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你利用了我,也溫暖了我
卷子
這部片子不適合兩元論者觀看,非黑即白的思維在這里完全行不通。因為影片里竟然找不到絕對的壞人和絕對的好人。
這簡直就是一部人性懸疑的故事,大家彼此關愛又彼此利用。
1、奶奶初枝。若干年前被前夫拋棄的無兒無女的孤獨老太太,提供了自己綿薄的退休金和救濟金以及房子,給一群沒有血緣關系的人居住。她把前夫的孫女(亞紀,一位失愛的女孩)帶在身邊像親孫女一樣疼愛,她用柔情萬丈的眼神打量著亞紀,關心著她腳涼不涼,有沒有心事;她給家里新收留的女孩縫衣服,把小女孩愛吃的面筋喂給她;她坐在大海邊,看著沙灘上嬉戲的一家人,囁嚅著卻是由衷地發出:謝謝你們。她心滿意足,她以長輩的身份聚攏并治愈他們,也治愈著自己,他們給了她家的感覺。
可是,她留下亞紀,是為了愛,還是換取撫養金,或者以另外一種方式,懲罰前夫的后人?她在彈珠機房順走了別人一大堆小鋼珠,一晃而過的鏡頭只是告訴我們這個“小偷家族”的名副其實,還是點出奶奶人性的底色與根基?
她需要陪伴,需要親情;他們需要錢和房子。
她過世,他們選擇的是偷偷地就地掩埋,繼續領取養老金。她再次被拋棄了,她或許就是該被世人遺忘的老人。底層殘酷,人性卑微,能被短暫利用或許是她的福氣。
2、姐姐亞紀。戲份最少的女孩。因缺乏父母的愛而離家出走,他那個彬彬有禮的父親對組成新家庭后的小女兒百般寵愛,卻忘記了還有另一個親生女兒,她亦是被拋棄的那一個。亞紀靠表演脫衣舞賺錢,嚴重缺愛的她在客戶身上去尋找代入感和溫情。
奶奶需要她去表達愛或恨,或生錢;她需要奶奶溫暖的臂彎可以倚靠。
3、父親柴田治。他是建筑工人,天天搬磚打短工,甚至因為搬運鐵件摔斷腿。他把被人遺棄在車里的祥太帶回家,把被家人冷落在陽臺上的挨凍受餓的小女孩尤里帶回家;更重要的是他充當了爸爸的角色,陪伴了祥太的成長,他給兒子帶來的那堂敞亮的性教育課很多親爹親媽都比不上。他看見人家父子踢足球,就拿塑料袋吹足球當球踢,最后他陪祥太堆雪人的場景,任誰都不會懷疑他心里住著父親的渴望。
但是他告訴祥太:只有沒法在家學習的孩子才去上學;放在柜臺的東西并不屬于任何人,只要商店沒有倒閉就好。他教祥太去偷竊,把這作為理所當然的生活日常;他為自己脫身準備放棄受傷的祥太;他把奶奶掩埋在自家院里……
他需要孩子們去掩護他或延續他的小偷事業,孩子們需要他營造的家庭氣息。
4、母親信代。洗衣房女工,能干卻被辭退。被前夫家暴到絕望,后與治成為一對“亡命鴛鴦”。她抱著友里動情地說“喜歡你就會抱緊你”;她和友里手臂上的疤痕,會讓人想到曾經壓在她們身上的那些類似的惡。最后她擔下一切入獄,并把撿到祥太時親生父母的若干信息告訴了孩子,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尋親。影片最后在殘酷真相被層層揭露出來之后,因為她,又閃回到最初的亮色。
至于她主動提出掩埋奶奶,提出“錢”才是一切的紐帶,她數錢時的興奮與快樂,她工作時的順手牽羊,還有多年前正當防衛殺死前夫的舊案真相……善惡共存,人性難辨。
她需要孩子們來彌補她不能生育的缺憾,孩子們需要她母性的淡淡光輝來照耀自己的灰暗人生。
5、女兒友里。經常如小狗一般被關在冬日的陽臺上瑟瑟發抖。原生家庭爭吵不休,甚至家暴不斷,父親打母親,父母打孩子;孩子失蹤兩周都不報案,母親會在“買新裙子”后習慣性地家暴。柴田治讓她自己選擇是回家還是留下時,她選擇的是留下?!@該是對她原生家庭、她親生父母多深刻的否定。她穿著新泳衣,不用再挨打;還有一家人圍坐,吃可樂餅,吃她喜愛的面筋,還能去沙灘奔跑。
這才是家!可是,這個家又在教她偷竊,教她一步步地失去未來。
最后她被社會組織送還給原生家庭,又回到了那個冷冰冰的陽臺。
生了她就成為父母了嗎?影片結尾停留在她踮起腳往外張望的身影上,據說她喊了柴田治一聲“爸爸”(剪了),治自然不配,她父母又何嘗配!這個無辜而純凈的女孩,她其實是沒有家的。
6、兒子祥太。被家人在車旁(或車里)遺棄(或遺忘),正好被行竊的“父親”撿回家;有熟練的偷竊技術,跟“父親”搭檔在超市順手牽羊地“取”回日用品。他的認識來自于柴田治的教誨,所以順理成章、心安理得地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偷取。雜貨店老爺爺的一句話,讓他開始懷疑人生,開始悔悟到偷竊的恥辱,他用偷竊時故意被發現的方式來救贖妹妹。
他是親生父母忽略或遺忘了的兒子,他是這個小偷家族的受益者,也是受害者與救贖者。
他最后在公共汽車里喃喃而出的“爸爸”,是他對這個家的肯定;他義無反顧奔向前方的身影又是對這個家的否定。
這個陷在高樓里的蝸居,是六位社會邊緣人的情感歸宿,是失去家庭又渴望家庭者的避難所。他們生在這個城市,又不屬于這個城市,他們不被這個城市需要,被忽視與被遺忘是他們的共同點,但他們彼此需要,彼此照亮。這個抱團取暖的邊緣人組合,在瑣碎生活里構成的“特殊的家”,安放了那些“被遺棄”的生命和心靈,讓身在黑暗角落的零余人,身體與情感都有了歸屬。這種特殊親情的變相投射,在悲傷中透著溫暖的底色。
影片有一個全家人仰頭看煙花的鏡頭。矮矮的屋檐下,不見煙花,只見一家人的溫馨與沉醉,他們被無聲地淹沒在城市的高樓里。
溫馨、溫情是真,背后的殘酷與罪惡也是真。人的善惡界限哪有什么涇渭分明?世界都如此模糊,人性又如何能夠清晰?
影片結尾真相大白,政府及正義人士的出場,讓這個“小偷家族”分崩離析。這當然是政治正確的選擇,但我們又對這個家的解體忍不住一聲嘆息。
“能坐下來吃飯就是一家人”,用他們的話來說,是他們選擇了彼此。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小偷家族都能如此溫暖融洽,那他們的原生家庭呢?
家庭到底是靠什么在維系?有血緣就是家人嗎?那些被遺忘在車里、遺忘在沙灘的孩子,那些被家庭當成出氣筒或小多余的孩子,在我們的身邊也屢屢出現,他們的家庭該如何評判?他們應該被審判嗎?
這部影片是溫和的,它不置可否;但它又是顛覆的,它與那些看似正常的原生家庭以及貌似客觀公正的公權力保持了距離。
導演是枝裕和用一貫的慈悲與克制,把那些令人不齒、又令人動容的細節,塞在我們視線里,砸在我們懷里,讓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恨也不是,愛也不是。
故事其實沒有太多意外,也沒有制造什么高潮,沒有真正的正角和反角,甚至沒有對立面。影片用平靜而溫暖的鏡頭,說著殘酷而黑暗的故事,這不是對人性的和解,而是無解。
我看過導演是枝裕和的另一部片子《海街日記》,是用一個個瑣碎的故事串聯起的關于“找回父親”的主題,在一部“父親不在場”的電影里討論“父親”這個永恒話題。片子里妹妹告訴姐姐們,父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說過:“如果在告別這個世界的時候還能有感受美好的能力,那么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吧!”。
那是部唯美的影片。一切都被原諒,最終與往事和解,與人性和解。
但《小偷家族》不是。
《小偷家族》排片,在離我家最近的“幸福藍海影院”,一天排片只有兩場,分別是中午十二點和晚上十點。
現在人們要的是爆點,而不是平靜、溫和的婆婆媽媽地敘述。人性那么深,沒誰會裸奔,所以,何必去費神?
這是電影海報。不知道撐起的那把傘來自何方?
又:四天前,一對來自北京的雙胞胎女孩在青島海灘上溺亡,孩子的媽媽只是低頭發了個朋友圈;一個7歲的男孩在成都南部縣高溫窒息而亡,他被外出辦事的父母遺忘在了車里……這是8月5日一天發生的兩起慘案,悲痛欲絕的父母被大多數人同情或原諒,因為是家里人,有親情在,悲劇的制造者們不會被歸咎于惡,那只是好人的疏忽或人性的瑕疵罷了。
壞人的善與好人的惡,剛好撞到某個節點上,便是命。
不介入,不抽離,不歡喜,不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