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泥
春初,奔騰的巨流河帶來了第一場春雨,雨勢很大,那一夜的雨是一冬的苦水,倒盡了,第二天早上,天色蒼白,垂的很低。
左岸的張王村,寂靜的很,起早遠看是裊裊炊煙,沒起來的窗戶上擋著各色的布簾子,格子,大花,有的家甚至是各種顏色匯在一起,映在低矮草房子的窗子上,很扎眼也很神秘。張王村是個窮村子,其他的村子都盛行一句話:有女不嫁張王男,一條褲子全家穿。張王村里的大老王有三個娃,老大住遠,老二住高,老三住生,一個挨著一個,邊邊齊都差兩歲,孩子小時候大老王兩口子只要喂飽了這三張嘴就可以,原先老王心里想,窮人家的兒女吃的是苦,哪能吃書,等到三個娃到上學的年齡,村長來了幾次,苦口婆心的告訴大老王讓三個娃上學,最后村長許諾,學費可以免,這之后大老王的三個小子穿過村西面的莊稼地,沿著河堤,上學了。他們上的同一個班,住遠最大,學習最好,其他兩個在淘氣的孩子里還算是懂事的,吃書的。
轉眼六年過去了,老王有一天只帶著住遠到自家的地里。那是盛夏的早晨,陽光濃濃的,巨流河周圍蟲鳴蛙叫的也很熱鬧,住遠跟在老王的后面,向田地里走,到了自家的田壟,老王爺倆停了下來,住遠以為這次像以往一樣干地里活,問了聲:爹,今天做啥?大老王沒說什么也沒動,瞅瞅了自己塔拉的漏指頭的鞋,嘆了三聲氣后,大老王對住遠說:遠啊,書俺們別讀了,家里沒有勞力,你下來幫爹行不?住遠沒說話,低頭鉗著壟里的草。從此讀了六年級的書十六歲的王住遠離開了那個小學,沒去鎮上的中學,成了大老王的左右手,幫著爹養活這個家。老了的大老王每每想到這事都覺得欠自己大兒子一大筆,心就約撥到了一起,是一個鐵疙瘩,打不開,化不開的,臨終時大老王還說著虧欠住遠太多了。一個兒一個兒的叫著,那個凄涼景像,如同老貓爬在寮匣里,憋屈的心里慌慌的。
老王家的住遠十八歲時就成了家里的壯勞力,也成了村里貼補家的一個好手。住遠二十歲那年,老二老三初中畢業。老三沒考上高中,回家同父親大哥一起務農。老二學習好,考上了縣里的高中。老二去報道的時候,家人送到了車站。臨走時老王心里真不是滋味,王家有個讀書人確是給祖上添光的事。前些天村長上王家并對老王說:老王,這個高中生就是滿清那會的秀才,你呀,真是有福的人,王家出了這么個秀才……老王因此高興了一大會兒子,可沒幾天高興勁就退了,倒使老王愁眉不展,住高上學的錢從哪來。苦拉拉的老王半夜哭出了聲,住遠隔屋聽到了爹的哭聲,和著苦水的哭聲,直至天亮住遠才迷迷糊糊的睡著。第二天早晨住遠不見了,傍晚回來時,手里拿了200多元錢。這錢是住遠的血,熱騰騰的血,原來住遠上縣里的血頭那里賣血。老王手里拿著住遠賣血錢,眼淚噗嚕嚕的落,老王心里想:家里窮,家里的一分錢掰兩半花,哪來的剩余的錢。再有就是住遠,老王心里明白自己的三個兒子中就住遠最好,如果當初讓住遠讀書,上高中的一定是住遠,家里連累了孩子,當住遠看到弟弟的入學通知書時臉上的笑里有一個苦勁,老王看著,心里疼著,心里一個勁兒的叨咕,這就是命,是我老王的命,是我大兒子住遠的命,倒也是老王除了命,還能說些什么呢。
老王一家人送走了老二,回來時遇到了村西頭的柱子媳婦,按輩分叫張嬸,她張嬸一眼掃著了住遠,二十歲的住遠雖然穿的衣服破舊,可小伙子極為標準的五官以及從骨子里泛出來的忠厚,確實讓張嬸看好了,柱子媳婦問老王:老王大哥,你家老大多大了,看樣子是要找媳婦的歲數了。老王客套了幾下,也沒往心里去。沒過幾天,張柱子媳婦來到王家,說娘家哥家里的大丫頭今年十八歲,人長的白白凈凈,并且她娘家哥家里條件好些,都是掙現錢的,只要男方人好,有沒有彩禮都行。老王媳婦只說等老王回來,他和孩子做主,實際老王媳婦是不滿意柱子媳婦的名聲,柱子媳婦在村里是有名的車店。多少村里不正經的老爺們一旦柱子不在家的時候,在他家門口學貓叫,那種叫春似的聲兒是全村人都知道的。誰家媳婦看到柱子媳婦都是表面上過得去,可私下里都往她身上吐吐沫。老王家是地地道道的好人家,怎么能夠和這樣的人家做親家。柱子媳婦也聽出來這話里的托詞,站了一會兒就離開了王家。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朝房子狠狠的吐了一口,窮成啥樣了,就等著打光棍吧,哼,我侄女嫁給你才是下嫁呢。事情就這樣擱下來了,老王家爺仨秋天忙了一季,到手里的糧和打工掙的和在一起除了住高的學費,還剩兩千多,這是大老王時至今日見到最多的錢。孩子長大了,都是壯勞力,老王心里有些寬慰。可偏偏大要錢的日子越來越多,尤其是住遠,小二十的人娶媳婦是件大事。老王看著手里的錢又開始發愁,這人真是奇怪,沒啥時想啥,有啥時又新添了沒啥的顧慮。哎,老王算過命,瞎子說命中有三子,老王那個高興勁兒,農村人就圖個子孫滿堂,逢年過節樂樂呵呵的,現在想想那些累事也算是沒個完。
老王想著一定要攢錢,先給住遠娶了媳婦再說。
第一年攢下的五千,老王蓋了個小兩間的房子,在自家的地龍上,省了又省,最后借了一千元,算是完成了。有了房子就等著住遠的媳婦進門了。
第二年老王家除了花費,還饑荒和住高所花的錢,家里又剩下八千多,老王對媳婦說,該給住遠找媳婦了,他自己要自立門戶了,總這么褡褳著,不是個事不說,別耽誤孩子一輩子的事。老王媳婦說是,老王家住遠找媳婦驚動了半個村子,老王門戶正,住遠長相又好,并且孩子本分吃苦耐勞,有姑娘的家都看好了,今天東頭的他姑來了,明天村西頭的他嬸來了,后天又有人來,都是給住遠說媳婦的,有的是自家的閨女,有的是親戚里的侄女外甥女的,看來看去都沒有說準,老王知道如果住遠不點頭,別人都沒說啥。
第三年,巨流河上游的游廊村村長托人把女兒說給住遠,對于這個除了河水就是泥土的家來說,如果真能和村長接上親戚也算是高攀了 ,老王和媳婦都看好了,可住遠沒吱聲,在老王和媳婦一番勸說之下,住遠還沒有點頭,老王十分不解問住遠這是因為啥?住遠說:爸我想出去,到南方打工,我想好了。老王沒說什么,只是半夜睡不著,起來靠著炕頭的墻在那耷拉著腦袋,一宿兩宿,第三宿的早上,老王對住遠說,你愿意去南方就去吧,爹不攔你,只是到哪里都要靠俺們的兩手掙錢,做個實在的人。當天晚上老王媳婦給住遠弄好了行李,包了餃子 ,一家子吃了很久,那一夜巨流河的水翻天似的,攪得老王心里翻鍋了,老王一夜未睡,不止老王,老王媳婦,還有住遠,他們的心里都脹滿了,有父母的牽掛更有年輕人的幸福和對飄搖不定的前方的憧憬。
第二天住遠走了。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老王和媳婦送出了沿岸的小胡同,拐過彎,直至看不到住遠的影子,老王媳婦哭的好像心都塞在了嗓子眼,嘔不出來又咽不下去,孩子再大也是娘身上的肉,娘疼孩子天經地義何況住遠這樣老實的好孩子,更讓娘放不下,老王攙著媳婦,他雖然不像為娘的鼻涕眼淚,可他心里的苦怕只他一個人知道了。一是對自己兒子的惦念,二是因這個家。家是老王前生今世的債,他年輕時還自己的債,年紀大了就開始還孩子的債。老王和媳婦回家之后,就倒在床上睡著了,可是晚上吃飯的時候也沒起來。后來老王病了,,在床上躺了小半個月。半個月后下地走路時,瘦了一大圈。一個月后住遠來信了,說找到工作了,在廣州的一家電子公司流水線上做了一個檢件工。之后每月都給家里寄錢,一個月增于一個月中,最后年終時寄回了四千。那一年住遠沒有回來,老王家過年時還是五個人,小兒子有對象了,來年就成了新婚的小媳婦。老王小兒子結婚,所有買房子的錢都是住遠的,老王想要對住遠說這買房子的錢,可沒說,等住遠回家之后,老王想再說也不遲。第一年住遠仍然寄錢而人沒有回家。第二年住遠還是寄錢沒有回家。第三年回家來了,住遠的娘得了絕癥躺在炕上不能動,枯瘦的雙手摩挲的蕩著住遠的臉,住遠喊娘,你想吃啥,我買去。住遠娘說:兒啊,我給你做,你別走,娘想你……嗚嗚嗚嗚,住遠娘哭,住遠哭,娘哭著哭著睡在住遠的懷里,經過幾次之后,住遠娘一次睡著了,就再也沒有醒來。太陽落山,夕陽西下,唯有那紅色的門簾子,紅紅的像吐出的血啊。住遠和家人辦完娘的喪事就回了廣州,沒娘的家永遠是缺了什么,住遠離家更遠了,可每個月還是依然寄錢。住遠寄給家的錢越來越多,老王怕住遠在外面做錯事,打電話告訴住遠人要老實,住遠說他的錢是他自己的。他勤勞能干在車間里升為了段長,老板器重他呢,老王不停的說,兒子真有出息,兒子真有出息啊!住遠的辛苦遠遠的落在了他心里對幸福的憧憬,他要讓親人過上好日子,自從娘走了之后,住遠就是這個家的娘。
三年后,住高大學畢業,分配到省里的機關。老王一家子為之高興了很長一段時間。
住遠是廣州城里的住遠,但廣州城不是住遠的廣州城。這個巨流河邊長大的農村孩子,帶著東北人所特有的氣息在中國這個繁華的都市里的小角落里,為了錢,為了家,不停的向著鋼鐵刨食,住遠看著廣州城里滾滾的人群和車流有時候感到很害怕,他怕丟了,他怕找不到回家的路,找不到巨流河旁的家和爹,找不到巨流河邊娘的墳。住遠夜里睡不著的時候就數著窗戶上樹葉的影子,這是他小時候的習慣,只有這個時候他還記得,他是住遠,在很遠很遠的巨流河里游過泳。廣州城里住遠只有想著掙錢,就會忘了自己。只有住遠知道,他是那么想家,象四五歲的小孩子因第一次離開娘在不停的哭鬧,住遠默默的告訴自己:我只要賺夠了住高結婚的錢,就回家,天天守在娘的墳邊,看著巨流河。
住高的單位很好,是省里的對外辦事處,住高以最好的成績分到了這里,住高離家的時候,老王把對住遠的話對住高又說了一遍,老實做人,這是老王認為做人最重要的東西。住高在單位里的第一年,不懂倒也是懂,那么一個事業單位想往下的人少,但想往上去的人多。住高算是單位里最年輕的一個,除了老實做事,他真的不會別的,老實是上天給普通人最好的天分,住高的工作的第二年就被單位里的一個科長看好了,選為了女婿,這是住高仕途的開始,因為這個高帽的仕途,住高在老婆面前除了卑微屈膝,其他的方式沒有。住高結婚的時候,老王拿出了家里所有的錢,換個說法是住遠所有的錢。老王拿錢的時候哭了,不是不舍得,而是太心疼自己的住遠了。住高終于結婚了,住遠六年的錢都給住高了,住高在省里付了房子的首付,住高的日子過的挺好,偶爾回家看看老王,然后匆匆忙忙的回家。住高對那個他從小長大的家已經蛻化了,那個活著的爹和死去的娘也沒什么印象了,還有那個為了家一直漂在外面的大哥已成了即將過去的人。住高是這個家里變化最大的,也是越變越不像自己的人。
住遠在住高結婚之后又一次回家,是因為爹養老的事,小弟告訴住遠,爹老了,跟誰,這是大哥做主的事,實際弟弟的意思也很明白,爹總不能跟他一個人,兒子三個,養活爹不能只他一個人。住遠回家說,爹還是跟小兒子,他和住高拿錢,住高有家牽連的也多,可以少拿,他拿最多。住遠在家住了兩天又回到了廣州,走的那天是住遠三十歲的生日,住遠到娘的墳頭上了貢品,拿了娘生前最愛吃的蛋糕和八邊果子。哭了很長的時間,這是住遠在娘墳前第二次哭,住遠心里明白如果再哭就是爹的靈前了,他離開了巨流河。離開家的住遠好像沒有了牽掛,這個苦難中的眾生里的一個,就這樣在溽暑里的六月,又一次的離開,也是又一次的皈依。
住遠的廠部主任覺得住遠人確實好,他有個侄女,他就牽了這根紅線,住遠覺得家人的事也都解決差不多了,可以有個家。住遠的老婆叫紅麗,小住遠三歲,結婚的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女孩,紅麗說就叫他小遠。住遠,想,小遠是娘小時候叫他的名字,娘沒了,可小遠還在。紅麗和小遠是住遠一生的幸福,有時,住高會問她們娘倆,愿不愿意和自己回到自己的老家,看看娘爹,和滾滾的巨流河水。娘倆異口同聲的說,愿意。住高的幸福是滿滿的,并計劃今年夏天休年假帶著妻女回老家。
春節過后的廣州城特有的熱鬧氣息仍然還是化不開,住遠和一家人待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三口人的天倫之樂恐怕那些極富的人也比不上,計劃下午帶著紅麗和小遠上街走一走。中午剛過,小遠說,惡心要吐,父母都認為是中午沒吃好,讓她到洗手間吐,在洗手間外的父母聽到咕咚一聲,倆人跑來一看,女兒摔倒地上,昏迷不醒。送到醫院的過程中,孩子就沒了,醫生說,孩子的腦血管有一塊都崩裂了,腦子里全是血,即使救也救不過來。小遠沒了,紅麗傻傻的不吃不喝,住遠一夜白頭。
誰也想不到一分鐘錢還是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轉眼間就成了冰涼涼的尸體。住遠承受不了這些,他的心里全是女兒,不是他給女兒命,而是女兒的降生給了他命,女兒沒了,他的命也沒了。
大老王從千里之外的東北來到了廣州,老王看到白了頭的住遠,這個什么事都經歷過的老人,抱著住遠嗚嗚的哭,哭孫子也哭兒子,住遠從小就是家里最為懂事的孩子,一心為了這個家,可現在為什么那么多的事都攤到了住遠的身上?自己的兒子真是命苦啊!一股難以擱置的苦澀和心疼罩住了這個家,三月的廣州天氣極好,可住遠卻生活在數九寒冬中。老王天天勸,說孩子沒了,這是孩子自己的命數,我們沒有任何的辦法,等過了百天之后,你們倆在要一個,住遠紅麗都不語。大老王在廣州住了一個月,住遠搬離了原來租住的房子,原因是睹物思人,老王說,搬也好,原來那個地方環境就不好,等住遠安置下來,老王回家了。沒過多久,王家的老二老三來了廣州,老王回家之后跟他們說了他們的大哥,然后就一個要求,要求他們去看看大哥,大哥為了他們這個家付出了太多,住高請了假和弟弟倆人來到了廣州,三兄弟聚到一處這是第一次,弟弟們看到哥哥突然蒼老,也是紛紛的掉著眼淚,兄弟情深,何況在弟弟們的心里,深知大哥為了他們付出的有多少,他們也勸哥嫂再要一個,臨走的時候看到了哥嫂的露出笑容的模樣,他們放心的回家了。住遠和紅麗半夜還是睡不著,從凌晨到早上抓心撓肝的,他們心里裝了無數個小遠,可沒有辦法,他們留不下她,經歷了大半年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住遠和紅麗想再要一個,或許來的是小遠呢。紅麗又懷孕了,三十八歲的住遠有了一個兒子,當第一次看到兒子的時候,住遠心里明白確實不是小遠,因這個小遠的弟弟,住遠和紅麗想到了真正的家,住遠和紅麗決定帶孩子回東北老家,在大河邊蓋房子,住遠喜歡那里的夜晚,深深的葉子依然敷在窗欞上,每到夜晚的時候,還是可以數葉子的。
生活就是這樣,若干年后自己又回到了原點,不是不愿意前行,因這個世界人生是匆匆的,短暫的寄予還需要有個歸處。家在什么時候,都是宿命的。
REVIEW
讀而思
duersi
作者簡介:夏紅霞,筆名凌波微步。遼寧省遼陽市人,老師一個,雙手握筆,筆下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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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臺簡介:平臺編輯王志勝。圖片來源于網絡,文章如有轉載請告知。 一個遼陽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舞臺,一個傳播遼陽正能量的舞臺,歡迎關注轉發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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