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0 21:00 | 豆瓣:囧之女神daisy
奶奶
我奶奶大名念做宗淑清,發音如此,到底寫作什么,我從來不知道。不過姓宗是肯定的。宗家祖上在湖廣填四川時,由廣東搬進四川,我爸說現在在成都某郊縣還有宗家大院,是他們那一支的聚集地。奶奶有兩個兄弟,我叫舅爺,但從沒見過他們。
建國前奶奶家住在成都市沙河鋪街,當時那是成都東郊一個偏僻地方,地道的城鄉結合部。她的兄弟們住在附近的鄉下。她嫁給了一個姓曾的男人,也就是我爸爸的生父。這位曾爺爺很快一命嗚呼,她做了寡婦,很快改嫁給一位張姓男子。這位張爺爺念過書,在剛建立的新人民政府的林業局里當一個小公務員,估計是不錯的條件。以我兩位姑姑的長相來倒推,我估計奶奶應頗有點姿色,不然一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如何能撞到如此大運。
結婚后拖油瓶丟給兩位兄弟,她又生下一男兩女,分別是我二爸,大姑小姑。然而那個年月家家都不寬裕,拖油瓶還是太礙眼,念完了中學后,父母給了拖油瓶一個出路:到成都西北的小縣城都江堰市(當時叫灌縣)的某工廠工作,自謀出路,生計問題解決后,從此也不要再在家里吃糧。我爸爸扛著一床涼席,坐車大半天,到單位報到。當時是寒冬臘月,一個老工人看他連床被子都沒有,送了他一床舊的——當時的家境可見一斑。但他并不以為苦,因為當時幾乎所有人都是這么赤貧。
奶奶是個文盲,終生不識字,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念不會寫,但能分清鈔票,買東西。她的第二任丈夫在90年代去世,我還能勉強記得這位爺爺。每年過年我們都會回奶奶家,這位爺爺在我能記事的頭幾年還在。他是一個面孔模糊的老頭,彼時已經幾乎不能出門,每天坐在屋里,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眼睛偶爾眨一眨。我給他拜年,他看我很久,隨手從桌上抓起一顆當時流行的廉價夾心水果糖(極難吃),遞給我。奶奶倒是腳下生風,看上去是一位合格的老年祝福,系著藍布圍裙,能干健康。做菜水平極好,她有一口烏黑的,扁肚子窄口的砂鍋,把手是兩個獸鈕,看上去極古樸,和我見過的任何砂鍋都不一樣,據說已經用了好幾代,大概勉強能算一個廉價的家傳古董。但彼時我還小,對炊具毫無興趣。等我獨立生活,開始自己做飯后,我突然非常眼饞這口砂鍋,覺得這東西用了幾代人,油鹽都進了骨,一定非常好使,但聽說她已經給了我小姑,只能長吁短嘆下。
扯遠了。如果我開口找奶奶要,她肯定會給我的。因為她非常疼愛我,對我極好,每年過年回去那幾天,她除了做家務,幾乎是全程摟著我。她的兒子在家生活時的時間太少,離家又太遠,母子關系很難說的上是多親密。所以她把對兒子的關懷全部用在了我身上。待我大點,達到能自己花錢買東西的智力后,除了壓歲錢(我小時候壓歲錢不歸自己,轉手就給交給父母)外,過年她會偷偷塞給我一點錢。對于一直被苛刻管教,沒有一分錢零花錢的我來說,那是救命般的一筆,我一般會偷偷藏著,在接下來的一年里慢慢花完。初中時有一年,她又偷偷給了我一百塊。那個新年期間,我沒兜住,偷偷買了幾雙我非常喜歡的襪子。我媽起了疑心,晚上她用一個小學語文教師多年熟練的經驗,在我睡覺時迅速翻到了我的小金庫,并準確地猜中了來源,然后在早上對我實施了暴打,說我敢收我奶奶的錢不告訴她了。那一次她下手特別狠,幾乎把我的眼睛打瞎。
90年代以后,遇政府大沙河改造工程,根據這項政策, 沙河一些河段上,多少米內的房子要被拆遷。我奶奶的房子正在沙河邊上,據說按照這個標準,拆遷線剛好經過她的客廳和廚房。房子拆遷可以賠一筆款,但對于之后到底到哪里住,好像她和幾個兒女之間爆發了核戰一樣的矛盾,當然這里說的幾個兒女,是在成都的幾個。我爸自立后就一直在小縣城,所以比較遠離大家族的紛爭,但作為旁觀者,我們也聽說了大概過程:70多歲的奶奶像個小女孩一樣矯情,當她的子女們提出每家出點錢,再加上拆遷款,給她買套新房子時,她哭鬧說自己老了,一個人住一個房子里,沒人照顧,他的兒女們都是白眼狼,不愿意把她接到家里養老。當兒女們讓她選擇住在誰家養老時,她又哀嘆兒女們舍不得出錢給她買新房子,就圖著她的拆遷款。她的三個更年期兒女在面對這種反復無常中幾乎瘋掉了。曠日持久的爭吵后,她終于還是在我大姑家住下了。
我大姑是一位脾氣極好,辦事也妥當的妙人,我覺得她周圍人人都喜歡她。但不知為啥,奶奶住到她家后,母女倆吵得天翻地覆,吵完兩個人都抹眼淚,然后來找我訴苦——我當時在成都上了大學,周末住在我姑家里,一個月回一次小縣城。有時跟我哭訴還不夠,還打電話給小姑,我媽等人哭訴。我姑哭的是我奶奶越老越糊涂,常常把她氣的炸裂。我奶奶哭的是我姑姑欺負她老了,整天對她兇。兩人各執一詞,實在分不清其中羅生門。我媽對此就特別奇怪,跟我說:“母女倆怎么可能吵成這個樣子?我跟你外婆這輩子都沒怎么吵過架?!蔽衣犃丝扌Σ坏?,說:“那你為什么跟我天天跟我對砍?”人啊,不自知,不自知。
實在要讓我選一個更值得相信的人,我會選我姑。因為我奶奶越老越糊涂一事,連一個星期只回家一兩天的我,都看出來了。因為文盲,她幾乎不能接收語言之外的任何信息,所以絕大部分正常,主流的信息對她是絕緣的,倒是那些相處了幾十年的文盲老姐妹老街坊的談話最值得相信。這些文盲老姐妹老街坊們騙她買了不少假冒劣質保健品之類的玩意兒,可見文盲也有高下之分。花錢在這些東西上,家里人肯定要跟她吵架,然后跟她講一堆科學道理——然而就像前面說的,因為她不識字,報紙和書籍上的大道理無法在她心中產生權威性,而誰講話更好聽,更容易得她信任感。怒吼的兒女和熱情的老姐妹,高下立判。這種情況不斷惡性循環,到了她生命的最后幾年里,她已經完全不信任家里人,覺得每個人都在騙他,反而外人的話說什么都信。
有一次我回去,她悄悄給我看她的抽屜,里面是一大堆她背著我姑買的藥,“我現在病重的很!全靠吃藥保著。”她這么說。還拿出一瓶她覺得最近買的最好的藥給我,說她因為年老腎不行了,晚上老是不停起夜上廁所。有天天出去溜達,路過藥房,藥房的年輕人熱情地給她推薦這個“補腎的藥”,她說吃了真的很少起夜了。我拿來一看,是一瓶給男人用的壯陽藥。而且哪怕作為壯陽藥,都看得出是很劣質的玩意兒:包裝粗陋,說明語焉不詳。我問她是哪個藥房里的人這么不要臉,欺負一個文盲老太,她立刻露出恐懼表情:“那我不吃就是了,你不要去告訴你姑?!惫烙嬕驗檫@種事情被我姑罵怕了。但我也知道不管我告不告訴,她都還會繼續找到機會買這樣的玩意兒,被那些無良渣滓吸走血汗錢。被侮辱和被損害,幾乎是弱者的宿命。想到這里我心里很難受,比知道她被人這么騙了還難受。
不過說來也很神奇,她在晚年吃了一大堆這種來歷不明的玩意,還是活了很久,估計主要是依賴以基因強大,我爸一直說奶奶這一支特別健康,曾外祖母和舅爺們都是高壽,如果她不這么胡來,真的可以挑戰下100歲——奶奶于2010年身故,享年92,或者95,我實在記不清。她晚年積蓄了肺氣腫等一大堆病,后來趕在一起爆發,很難說她到底死于其中哪一個,因為在她最后的體檢時,還發現了胰腺癌,不過還很早期,她倒是沒受癌癥之苦。那會兒我媽也正患癌,我在深圳也生著病,窮的吃了上頓沒下頓,家里兵荒馬亂,我沒有回去參加她的葬禮。她葬在成都東郊的某片小山上,宗家和曾家的祖墳都在那里,我大學時宗家曾舉行了一次鄭重的大家族掃墓,我就去過一次。之后每年新年回家只有短短幾天假,我也從沒在中間抽出時間到成都,去她的墓上看看。想來明年還是該找個時間去祭拜一次,也許還能找我小姑把那口砂鍋買了。
大姑一家
前面說了,我大姑是一位妙人。我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長得很美,像周慧敏。雖然有兩個哥哥,但她更像這一輩的一家之主。一來固然是因為她的小家庭經濟狀況最好,有地位,二來也因為她辦事妥當。另外她繼承了奶奶的高超廚藝,做飯很好吃。她兒子,也就是我表弟只比我小五個月,小時候我媽老說大姑把表弟養得太好,太細致了,把我表弟養“刁”(四川話,形容一個人對事情很挑剔)了,所以我表弟以后很可能很難找老婆,因為“誰能伺候他比他媽伺候的還好呢?”我雖然那時年紀還小但也知道這樣不好,憤然問道:“娶老婆就是為了找個人伺候自己?!”
表弟是早產兒。和很多早產兒一樣,他小時候顯得頭大身子小。據說在幼兒園時,同學給他起名“大冬瓜”挖苦之,還氣哭過他。到了青春期時,他有中等英俊的臉,和因為從小酷愛游泳(游得很好,拿過成都市小學生游泳的季軍)鍛煉出的非常好看,欣長又結實的身材,以及從媽媽那里繼承來的可親性格,我猜那會兒肯定有很多女孩喜歡他。
這么可親的母子二人,也不是沒有著急上火的時候,主要是沖著家里第三人,也就是我姑父去的。姑父是個豪爽,急脾氣的胖子,從我記事起,他的肚子就跟孕婦一樣大了。結果有一年他們整理老照片,姑父給我們看他年輕時在哈爾濱當兵時的照片,我看了大驚,因為照片上,他至少比后來瘦40斤,有模特般的的六塊腹肌。這樣的變化可能主要因為他的工作——他是一個銷售,應酬極多,鍛煉出了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的酒量。
在我看到的他們家的吵架模式里很少有夫婦二人對戰孩子,而常是母子倆二人對戰老爸。尤其在我表弟青春期時。有一年姑姑姑父在家吵架,眼看要動手時,我表弟沖上去和他爸爸對掐起來,兩個人眼睛都充滿血絲,瞪得像銅鈴,喘著粗氣,兒子和爸爸一樣高了,他們幾乎要吃了對方,最后還是被勸開了。如果讓我回想任何關于弒父情節的一個具體畫面,我想到的絕對不是俄狄浦斯的繪畫啥的,而是這個場景。
雖然不可避免地在青春期經歷弒父情節,但like father like son,他有很多事情還是注定會走了姑父的老路。我欣長又結實的美少年(中等)表弟在大二還是大三那年暑假踢球鏟斷了腿,修整了一個夏天。不知是因為腿斷過一次引起了骨骼平衡性被打破,走路姿勢變得不對,還是那個夏天作為病號吃得太好,運動太少,總之那之后他開始以飛快的速度胖起來,一年后胖到脖子都粗了幾圈了。20多年前,姑父也是在這個年紀經歷了這個過程,想來真是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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