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4-28 12:07 | 豆瓣:一天一件藝術(shù)品
有朋友希望看看克拉克爵士如何解讀風景畫,今天就帶來他在《如何觀看繪畫》中對于一幅風景畫——康斯特布爾的《躍馬習作》——的觀感和分析。
康斯特布爾的畫有時候讓藝術(shù)君想起東方的水墨,有種“意在筆先”、“意到筆不到”的特質(zhì)。比如下面這幅在佳士得拍賣的畫:
《斯陶爾河上風景速寫》
注意畫面左下角的幾個人物:
你可以感受到他們的表情,但離近了看,就會發(fā)現(xiàn),不過是一筆完成,下面的截圖來自BBC紀錄片《Sold: Inside the world's biggest auction house》。
而且有的是直接用手指按下去形成的:
到底康斯特布爾這樣的畫有什么奧秘,又是怎么發(fā)展起來的,還是聽克拉克爵士為你解說吧,今天是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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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躍馬習作》,約1825年,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
這是典型的英國畫:潮濕、接地氣、浪漫而又堅定,習慣了印象派的人會覺得它看上去太黯淡。比起任何印象派的風景畫,它也要大得多;而且,盡管康斯特布爾關(guān)心的是運動,整幅畫有種持久、穩(wěn)重之感。我因此想起華茲華斯(Wordsworth)在1802年的長詩《序曲》,他在其中說:之所以選擇純樸的鄉(xiāng)野主題,因為其中“人類的激情和自然那美麗而持久的形態(tài)融為一體”。
《躍馬》最終版,約1825年,英國皇家美術(shù)學院
兩個版本的《躍馬》,都給我這樣的第一印象。一幅是康斯特布爾1825年在英國皇家美術(shù)學院展出的,還有一幅是在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全尺寸習作。但是從那時起,我的感受有些變化。學院的那一幅,我贊嘆畫面左側(cè)優(yōu)雅的樹木線條,還有下筆果斷的遠景,包括戴德海姆的塔,覆蓋了幾乎半個畫幅。那匹馬我就覺得有點太笨重了,柳樹看上去又過于做作;但這些也許都是后知后覺,因為我知道,康斯特布爾最初設想的場景中,那棵樹在別的地方。
另一方面,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這一幅,我不會停下來看細節(jié),而是傾倒于它整體的激情和力量。畫中的一切,都是用調(diào)色刀以風暴般的筆觸完成的,因此畫面充滿生機。同時,湊近了看,眼中的事物轉(zhuǎn)變?yōu)轭伭系倪^程,就像塞尚晚期作品那么難以言表。“繪畫于我”,康斯特布爾說過,“就是感受的另一種說法。”毫無疑問,人們馬上就能看出,哪一幅《躍馬》更能傳達他的感受。因此,我將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這幅“速寫”作為本文的主題,盡管最后的完成之作更厚重、更沉著。
強調(diào)表達感受,這在康斯特布爾的信中也一再出現(xiàn),那為什么他還要把自己最偉大的風景畫都畫一個更克制的版本呢?我想,這一切也許都是偶然為之。用了半輩子畫小畫之后,當他著手完成自己的第一幅大型作品時,他很疑惑:在一幅要在畫室中慢慢完成的油畫中,如何保持自己對于自然的感受的強烈程度?他從幾乎是保護自己的本能出發(fā),采取完成全尺寸速寫的方法。當時他沒有發(fā)現(xiàn),這種速寫將不可避免地成為他的標志性風格,實際上,他的早期“最初版本”,即便是《干草車》,也還是被看做是速寫。但在《斯陶爾河上的駁船》(1822)的最初版本(1811年)中,已經(jīng)包括了康斯特布爾想要表達的一切。
《斯陶爾河上的駁船》最初版本
《斯陶爾河上的駁船》
《干草車》
在《躍馬》(1824)的最終版中,速寫已經(jīng)毫無蹤影。畫面前景的完成方式,在《干草車》中還是模糊的,而這里已經(jīng)實施得離我們的現(xiàn)代觀點太遠了,畫面的每一英寸都覆蓋著厚重的、有切實目的的顏料。
不過,到了這個時候,康斯特布爾已經(jīng)覺得還是有必要再畫一個版本了,因此,就其實質(zhì)而言,也的確如此。他展出的繪畫中,自由的處理方式得到廣泛批評,甚至朋友們也讓他提高最終作品的完成度。他強烈的表現(xiàn)手法也讓他們頭疼。早在1811年,他的叔叔就寫信說:“你的風景畫中還缺少喜樂的元素,現(xiàn)在的陰郁和黑暗況味太多了。”康斯特布爾的性格中有一部分回應了這個建議。他著意欣賞自然中親切可人的一面,自己也想以盡可能真實的方式把它們表現(xiàn)出來,即便這意味著要改變他的第一反應,從強烈的顏色、調(diào)色刀激動的狂涂亂抹,變成祥和安寧的綠色、優(yōu)雅得體的筆觸。
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兩個康斯特布爾,一個是可靠的英國小地主,他的畫可以用作啤酒廠和保險公司的廣告,另一個是驕傲、敏感的憂郁癥患者,只能容忍樹和孩子在自己左右。在他早年生活的記錄中,看不到第二個康斯特布爾。他生于1776年,是一個富裕磨坊主的孩子,在一所紅磚大宅中長大,現(xiàn)在沒什么人還能有錢住在這樣的房子里了。他年輕時,可以隨意在田野中漫步,在斯陶爾河里沐浴,在干草堆的陰影中睡覺,后來,他寫道:“這些風景讓我成為一個畫家(我也因此心懷感激)。”
在摩西奶奶【譯注】的時代之前,康斯特布爾是起步最晚的畫家。1802年,他的第一幅畫在皇家美術(shù)學院展出。畫中是戴德海姆風景,畫幅很小,畫風靦腆、謙遜,自然沒什么人關(guān)注。同年,透納已經(jīng)成為皇家美術(shù)學院成員。接下來的十二年里,康斯特布爾的生活飄搖不定,主要靠繪制、甚至是復制、肖像畫。他的小型油畫速寫稱得上是天才之作,和他那些克制、乏味的完成的油畫作品之間,存在一條幾乎無法逾越的鴻溝。有十年時間,他與一位貴婦保持了一段讓人疲累的婚外情,后者可能是曼斯菲爾德莊園的女主人。1816年,他們結(jié)婚了。
這樣的傳記細節(jié),對于很多畫家來說大概無關(guān)緊要,而在康斯特布爾卻是至關(guān)重要,因為他的力量只有在家庭的親情中才能發(fā)揮出來。他渴望擁抱自然,認為其中有和諧的生殖力和成長發(fā)育元素,而這首先發(fā)生在他自己的生活中。在今天的我們看來,康斯特布爾夫人是一個拘謹、哀怨的病人,但是她生了七個孩子,而康斯特布爾靈感迸發(fā)的階段,就是他婚姻生活這些年。沒有什么太多生活方式的變化。他在1816年之前發(fā)現(xiàn)的動力,繼續(xù)推動著他工作。但是,他獲得了自然界的秘密,而且不止一次說過,這是風景繪畫的根本所在。這不僅強化了他對于自然的反應,更賦予他活力,可以用一堆堆顏料布滿六英尺的畫布,畫中,那最初的感受一直都在。
《躍馬》是在這段幸福年華的尾聲時期完成的。他的能量、對于媒材的控制都達到了巔峰。力圖表現(xiàn)自然形象的漫長掙扎似乎以他的精湛技藝而告終。不過,畫中沒有一處平和的綠色,墨藍、灰和鐵銹色等這些暗色表明:憂郁的精靈仍舊陰魂不散。1828年,他的妻子去世,這幅畫與世人見面,而他的調(diào)色板刀就在《哈德雷城堡》的畫布上左沖右突。“在我,每一束陽光都已經(jīng)熄滅”,他說。“風暴在風暴之上滾動——依然如此,黑暗至高無上。”
《哈德雷城堡》
《從原野遠望索爾茲伯里大教堂》
《從原野遠望索爾茲伯里大教堂》(1830)也是如此,這是他最動人的作品之一,其中“樹木和云似乎仍在要求我,讓我像它們一樣做些什么”,有些自然的快捷筆觸,完成“于30年代,他已經(jīng)將近自我認同的耳順之年,正為此而欣喜不已。”但在展出的畫作中,能夠看到自信的喪失,樣式主義常常如此。《河谷農(nóng)場》就像晚期蓬托爾莫的作品那樣不自然,幾乎像是受盡折磨的凡·高的作品。
《河谷農(nóng)場》
【譯注】摩西奶奶(Grandma Moses,1860年9月7日—-1961年12月13日)是一位美國女畫家,本名安娜·瑪麗·羅伯森·摩西(Anna Mary Robertson Moses)。摩西奶奶常被當作自學成才、大器晚成的代表。她出生農(nóng)家,受到過有限教育。她七十多歲時才因關(guān)節(jié)炎放棄刺繡開始繪畫。作品主要描繪的是農(nóng)場景色以及她的生活。常作全景風景畫如收獲和制糖場面。共作畫一千多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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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爵士認為:《躍馬》的習作比最終完成的版本更加出色。他的分析文章的第三部分,詳細講解為什么是這樣。對于像藝術(shù)君一樣的愛好者來說,從他的分析,我們也可以學習一些品鑒繪畫的方式,比如畫面的平衡,各個細節(jié)的調(diào)整如何影響一整幅作品帶給人的感受等等。在這一部分中,克拉克爵士有顯微鏡式的分析和解讀。
看過之后,藝術(shù)君更加理解了經(jīng)典何以為經(jīng)典,而經(jīng)典的出現(xiàn)如何之難——一幅畫中有那么多細節(jié),畫家在創(chuàng)作時要做出那么多決策,幾個細節(jié)的成敗,就會決定它是平庸,還是經(jīng)典。
想起觀看凡·高《橄欖樹》原作時,不管是顏色、構(gòu)圖,還是力度、方向、線條的選擇,每一筆都是如此完美,而它們又構(gòu)成一個和諧的整體,散發(fā)出無窮的力量,帶給觀者至高無上的審美享受。這就是經(jīng)典的魅力。
接下來是《躍馬習作》分析的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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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運的康斯特布爾,有個朋友給他寫傳記。雖然萊斯利肯定是過分強調(diào)了傳主受人喜愛的特質(zhì),無視他的信中對于藝術(shù)家同仁們大量的不屑之詞,這些話也讓他在學院的圈子里少人愛戴,但《康斯特布爾生平》一書還是有不少詞句和軼事,可以幫人理解他的繪畫。《躍馬》讓我想起其中之一。“親和卻古怪的布萊克”,萊斯利這么稱呼他,看到康斯特布爾的鉛筆速寫,布萊克說:“這不是素描,而是靈感。”康斯特布爾的回復帶有他特有的優(yōu)雅和簡潔:“我以前可不知道,我就是把它看做素描。”實際上,布萊克是對的。雖然康斯特布爾在觀察自然時從不滿足,他杰出的構(gòu)圖是直接而完整地來到他心靈中的,就像布萊克的洞見一樣清晰明朗。第一眼看去,它們都很小,是用鉛筆或鋼筆完成的精準素描,在最終的油畫中都沒太多改變,這些素描之后的習作,是要用來深入探索更多表達第一感覺的可能,而不是要改變結(jié)構(gòu)。
《躍馬》第一幅速寫
《躍馬》中,一只駁船從樹叢的陰影中浮現(xiàn),一匹馬和水閘平衡了構(gòu)圖,這樣的主題在康斯坦布爾的作品中并不新鮮。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全新基調(diào),是將這些事件放在更高的舞臺上,為它們賦予紀念碑雕塑般的莊嚴。類似這樣的想法,比起最終完成的油畫,速寫里更容易實現(xiàn),因為前景占了很大的區(qū)域。在速寫中,這可以用快速涂抹完成,但油畫里必須用草木加以裝飾。因此,比起油畫來,在《躍馬》的速寫中,整個事件在畫面空間中更靠上,而且整個前景都服從于畫面的動勢。大英博物館中的第一幅速寫中,有一種整體性,畫家此后再也沒有表現(xiàn)出來。但是它與最終的油畫有一個尤其關(guān)鍵的差別:馬沒有躍起來。它沉著地站在那兒,馬上的騎手回望駁船,彎著腰,配合右邊柳樹的節(jié)奏,一團云從畫中最大的樹叢后伸展出來。
《躍馬》的主題最先出現(xiàn)在一幅精妙的素描里,用白堊粉和烏賊墨完成,然后(在第二幅速寫中),整個畫面構(gòu)圖走上了更有戲劇張力的節(jié)奏。云升起來了,支撐水閘的木板向上推出,駁船得到了更多推動力,右邊柳樹的背也挺起來了。
《躍馬》第二幅速寫
在人類創(chuàng)作的所有形式中,從家庭生活開始,有某些很小的角色會逐漸主導整個場景,因為它們難以駕馭。比如《躍馬》中的柳樹。當它與馬以同樣姿態(tài)抬升時,它就變得太過重要了。但是,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那一幅里,康斯特布爾把它改了回去,跟第一幅速寫中一樣的姿勢,因此它限制了馬的動作。
1825年送到美術(shù)學院那一幅最終版本,它還是在右邊,只是在還給康斯特布爾之后,因為沒有賣出去,柳樹才放到了現(xiàn)在的中間位置。
可是,這又帶來更多問題,因為駁船的運動讓我們感到,樹叢和馬之間的空間即將被填滿;柳樹出現(xiàn),駁船就得慢下來了。撐船的人就去掉了,落帆取代了他的槳,構(gòu)成斜線;遠側(cè)船首被涂掉了,它就不再是從樹叢的隧道中出來,而是幾乎與河岸平行地停在那里。垂直的桅桿強調(diào)了這種靜態(tài)。柳樹一開始的上升動作,雖然還讓畫家心意系之,現(xiàn)在變成了一棵曼妙美麗的樹。
有得有失,這很正常。構(gòu)圖的緊迫元素已經(jīng)不見了,左側(cè)的人群畫法比較學院;另外,去掉難以駕馭的柳樹,讓畫面右邊空了出來,可以看到,除了支撐水閘的斜向木板,不再需要什么來平衡馬的動作了。
從一開始,馬有必要躍起來嗎?康斯特布爾的第一幅速寫被布萊克稱為“靈感”,加上馬的動作,是比較危險。然而,那卻是靈光一現(xiàn)。他必然在潛意識中認識到,讓馬高高在上,仿佛在建筑基座上一般,這就像是一座騎馬雕像;所以,最終版本中,這個簡樸的動作占據(jù)了漫長歷史傳統(tǒng)最后的位置,英雄指揮官坐在騰躍的馬上,這個傳統(tǒng)始自達芬奇為弗朗切斯科·斯福扎制作的雕像。康斯特布爾常說,他想要讓風景畫有“歷史畫”同樣的地位。要想如此,只有光影的動人效果可不夠。浪漫的風景就像所有浪漫的藝術(shù),需要一個英雄,即便是不能動的英雄,就像索爾茲伯里大教堂的尖頂,可以抵抗自然界的日曬雨淋,或者采取與云團相反的行動。當馬服從畫面構(gòu)圖的時候,它就平淡無奇了。當它躍起的時候,它就成了英雄,并為英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畫作之一命名。
皇家美術(shù)學院的最終版本
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的習作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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