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興檔案館資料圖片)
那一天,我幼兒園畢業。和現在隆重的幼兒園畢業禮完全不一樣,我們只是去學校領一張薄薄的成績單,得兩朵小紅花,以及兩支鉛筆作為獎勵,老師說幾句話,就散了。我和兩個要好的女生一起走回來,她們家都比我家近,我獨自走到村口,就傻眼了——一條兩米寬的砂石路村道已經完全被淹沒了。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自己淌過去,猶豫著細聲細氣地喊我媽。我說話聲音本來就小,加之離家遠,我媽根本聽不到。我焦急地望著漫到腳邊的水,完全不知所措。早上出門前還好好的呀!
后來有個鄰居路過,把我抱回了家。
那個暑假,大水一直淹沒著那條村道。那是1991年。
每天早上,全村人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看水位,不到早飯吃完,全村的新情況就了解一通了。誰家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一早就進水了。張家的紅色腳盆飄走了,李家的媳婦早上發現自家屋檐下多了一雙塑料拖鞋??
我媽媽經常會打開廚房里某一塊地磚,查看下面的一個小孔里的水到什么深度了。那個孔是留著裝洗臉池后排水用的,那時村里還沒有通自來水。
關于災情,經常是在我家傳開的,因為我家的地勢最高。
直到現在我爸爸還是很得意自己建房時的英明,把地基抬高很多,所以沒有被淹。我們家的房子是90年冬開建,91年春天建好的。
那個洪水之夏,村里很多人閑著沒事干就在我家打麻將。那時候的電線是直接砌在墻壁里的,不像現在外面有PVC管的保護,墻還沒有晾干,又逢洪澇,所以經常跳閘。這時候我爸爸就叫我拿一根竹篙去把閘往上推,如果堂屋里的吊扇轉起來了,他們就繼續打麻將。如果送不上,就去叫電工來。村里唯一的電工是我們本家,是我爺爺最小的堂弟,那時候大家還叫他小六子。我看著他熟練地爬上梯子,身體斜靠著墻,從工具包里掏出老虎鉗和保險絲,把剛剛燒壞的舊的卸下來,換上新的,推閘試一試,這時候我在下面看得很擔心,就跟他說:“小公公你當心觸電哦。”別人聽我這么說,就斥責我“小孩子不要烏鴉嘴”,他在梯子上笑著說:“不礙事,這孩子是好心,當心一點總歸沒錯。”有時候是晚上停電,他打著手電筒換保險絲。
也有的時候是全村停電,那就沒辦法了,家家戶戶點著蠟燭搖著蒲扇早早就鉆進蚊帳里去。
印象里,那個夏天不太炎熱,雨水也并不多。洪水快要沒過稻田的時候,大家還抵抗一下,用蛇皮袋裝了黃沙去筑壩攔水,后來發現是徒勞,這一季水稻是絕收了,可是只要人沒事就好啊!于是大家都處于停工狀態,天天湊在地勢高的人家里打麻將。
我大部分時候都被禁足在家,偶爾才淌水出去。大人囑咐我們不能走小路,因為河連著河,一不小心就會被洪水沖走。村道旁有些楊柳之類的樹,被沖得東倒西歪,但還是可以充當一下路標,然而每次我都走得戰戰兢兢。叔叔家往東幾戶人家的地勢最低,我們從他們家門口的水泥場上走,水深在我的膝蓋以上。我走過一次,人生第一次體驗到浮力,沒錯,我滑倒并且漂起來了。還好當時爸爸在我身邊,一把把我撈了起來。
待在家里也挺好的,那一年我家剛有電視機,我天天看動畫片,覺得日子簡直太開心了。
沒有動畫片看的時段,就到屋檐下去看魚。
小魚總是很活躍,游在水的邊緣,鳑鲏就是其一,那是一種只有寸把長的魚,翻身的時候能看到身上有好看的色澤。有一天我用畚箕撈到了一條異常美麗的鳑鲏。身體散發著彩虹般光澤,嘴下和尾鰭上有紅色斑點。我把這條魚養在我爸爸喝完燒酒的空瓶子里,直到紅色退去,它還活得好好的。
鰷魚是一種十分膽大的魚,身形像一片柳葉。它們總是在貼近水面岸邊處活動,喜歡吃人投喂的食物。
奶奶當時是住在叔叔家的,叔叔家進的水約20厘米,奶奶那時候已經臥床多年了,但偶爾會在床沿上坐一會兒。平時爺爺會用個小圓凳給她墊腳,但是家里進水之后,小凳子們就不老實了,到處漂。奶奶坐在床沿上,腳正好沾到水。于是那些鰷魚就來吃她腳上的死皮。我有時淌水去叔叔家玩,看到這一幕非常驚奇。
我現在能回想起來的,都是一些有趣的細節,卻忽略了父母的焦慮。那時剛建好樓房,有很多債要還,土地的收成沒了,爸爸的小生意也做不成了,想來生活是很艱難的,可我那時候并沒有太多感受。最直觀的體驗來自餐桌,以往的日子里,就算沒有肉,雞蛋和應季瓜果總是不斷的。然而那年夏天,我家餐桌上只有兩樣菜:海帶和空心菜。每天晚上,我媽拿出一卷干海帶,一頭系在屋檐下的落水管上,就任它在水里漂著,泡發,早上再把它洗干凈做成菜。空心菜是水里和地里都能長的蔬菜,那一年的救命菜。可能也是全村人都吃了一夏天的蔬菜吧。后來很多年,我都不想吃這兩樣蔬菜。
那時候,我的整個世界就是我們村子,我不知道在它以外的世界。1998年,洪水又一次襲擊村莊,全村只有幾畝低洼地被淹掉了,沒有一戶居民家里受災。所以想來91年的那場洪水,比98年的要厲害得多。
2006年的夏天,我經歷了一夜山洪,那段經歷被我寫在小說《七月七日晴》中。我在那時候才真正明白我爸爸這一代人面對這種天災時的態度:順其自然。人生在世,總免不了要經受一些災荒病痛,面對它,忍受它,然后忘掉它。
那一年的洪水是什么時候退的呢,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村民家中的水都沒了,接著村里的小路也露出來了,到最后,淹沒的稻田重見天日,露出腐爛的水稻根。
村里組織挨家挨戶噴灑消毒水和石灰粉。
暑假快要結束的時候,村里得到了一批賑災物資,我媽媽也去領了,給我拿回來一條紫色的長褲。洪水退掉后的很多年,這條褲子我還一直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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