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4 04:01 | 豆瓣:
初、一曲商聲春草黃
叮、叮。
那年三月,滿城只有十二歲的楊遜聽到了煙雨中傳來的環佩聲,叩魂敲夢般靈脆。
當時天光黯淡,姑蘇靜默如少女。
晨雨遠近橫斜,濛濛中將細密交錯的河渠織成了單薄的春衫,一針一線都在淙淙流淌;雨簾落入青石巷陌間激起淡淡的水霧,又給古城籠上了一層輕紗。
叮、叮——
少年楊遜正在城門邊草叢中玩耍,忽聞聲聲玉響隔雨漸近,回望見一名白衣人遠遠行來。
楊遜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見來人背負行囊,左手撐傘,右手卻持一竿長幡,上書“卜”字;不禁嘀咕:“原來是個相命的……”
白衣人步履稍緩,側頭望向楊遜,頷首微笑。
楊遜暗驚:“我說得那么小聲,他竟能聽見?”訕訕一笑:“你、你是給人算卦的先生吧?”
白衣人走近楊遜,收了油紙傘,露出年輕的面容來:“眼下我確是個相士,不過稍后就不是了。”
楊遜聽得茫然,見這人二十來歲年紀,眉眼清秀,神采淡灑,衣飾又雅,若非攜了不倫不類的長幡,簡直要以為他是出身不凡的公子貴胄了。
他方欲問話,卻又呆住,盯著來者衣衫移不開目光:那人收傘后春雨頃刻落滿白袍,可雨滴卻沒浸入衫內,而是匯成道道細流沿衣向下飛淌,在衣角處不斷灑落地上——雨下得綿密,竟始終澆不透那人的白衣。
楊遜脫口道:“奇了!你這是什么衣衫,怎不怕雨?能讓我也穿穿嗎?”
白衣人將傘遞向楊遜:“你若要避雨,這傘送你。”說完見楊遜瞪大了眼睛瞧著自己衣衫,不禁一笑,將外袍解下遞給他。
楊遜愣了愣,接過袍子三兩下披上,不一會兒白袍便被淋得透濕,只得脫下來還給那人,大惑不解地撓頭苦笑。
那人隨手將白衣搭在肩上:“小兄弟,你幾歲啦?清早城里空蕩,你一人在雨中玩什么?”
楊遜道:“我在捉蟋蟀!昨天我斗蟋蟀輸給了旁人,今天怎么也要贏回來……嗯,我今年十二歲。”
那人聽他說得堅定,不禁莞爾:“十二歲呀,你叫什么名字?”
楊遜答了。那人微笑:“你這般爭強好勝,可與你的名兒不符了。”
楊遜不屑道:“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名字,書院的先生說‘遜’就是謙退、辭讓——凡事都要讓著別人,那還有什么意思?”
那人搖頭:“莫小看了你的名兒,要當得起這個字,可不是易事。”
楊遜問:“那怎樣才能當得起?”
那人看了看天色,笑道:“這可要問問老天——辰時還未到,不妨再卜上一卦。”說著振了振手中長幡,將竹竿插入泥土,手腕一翻,掌心里已多了三枚銅錢。
楊遜只覺頭頂上一空,仿佛那人隨手一振幡竿,竟將方圓丈許內密集的雨線蕩飛了一瞬!驚疑中見那人手中的三枚銅錢忽然高高跳起——
那人右臂倏忽伸在雨中,以手背接住了銅錢,不等楊遜看清,銅錢又已從手背上飛蟲般彈起,如此拋接六次后,那人收了銅錢一笑:“給你算出的是謙卦,你知道謙卦的寓意嗎?——亨,君子有終。”
他見楊遜迷茫搖頭,又道:“你這一卦的變爻落在初六,卦辭說‘謙謙君子,用涉大川’,意思是只要你做一個謙遜的君子,自能成就一番作為,得到好的歸宿。說來也巧,這謙卦正合你的名兒,當屬天意。”
楊遜聽完擰眉不語。
那人失笑:“是我多言了,你才十二歲,很多事還不懂,這些玄虛的空話不聽也罷。”
楊遜道:“我聽不懂,但我會記住。”
那人一怔,漫不經意道:“你有這么好的名字,今后要好好守住它呀。”
楊遜點頭:“我會記住你說的話。”
那人默然片刻,眼神第一次變得認真,嘆道:“唉,小兄弟,你才十二歲,怎么心事如此重呢?”
楊遜被這句話觸動了心弦,低頭沉思起來;那人看出楊遜年幼早慧、心思柔敏,便也不再問話,只默默取下行囊,整理起里面的卷軸紙筆來。
楊遜忽道:“先生,你是看出了我有心事,才跟我說這么多……”方抬頭便頓聲,見那寫著“卜”字的長幡竟已躺在遠處泥濘中,而那人口銜一管毛筆,正將數個長短不一的卷軸系扎在一起。地上散落了些許紙頁,已被雨花打濕,紙上暈開的墨色山水依稀可辨。
“雨要停了。”那人答非所問地接了一句,又棄了幾幅畫。楊遜撿起一頁沾濕雨水的宣紙打量,問:“你不做相士了嗎?我看這紙上的黃鸝畫得真好,為何要丟掉?”
那人笑了笑:“辰時已至,今日么,我是一個畫師。”
楊遜哈哈一樂:“真有趣,你昨天做相士,今日當畫師,那明天你又是什么人?”問完忽覺周圍雨線稀疏了許多,雨聲漸小。
“明天?”那人將行囊重又背在身后,年輕的臉上秀眉微蹙:“我還沒想好,也許當個郎中,也許做做木匠活兒……嗯,找個茶館說一天書想來也是極好的。”
“說書好,我喜歡聽人說書。”楊遜煞有其事地點頭,又好奇道:“先生,你方才怎知雨要停了?”
那人卻不答,拍了拍楊遜肩膀,微笑道:“小兄弟,我要出城去了,咱們就此別過。”說話中足尖輕抬,橫袖一揚,將肩頭的白衣臨空抖出,袍袖鼓蕩,雨珠四濺——
楊遜眼前一花,那人已在丈外,身上重又穿好了外袍。與此同時,天邊泛出一道微光,春雨戛然止歇。
蘊滿天地靈機的一隙間,楊遜怔怔然心生錯覺:仿佛正是那人的一揮袖掃開了陰晴,分割了昏曉。
叮叮聲又起,白衣人走向城門,曳流云之裾,振明月之佩,在清晨空曠的姑蘇城里留下一道孤影。
楊遜回顧城中,街巷寂靜,樓橋無言,隱有犬吠聲融在河水奔淌中,足邊草青欲滴,雜花含露濃。
少年一陣恍惚,但覺古城宛如世外幽境,惟己一人被遺棄于此;轉頭看了看白衣人漸漸模糊的背影,驀然發足追去。
楊遜在城門口追上了白衣人,氣喘吁吁:“先生,你出城可是有要事?我隨你一道去吧!”
白衣人步履不停:“我是去見一個人,那人不喜孩童,你還是不見為好。”
“不喜又怎樣,難不成還能殺了我?”楊遜緊跟不舍,見白衣人不語,不禁啊了一聲,“真會殺人?我知道了,你……你們是江湖中人吧!”
白衣人仍不接話,身影晃動,頃刻已將楊遜甩在遠處。楊遜喊道:“我還知道,那謙卦不是天意,是你故意擲出來安慰我的……”
白衣人聞聲停步回身,靜靜等著楊遜奔近,嘴角勾起一抹好奇笑意:“小兄弟,你怎知道的?”
楊遜道:“我又不傻。你本事那么大,想擲出什么卦象還不是隨你心意?”
白衣人頷首:“小兄弟,你非但不傻,還極聰敏,我第一眼便看出來了。”
楊遜昂首與白衣人對視:“天意是假的,但你說的那些話卻也不是‘玄虛的空話’。我還是相信你。”
“為何?”
“因為我第一眼就看出先生你不是尋常人,你一定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所言當然大有道理。”
“你過獎啦。”白衣人面露苦惱,“真是頭痛,我本從不騙人,沒曾想今日初次哄騙一個孩子就被識破……小兄弟,稍后我繪一幅畫送你,就當賠禮,你看如何?”
“好啊!”楊遜歡喜道,“那咱們出城吧。”
白衣人微微點頭,徑自前行,楊遜快步跟上。
郊野間草坡起伏低微,沿路花樹星星落落,白衣人踏足在沾染了雨露的春草上,宛如凌風飄飛,所過之處草葉竟無絲毫彎折。
楊遜暗自稱奇,但走了許久白衣人始終一言不發,他也就強忍不問;等到兩人行至楓橋畔,白衣人步履緩了下來,楊遜終于按耐不住道:“先生,你真厲害,會那么多事情,算命作畫、說書看病,什么都懂……”
白衣人微笑搖頭:“這些事我不過粗通皮毛,怎敢言‘會’?我真正懂的,也不過一兩件事罷了。”
楊遜追問:“什么事?”
白衣人淡淡道:“我算是懂些劍法。”
不多時兩人走上一處矮坡,見坡上獨生一株花繁葉茂的梨樹,樹下有個青衫文士閑坐,年約四旬,膝上橫琴,垂目如老僧入定。
望見那文士的第一眼,楊遜便覺周身生涼,仿佛有一條攜冰裹雪的河從心頭倏忽流過。
“沐雨不浸,蹈實如虛——好個年輕人。”青衫文士抬眼淡掃白衣人,語聲幽如枯井。
白衣人一笑,目光落在青衫文士的琴上:“久聞陸先生琴技高妙,早存請教之意,只可惜我今日并非琴師。”
青衫文士道:“只可惜你今日并非劍客。”
楊遜隨白衣人前行,距青衫文士十丈時,忽有琴音婉轉如風籠罩而來,頓覺頭暈目眩,心生幻景,一步邁出竟不敢落下,仿佛眼前草地已變作萬丈深淵。
楊遜大駭,忍不住連退數步。白衣人道:“何妨讓這位小友旁觀?”
青衫文士看了楊遜一眼,撫琴的手指微晃,楊遜但聞一聲弦音如春蟲清鳴,異感頓消。
白衣人攜著楊遜的手走到離青衫文士三丈外的一方青石處,取出筆硯和一張空白宣紙,朝著樹下文士微微躬身:“今日既為畫師,且涂鴉幾筆,以酬陸先生雅奏。”
青衫文士冷淡一笑,雙袖輕振,帶起弦音低昂,在曠野間綿延飄灑。
楊遜只覺這一回琴曲聽來平常、并未引生幻感,而白衣人卻神情一肅,將那宣紙置在青石上,以硯臺壓住紙角,對楊遜道:“小兄弟,勞你幫我按好宣紙,別讓風吹走了。”
此刻春風疾亂,白衣人話音方落,半面紙已離石飄起;楊遜慌忙伸手按在紙上,可紙頁甚寬大,他雖兩手齊出,那紙仍是翻鼓不止。
白衣人提腕蘸墨,筆鋒在紙上輕輕一抹,似蜻蜓在湖面曳尾而過,那張宣紙忽然平順貼在了青石上——楊遜但覺耳畔一空,仿佛那一筆有千鈞神意,定住了周遭風勢。
古拙的琴音中,白衣人開始作畫,運筆不停。
楊遜低頭瞧見紙上以寥寥數筆勾勒出了幾許蒼云、一方草坡,似正是眼前景貌,隨即又有一截粗枝斜飛入畫……他端詳筆鋒游走,逐漸出神,只覺白衣人手腕縱橫轉折處溢出萬千氣象,宛如在天地間行云布雨。
少頃筆尖墨盡,白衣人再去蘸墨,楊遜頓覺風嘯聲重入耳際,如夢初醒。他從紙上收攝心神,四下環顧,卻驟吃一驚,望著起伏的草葉瞠目結舌——
當下本是春草正碧時節,可方圓數丈內,每一片搖曳在風中的青草都泛出了微黃!
楊遜一陣迷茫,回望遠處草地,卻是翠綠如常,似只有梨樹旁的草葉有異,可剛走上矮坡時這里的野草分明也是一般的青——困惑中回過頭來,卻發覺眼前的春草竟似比須臾前又黃了些許!
“拂手商聲動,離離盡染秋。”白衣人伸筆凝在硯中,頷首而贊,“古書有云,先秦鄭國有琴技入神者名師文,當春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終,溫風徐回,草木發榮——今日得見陸先生,始知此說竟非虛妄。”
青衫文士漠然道:“陸某粗通琴韻,豈敢比肩先賢?那實非琴技,只是陸某久歷霜雨、劍意中沾了些枯萎秋氣罷了。”
“不錯,陸先生是劍客,從來不是琴師。”白衣人一嘆,筆鋒在硯中重重捺下,挑筆一揚,一團墨汁飛落在畫上那截粗枝的梢節處,聚成了一小洼。
楊遜愕然惋惜,心說:“這一下蘸墨未免過多,這幅畫怕是毀了。” 與此同時,青衫文士卻眸光轉銳,臉色驟青。
白衣人輕笑一聲,將筆擲在地上,轉身朝著青衫文士走去——隨著他第一步落下,背后畫紙上那團墨汁忽然流動起來,在粗枝上淌出了一道細流,渾似生出了一節短椏!
青衫文士撫琴的十指撥捻加急,琴音反而低了下去,清曠蒼寥,相隔三丈卻如在千里外的云水間遙遙傳來。身側梨樹枝葉隨著琴曲簌簌顫動,一朵梨花飄離了枝頭,花瓣散在風里,輕揚緩旋。
楊遜順著飛花仰頭一望:高天上有雁即要飛過矮坡,卻忽又轉折了方向遙遙而去,暗想:“難道那大雁是畏懼琴音?可是相隔這么遠,它怎能聽得見?”
選段結束,免費閱讀全文請戳
作者豆瓣閱讀主頁請戳:雨樓清歌
———
第三屆豆瓣閱讀征文大賽入圍作品評選正火熱進行中,豆瓣一刻將每天展示一部入圍作品,歡迎關注豆瓣閱讀的主頁、App、微博、小站,免費閱讀更多最新入圍作品并參與評選。
查看原文 ? 版權屬于作者 商業轉載聯系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