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稻田
王陂河是一條普通的小溪，依著不高的山丘悠悠地流淌，卻流進了我的生命之河里。
那是我十歲左右的一個陰雨天，我與家人一道坐著堆滿家具的帶篷卡車，“下放”到離河不遠的工人居住區。從樓房到平房，推門便是大地，轉角便是山野和田畦，三個歲數相差無幾的兄弟便像被放生一樣，四處撒野起來。
登高望遠間，我們看到了山腳下的王陂河，如玉帶一般泛著靈光。靈光帶給孩子的不是詩情畫意，而是戲意玩心。靠河的山坡極陡地披掛而下，上面生著一簇簇的灌木，像一個個堡壘。于是，我們從工廠的廢堆里找來一片巨大的圓形鋼片，直徑有半人高，黑黢黢的鋼片，中間厚，邊緣薄，像鋒利的刀刃，更像我們狂野的童心。三個頑童心里裝著比鋼片還大的期盼，吃力地將它滾到山頂，馬步，扶正，對準山下的河流，推動！鋼片如脫韁的野馬出發了，先緩后急，夾煙帶塵，呼嘯而下，一路攻城拔寨，草飛石跳，所向披靡……
此后，在這幾十米的山坡上便時常可見三個渾身水濕，躬身滾推鋼片的孩童，一天天，一次次......
終于有一天，在歡快的呼嘯和煙塵之后，如飛碟般的鋼片劃著弧線，沉入水中，再也摸尋不到了。像那沉入大西洋底的泰坦尼克號，被泥沙覆蓋，被流水腐蝕，也宣告了一段歲月的消逝和銘刻。
王陂河，水不深，河不寬，但在市場經濟的潮水還未涌來的年代，卻積蓄了豐富的蘊藏，給人們帶來了豐富的饋贈和快樂。
河里的魚兒久無驚擾，也無喂食，大人們沿河一排站著，手握竹竿，起起落落，覓食的魚兒便入了魚簍，鯽魚、鯰魚、草魚，甚至還有珍貴的桂魚。但最有趣的還是放夜鉤，在河的一側將掛著魚餌的竹竿插進岸邊的土里，或者用一條長長的魚線，連著一排魚鉤，像曬著衣服的繩索，沉入水中，兩頭以竹竿固定，便等著起鉤。起鉤的樂趣是遠大于握桿垂釣的，放完夜鉤后，便回去長久地等著，夜半十分再尋到下鉤的地點，水流潺潺，四野寧靜，找到魚線的一端，摸索著涉水，慢慢地提起，前景完全無法預知，突然手里一沉，水花翻響，接著便可見鉤上閃著銀光的魚兒了。放夜鉤是父親帶著我們去的，那段記憶是那樣的深刻和美妙，可惜回望之時卻已蒼茫。
記憶里，王陂河的水很清澈，淺水的河段，可以看到河底圓亮的鵝卵石，是戲水的好地方。夏天天晴的時候，彎腰掬起涼爽的河水抹在臉上和身上，很是爽快；又或者仰臥在水里，任流水緩緩地推著身體，瞇著眼看高天的太陽，世界變得無限廣大和魔幻。
河水順山流淌，在一個山勢急轉處受阻，水流回旋，形成了一個水潭，我們叫它“大水坑”,我的狗刨式游泳技能就是在這個水潭里學會的，記得一次正在水里狗刨，迎面有一綠色的東西瞪著黑眼游來，“蛇！”恐慌中我手腳亂舞，逃命一樣地爬到岸上。這是一條叫竹葉青的毒蛇，許是受了我的驚嚇，并無敵意，便獨自游去了。
水潭不僅是天然的游泳池，更是魚兒的聚集地，于是我便有了如今已不可得的“炸魚”經歷。
幾個“活泛”的年輕人，借著工作的便利，偷偷地將雷管和炸藥夾帶回來，生活便有了新的神奇和刺激。悄悄地在幾個油紙做的圓筒里埋進電線，再將灰白的藥粉填壓緊實，帶上點火用的電池等，一伙人便奔向王陂河的水潭了。炸魚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呢？雷管沉入潭中，一人手扶著連著雷管的電線，貓腰后退，像戰爭電影里的工兵似的，其他幾個則像準備沖鋒的戰士，屏住呼吸，趴在草坡后面，目光如炬，盯著回旋的水面。兩個線頭相碰之間，悶響轟然，水面鼓脹，爆裂起高高的水柱，接著又嘩地瀉下，水面回歸原貌不久，白花花的魚兒就成片地浮到水面上來了。記憶里留下的更多是游戲的快樂，至于魚兒是怎樣撈起，又怎樣下鍋和入口的事，倒模糊不清了。
王陂河從何處來，又向何處去，我并不知道，只知道她是一條大溪的支流。而我與她的淵源只在住地附近的一小段，但在我心里，卻是最美的一段。站在山坡望去，王陂河如銀蛇般蜿蜒，窄窄的河道上有一座小木橋，木橋將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連接起來，小路在遠方通向大路，在村莊密集的地方則是大山的出口——一個熱鬧的火車小站。不知有多少人從小橋上走過，最后在火車的汽笛聲中駛向山外的世界。
我是一個漂泊感很強的人，這與我總在外鄉生活有關，因此內心里總在找尋著故鄉，思考著故鄉。
有人說，故鄉就是鄉村和自然，思鄉就是對城市文明的背轉，對此我無法評判。人是自然的附屬，沒有了一河一溪，一山一樹，一井一屋，故鄉又該在何處生根和呈現呢？但只有自然景物并不足以構成故鄉，還要有相關的人生經歷和故事，否則大千世界都可以是故鄉了。其次，在故鄉的經歷和故事還得發生在人生的初始和成長階段。生養之地，青春之鄉，悲歡離合釀思腸。此外，離別亦是必須，別離之地是故鄉，回望之愁是鄉愁。
這樣看來，那悠悠的王陂河就是我的故鄉河，河水流淌的那方土地就是我的故鄉了。
左岸記：好美的一篇散文，這些細節讓人如臨其境，每個人的心中都應該有一條溪流，流過童年，裝扮青春，成為人一生永遠快樂的源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