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參加比昂讀書會,讀到“當比昂再重新思考‘思想’(thinking)這件事時,給我們帶來了困擾,因為我們的表達馬上就逼到語言能表達的局限里”這句話時,一位中美班同學對其中“語言表達的局限”深有感觸。
他聯想到自己從小不愛講話,特別不擅長語言表達,以至于他在個人體驗中也常遇到這樣的困擾,他常常挺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和想法,卻總是難以用語言清晰地講給咨詢師聽,有時候在那干著急。
聽他這樣說,我很有共鳴,忙回應說:
“我在個人體驗中也遇到相似的感受。我跟咨詢師剛開始工作時,常常有一些不舒服的感受,常常會很憤怒,卻又說不清楚那是怎樣的不舒服,為什么會憤怒,也是在那干著急。
那種感覺,像是剛學會講話的小孩,身體里翻滾著萬千感受,卻只能蹦出幾個詞,最后急得只能在那哇哇大哭。
我畢竟不是小孩,不好哇哇大哭,卻會莫名其妙向咨詢師發脾氣。脾氣發得聯系不上前因后果,又讓我陷入自責。
這樣持續了二十多周,我才成功地講清楚那些細微且復雜的感受,咨詢師也通過我清晰地表達,最終真正理解了我。那一刻,我渾身上下像是通電了,極為爽快。”
那位同學聽我說完,笑了起來:“是的,是的,每當我總算能從那些模模糊糊的感受中找出突破口,清晰表達自己之后,都會有喜悅暢快的感覺。”
當我和他同時分享了突破后體驗到的快樂時,我忽然感覺突破前掙扎的整個過程,是難得可貴的體驗。
我立刻接著說:
“回到咨詢師的位置上來看這個體驗,可能很多來訪者都有過相似的經歷,在那些混沌的,難以描述的感受中起起伏伏,因總是表述不清而焦灼不安。
這時,如果咨詢師把來訪者的內在世界看得清清楚楚,并直接把這一切告訴了來訪者……我會覺得很難過。”
說完這句話,難過的情緒竟然直接涌上我的胸腔,我繼續表達,以讓大家理解我為什么會難過。
“如果咨詢師太容易看清來訪者的所思所感,且太快地‘翻譯’出來訪者的‘混沌語言’,其實也是剝奪了來訪者體驗整個過程的機會,甚至剝奪了來訪者去發展自己對自己思想(thinking)言語化的能力。
一個剛學會講話的孩子,常常會卡在表達不清的急切中,但這種急切屬于TA成長的一部分,同時也會促進TA積極學習并組織語言,以能夠越來越清晰地言語化表達自己。
如果大人無法耐受孩子的急切,或者過度忽視孩子的急切,都可能會阻礙孩子順利地發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能力。語言表達能力受限,常常只得以行動化的方式來表達了。”
讀書會結束后,我繼續思考這個問題。
在心理咨詢師成長的路上,我曾被不止一位老師教導,有時候,我們做的工作就是翻譯,把來訪者那些混沌不清的語言,翻譯成TA們能理解的語言。
或者也可以理解為,把來訪者難以理解的潛意識語言,翻譯成意識層面可以理解的語言。
可能是我自己不喜歡別人來替我表達,我在做咨詢時,不太喜歡直接去翻譯來訪者的語言。
我更喜歡用開放式提問的方式,讓來訪者順著一個又一個問題,循序漸進,層層探索,最終用TA們自己的語言來充分表達自己,并理解自己。
看似這個過程可能慢悠悠的,其實并不慢。
有時候穩穩地慢,比波動的快,總體上更省時間。
比起翻譯來訪者的語言,我反而更想保護TA們的語言,因為我發現,每位來訪者的語言本身的韻味都很美,不可隨便翻譯。
在必要時,咨詢師在暗黑中,輕輕點出一線光,對來訪者而言,就足夠了,因為TA們需要自己發出光,TA們也有能力自己發出光。
當然,比起舉出燈泡,只微微點亮一線光,才是更考驗咨詢師功力的。
尤其是當遇到高度情感隔離,且急切想解決問題的來訪者,咨詢師很難不被擾動,這時候及時滿足一下來訪者也是可以的,但咨詢師不好一直被來訪者帶著跑,否則可能有一天發現,當來訪者的反思能力已經快跑到終點線時,TA的感受力卻被遺忘在了起跑線上。
咨詢師營造出一個安全,自由,接納的空間,讓來訪者的反思能力與感受力手拉手,一步一個腳印,慢慢走,是最為理想的。
然而,比起豐滿的理想,現實往往會骨感很多,畢竟我們遇到的下一位來訪者,永遠是獨一無二的,這就意味著,我們總結出的經驗,需要不斷地,繼續總結。
經驗是總結不完的,而體驗是臨在的。
語言在任何一個臨在點,都是碎片的;在任何一段時間區間,也都是以局部的形態存在。
即使我們聽來訪者講了幾十小節的語言,我們依然無法把碎片或者局部拼湊出完整的圖片,但體驗在任何一個臨在點,都是完整的存在。
所以,與其把過多關注力放在語言層面的工作,不如放輕松點,充分打開自己的身與心,去體驗來訪者每一個臨在點的體驗。
體驗貼合了,咨詢師和來訪者眼神相遇的交流,遠勝于千言萬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