是碾壓了,這是關鍵的步驟,一般人是難以勝任的。通常由經驗最豐富的碾家站在使人望而生畏光禿禿的石磙上,就靠著雙腳的力量蹬著它進行這道工序。
我還時常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令我倍感驕傲的是,這在那個年代的村里人看來無比光榮偉大的任務居然是交由母親來完成的。母親年輕,健康,充滿活力。在一群流著清鼻涕的孩子們好奇眼光的注視下,她脫了鞋子光著白白的腳丫輕盈地躍上石磙,發動了汽車一樣,雙腳交替著踩動那看起來無比沉重的碾子,在寬闊平坦的碾場骨碌碌地行進起來。左腳油門,右腳剎車;右腳油門,左腳剎車... ...不得不承認,母親的駕駛技術是一流的,我還一直在擔心,怕她會突然讓這輛一個轱轆的笨家伙熄火,人會從上面掉下來。但這樣的想法顯然是多余的,母親磁石一樣的雙腳牢牢控制住了這個實心的大輪子,她駕駛著它耍雜技一樣在碾場上來去自如。從場院外跳進來的風吹起她淺藍色的褂子,她宛如一只春天里美麗的蝴蝶,清澈的眼睛里滿含了喜悅,自由自在歡快地飛舞著。當她經過我的身邊時,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羞了羞我被野風刮紅的臉蛋,哦,母親的笑容那么燦爛,那輕輕地一按,成為我生命中永恒的印記。
浸了水的葦篾批兒被越壓越柔韌光滑,變得像最上乘的皮子一樣時,就是開始編織的時刻到了。 將葦篾按照長度與使用部位的不同,分成“頭葦”、“二葦”、“三葦”、“短葦”四等,分別打成捆后,正式地編織就開始了。
那是一幅永遠定格在了我記憶深處的場景。寬闊的場院里,幾十名織席女工兩三人一組,手持撥子埋頭在正午暖融融的陽光下,泛著油光柔軟的篾批兒激流中的水草一樣在半空中此起彼伏的舞動。一只只長滿老繭的手輕靈地忽起忽落,一朵朵精致的席花就在她們的手下綻放出來。在她們的心中綻放出來。漫天飛揚的蘆花中,我看到她們化身成雪中的一只只雌雁,在繽紛的光影里優雅地舞動著翅膀。而母親無疑是最讓我著迷的鳥。她紅潤的面頰上閃爍著汗水,曲線優美的身體富有韻律的前后起伏。當我頑皮著伏上她的肩頭,她嗔怪地回頭望向我,眼睛里卻是充滿了愛和溫暖的。她在馱著我飛翔。
不可否認的是,她一直在這樣。即使,她已白發蒼蒼;即使,她已飛不起來。她卻還是會把天空和羽毛放進我的心中。
在這個秋天,大片的蘆葦停止了生長。朔風起時,鋪天蓋地的蘆花鵝毛大雪般飄灑在空中。在每一朵蘆花的下面,都有一顆飽滿的種子。它們終于成熟了。經過一年的孕育與等待,白發蒼蒼的蘆葦把它們交給了風,交給了遠方。完成了使命的蘆葦最后躺了下來,成為土地的一部分。
三、
在我的家鄉,房屋是有生命的。在它們的組成元素中,見不到冷冰冰的金屬與背負惡名的甲醛。它們是純天然的窩。門窗是村里的木匠用木頭做成的,他手藝高超,全部采用榫接,見不到一顆釘子;糊窗紙是植物變成紙漿再變成韌性十足的紙,然后由母親用面粉熬成的面糊粘在欞扇上的;墻壁是用足夠黏性的河泥做成四四方方的泥坯(家鄉人通常叫它“泥基子”)壘成的,墻的內外層同樣是用田土拌了麥秸混合成的“菜泥”拍抹上去的,而不是現在司空見慣的混凝土;床鋪是由土坯搭建起來的,外沿還要安一根臭椿樹做成的床沿(為的是冬天坐上去屁股不會遭罪)。這樣的床鋪我們習慣上叫它炕;房梁就是把枝枝杈杈砍掉剝了皮的整棵樹,檁條用的是這棵樹被鋸掉的樹冠(小的時候,我一直在盯著它們看,希望這些變成了肋條的枝杈能忽啦啦地長出葉子來。);而屋頂是用蘆葦扎成的厚厚的葦簾苫起來的,它呈現出棱角分明的尖頂狀,陽光打上去,光溜溜的葦稈反射出清亮清亮的光晃著人的眼睛,金碧輝煌的紫禁城一樣。住在里面的人,儼然成了貴族。成了自己的主人。過去的人們給這樣的房子起了一個很形象的名字:草房。
那時候,除去吃是頭等大事,人們對居住條件也是很在意的。草房雖然冬暖夏涼無污染,但它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不耐風雨。一般過個三兩年,屋頂的葦簾就糟朽了,蹩腳的謊言一樣漏洞百出的頂蓋讓暖乎乎的房間一下變成風聲四起的荒野,迎接進來的不單是星光,還會有飛鳥的糞便。這就需要新鮮健康的蘆葦去自圓其說。我們一直在嘗試著修補。這是我們經常在做的。
然而在一切財物統歸集體所有的年月里,野地里的蘆葦也不是可以隨便獲取的,它們每一根都屬于公家,從出生之日起便被蓋上了所有制的大印。它們在默默地沿著指定的軌跡生長。它們是不能掌握自己命運的卑微的生命。失去自我的生命是很難站立到高處的,比如草房的房頂。可是屋子在一如既往地漏著雨雪,從屋頂爛掉的地方,風在爭先恐后地往里吹,房屋成了實驗意志的風洞。蜷縮著醒來,臉頰凍得又疼又麻,頭發成了亂草窩,尿盆里結上一層黃乎乎的冰碴。母親沉默著,她決定鋌而走險。
北方的冬天很冷很冷,冰封的泊子里還有沒被割凈的蘆葦,在小刀子一樣割得人皮膚生疼的西北風里瑟瑟抖動著。它們是母親的希望。她尋來一塊兩米長的木板,在木板正中釘上一根木棍,拿起它和麻繩拉起排子車匆匆出門去了。我那時對一切都是懵懂和充滿好奇的,以為她會有什么新奇的游戲,悄悄地尾隨了她。
空曠的野外一派蕭然景象,收割后的田地里光禿禿的,連玉米、高粱的茬根都被刨了去堆在了隊部的場院里等著按戶發放,只剩下零星、干枯的莊稼葉子在刺骨的風中打著旋兒。天空陰沉,灰黑的云層鋪滿蒼穹,偶爾一兩片雪花從高空飄落貼上面頰。感覺那么冰冷孤寂。
遠遠望去,無邊無沿的泊子里渺無人跡,母親的身影在一片空闊里顯得那么孤單。她把釘了木棍的木板放到冰面上,弓了腰向前推進,木板鏟子一樣將被冰層困住干透的蘆葦齊根鏟斷。當高大的蘆葦倒下的瞬間,仿佛冬草燃燒的噼啪聲開始在曠野上回蕩,被風卷起的蘆花如同蒼茫的大雪,將母親慢慢地淹沒了。
出事的那天,北風凜冽大雪飛揚。在馬燈昏黃的光線里,隊部里擠滿四小隊的社員(在我們那個行政村,一共分成八個小隊,我家被劃歸四小隊。),聞訊從公社趕來的工作隊的成員在慷慨激昂地發言。因為年紀太小,他具體講得什么我已然記不清了,現在想來,無外乎上綱上線,因為他一直在翻看著手中的語錄冊子。在他冗長的發言中,有很多都是可以從記憶中忽略掉的,但是有一個字卻冰冷的蛇一樣竄出來,深深地鉆入了我的腦海,令我終生銘記。那就是偷!
人影憧憧的房間里氣氛壓抑,以威嚴著稱的隊長在埋頭吸煙,他高大的身軀消失在嗆鼻的煙霧中。大部分的社員面色凝重,他們用沉默對抗著從墻縫竄進來的冷風。母親一言不發,她將我緊緊抱在懷里,我發覺她在微微地顫抖。當亢奮的工作組成員又一次揮舞起手中的語錄本,那意志的鐵塊時,一向溫柔善良的母親突然爆發了!她忽地挺身而起,把我拉到被冷風吹動得吱吱呀呀搖晃著的馬燈下,擼起我的一只衣袖,把整個手臂展露在燈光里,聲嘶力竭地哭喊著:“你們看看這孩子!你們看!”
那是一只鄉下孩子的手。它也許并不細嫩嬌貴,但它也曾被家人精心的呵護;它曾經逮過蟈蟈,采過路邊的野花,掏過鳥窩里的鳥蛋;它曾經在粗糙的紙上畫下藍天白云,鳥兒在天空自由地飛翔;它曾經親昵地環抱著母親溫暖的腰肢,在母親花兒一樣的笑臉上輕輕地摩挲... ...但現在它什么也做不了了。它成了一團黑紫的肉,蜷在一起的五指好像黑乎乎快要漲破的胡蘿卜,發面團一樣的手背上凸出一個個白色的膿泡,已經開始潰爛。而導致這一切的,不過是從冬天的草房頂撲進來的冷風、不過是那些需要被補上的漏洞而已!
我在惶恐中抬起頭來,發現母親蒼白的臉上淚水縱橫,她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著,如同一棵北風中衰敗的蘆葦。
當天夜里,泊子里的葦蕩被人點燃,那沖天的火光將村莊、田野照如白晝。極目所望,漫天的大雪與飛揚的蘆花交織在一起,相攜相擁著演繹一場盛大的舞蹈;那一夜,熾烈的火焰以無可阻擋之勢在故鄉黑沉沉的夜幕下呼嘯翻卷,強勁的北風中,清脆密集的劈啪聲化成廣闊無邊的葦蕩最后的歡歌。
聽大人們后來講,在現場,組織救火準備用鐮刀打出一條隔火道的隊長忽然高舉起手臂制止了大家。人們無聲地凝望著他。良久。他突然將手中的鐮刀奮力投進熊熊的火焰!霎時,數不清的鐮刀翅膀一樣騰起在了半空中!我無法想象這是一幅怎樣的場景,但我后來了解到,就在那個赤焰翻卷北風呼嘯的寒夜,在那片大雪紛飛凍土如鐵的曠野上,一向沉默寡言的隊長只說了三個字:“燒得好!”這是迄今為止我聽到他說過的最有力的一句話。
春天終于來了。泊子里的冰還沒有完全化盡,可是在那浩淼的春水下,熬過了冬天的葦根已經萌發了勃勃生機。在向陽的南岸,一些葦錐正悄悄地拱出淤泥,它們頂著寒風,把翠綠的葉子緊緊地裹在身上,耐心地等待著風一點點暖起來;等著暖起來的風把它們一點點解開、捋直。它們在等待著掙脫束縛,等待著舒展開所有的葉子自由搖曳的那一天。
四、
打小就知道,中國是一只大公雞。我的家鄉是雞脖子上跳蚤點兒大的一個小黑點。然而就是這么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卻擁有著北方地區最遼闊的蘆葦蕩。
村莊的由來已無從查考,卻因了那片廣闊的蘆葦而有了一個響亮甚至略含詩意的名字:望馬泊。聽老輩人講,過去丈量葦泊通常選擇在天干物燥的枯水期,一個人騎了白馬穿過泊子,岸上人根據馬兒奔跑用時的長短計算出葦泊的面積,這是沿襲了很久的做法。望馬泊這個名字也正是因此而來的。聽過他們的敘述,我的腦海中不由浮現出這樣的畫面:湛藍如洗的天空下,一匹矯健的白馬披掛著夕陽的余暉,從大海的波濤一樣涌動起伏的蘆葦蕩里奮蹄而出,似雪的長鬃飛揚成激流中舞擺的水草,兩側閃開高大的葦叢猶如翠綠幽深的浪谷,又仿佛踞伏于野巨大的神鳥撲剌剌的迎風展開強勁的羽翅。馬上人控轡持韁,敞開的衣衫恰似鼓風而起的風帆。岸上靜候的人群一片歡騰... ...
蘆葦的用途廣泛,既可以織席、造紙、化成灶坑里的火焰,青嫩時又是牲畜富含營養的飼料。那廣闊幽深的葦蕩更是鳥兒的家國,我童年時的一個夢。
第一次跟隨母親進入葦蕩那年,我已滿六歲。因為父親一直在盼望著有個女兒,所以她從小是把我當成女孩子來養的:穿花衣、扎小辮兒,耳朵邊還要插一朵令我耳根發癢的野菊花,動不動就摟在懷里,又親又摸地親昵個沒夠。這無形中養成了我沉靜溫順也可以說偏于懦弱的性格,同時對于母親也有了擺脫不掉的依賴,這種依賴一直延續到我以后的人生中。而在當時,我已經真正成了母親的尾巴、跟屁蟲,我一直在鍥而不舍地追隨著她。
那是在盛夏時節,是一個少有雨水滋潤的干旱年份。原本溝汊縱橫水聲潺潺的泊子提前進入了一年一度的枯水期。密密麻麻的蘆葦已然生長得無比高大,一腳踏入,仿佛進入了不見邊際的原始叢林。耳畔是風吹動著植物的葉子發出如濤的沙沙聲,此起彼落悅耳的鳥鳴宛若五線譜里踮著腳尖輕盈旋轉的音符,在葦梗間歡快地穿梭;明亮的陽光拱進層層疊疊葉子的縫隙,斑駁的光影在眼前不停地游走晃動。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最奇異的景象,如同一個恍惚迷離的夢;腳下,裸出的河床堅硬、板結,空空的螺殼被龜裂的地縫抓在手心里。一只。兩只;盤纏在葦莖上的草雖然孱弱,卻依然頑強的綠著,甚至不忘了開出一朵朵嬌嫩的小花。那是它們全部的精血,是它們舉過頭頂的嬰兒;偶爾看到水鳥用干草在幾根葦稈之間搭起的敞屋,因為已經過了繁殖季節,房間里是空的。公寓的主人兼保姆在利用這短暫的休憩時光給自己自由。它們把大部分的飛翔放在了子女的身上。它們自己的天空并不遼闊。我緊緊抓著母親衣衫的下擺,長大的葦葉子時不時地拂在臉上,我用一只手遮擋著,步履蹣跚。母親背上用來盛豬草的籮筐隨著她的行進在我的頭頂晃來晃去,我幾乎已經聽見了等在家里的小豬崽在吭哧吭哧地呼喚著。
已無法記起我是如何在母親的身邊走失的。當我從探險中無意間抬起頭來,忽然便發現我真的已經失去了道路。環顧四周,密集的葦叢和先前見過的沒有任何不同,它們同樣的高大翠綠充滿生機。被它們重重包圍著,如同置身在起伏的海潮中,仿佛哪里都是出路,仿佛根本沒有出路。在潮流的面前,豈非會有很多人迷失方向。
暮色悄悄鋪滿了天空,沉落的夕陽斂起了它的翅膀,葦蕩里昏暗下來,風卻越刮越大。風在借助它能夠控制的事物顯示它的存在。劇烈搖擺的蘆葦終于讓我領教了隱身在幕后的主宰那可怕的力量。我的心中充滿了恐懼,不停地喊著媽媽!媽媽!在呼呼作響的葦叢里努力穿梭著。被風操控的葦葉噼噼啪啪的抽打在我的臉上,我卻根本不再顧及那臉頰的刺痛。我就像是一只從溫暖的窩里掉落的小鳥,撲動著孱弱的翅膀向著母親站立的地方掙扎前進。雖然,我并不知道母親究竟在哪,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放棄!成年后,當我不止一次的回想起這段經歷,難免生發出諸多的感慨,是啊,在人的一生中,是否總會有這樣在曠野中迷失的時候,在痛苦與苦難中迷失的時候。只要勇于堅持,不要輕言放棄,曙光定會在那最后的一次堅持中出現!
不知過了多久,我已無力再聲嘶力竭的呼喊,我的精力已然用盡,不得不抽搐著在愈發昏暗的葦叢里坐了下來。就在我幾乎已經陷入絕望的時候,就在我快要昏昏睡去的時候。突然!一聲清澈的笛音仿佛暮色中飛出的小鳥騰起在迷宮樣深邃蒼茫的葦蕩上空,它歡快地鳴叫著飛近我的耳畔,飛進我的心中!我霎時忘記了所有的疲憊,激動著一躍而起,循著葦笛急切地召喚,我又一次撲進了母親溫暖的懷抱!
后來得知,因為我的好奇,帶累得母親在大海一樣的葦蕩里整整搜尋了半日。情急之下,她想起了葦笛。可以說,最終是環抱著我的蘆葦用它生命的一部分挽救了我,將我從迷失中喚回。它已成為賦予我生命的第二個母親,永遠融入進了我的血液中,成為我的人生中一個巨大神圣的招引,引領著我走出心靈的荒草,去迎接每一天嶄新的日出。而在當時的最后時刻,母親同我其實僅僅相隔了十幾米的距離。我一直在尋找的,原來就在身邊。人生中的事大抵如此吧,當我們在痛苦迷茫中苦苦尋覓卻毫無所獲,并非是幸福離我們有多么遙遠,而是我們缺少了一雙跳過藩籬的眼睛。撥開那蒙蔽了心靈的荒草,你會發現,你想要的一直都不曾遠離。
夏天已經過半,葦泊終于迎來了渴盼已久的第一場透雨。清亮的雨水從四面八方匯聚成流,浩浩蕩蕩涌進廣闊的盆地,無數的蘆葦仿佛被泛著金光的澤水托了起來,它們在水面上飛翔;又是一輪繁殖季節,養足了精力的水鳥找到自己的家,生出它們在這個夏天的第一枚蛋。
五、
假如有人問我,故鄉是什么?那么我會告訴他,故鄉是天上的風、白云、腳下的土地;是熱乎乎的土炕,炕頭上孵出啾啾唧唧鳴叫的雞崽兒;是舞動著炊煙收攏了晚霞的草房子;是草房子打開的窗子后面每一雙眺望的眼睛;是灘涂上的蘆根甜甜的味道;是河流、田野;是母親。
假如有人問我,母親是什么?那么我會告訴他,母親是天空;是飛翔;是生命;是河澤水泊的葦叢在歲月中的默默地堅守與搖曳。
在祖國的東方,一輪朝陽正在冉冉升起,穿透云層的霞光抵達遼闊的葦泊,給每一株卑微的生命涂上醒目的丹砂。那浩瀚無邊的葦蕩仿佛一匹巨幅的綢緞,在向著天際起伏招展。恍惚中,我仿佛看見我平凡的母親,佇立在漫天飛揚的蘆花中,她把自己站成故鄉大地上最堅韌的一棵蘆葦。
謹以此文致敬我永遠的兄弟-----醉死了算球。(文/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