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十二金釵正冊·李紈》
在《紅樓夢》中,李紈的存在感十分低,可以說是最容易被忽視的人物之一。
論容貌才情,有林黛玉、薛寶釵;論管家理事,有王熙鳳、探春;論風情韻味,有秦可卿、尤氏姐妹,平兒、晴雯等一眾丫環似乎都比李紈更有存在感。
甚至連著名的紅學家俞平伯也曾說過:“談《紅樓夢》,我們盡可撇開李紈、巧姐等。”
紅樓十二金釵圖 周悅林繪
確實,相對于黛玉、寶釵等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少女,李紈一出場就是以黯淡的孀妻這一配角形象出現的。
李紈是榮國府家主嫡長子賈珠的妻子,因為賈珠早逝,李紈便年輕守寡,膝下只有一個幼子賈蘭。
出嫁之前,李紈也是出身金陵名宦之家的小姐,她的父親李守忠是國子監祭酒,國子監是朝廷的最高學府,掌管著大學之法與教學考試,國子監祭酒是國子監的最高長官。
在這樣的書香門第,李紈從小自然是在詩書禮樂的熏陶中長大,書中說“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
但李紈的父親是個“以理自守”的人,恪守封建禮教,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給李紈看一些《女四書》、《烈女傳》,以便識得幾個字,記得幾個前朝的賢女。
李紈課子
出嫁前的封建婦德教育,出嫁后在賈府集孀妻、長嫂、母親三者合一的角色,就決定了李紈只能清凈守節、獨守孤寂,她既不能像鳳姐那般在家事上大顯才干,也無法像大觀園中的那些少女那般天真活潑、洋溢著青春的熱情。
因此,在百花爭艷的大觀園中,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青春喪偶的李紈“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
那么,李紈真的就只是一個心如死灰的絕望主婦嗎?如果不是,她真正的內心又是怎樣的呢?青春喪偶也不必然就會對人生灰心喪志,但李紈卻是完全不近人情,這又是怎樣造成的呢?以下,我們就透過刻板印象去探究李紈幽微的內心吧。
表面的老梅與內心的紅杏
表面上,李紈就像是一株旁觀自守的老梅,在深藏是非的侯門中裝聾作啞,對周遭事物之興廢滄桑一概無聞無見,自顧自地游離于世局之外。
在抽花名簽時,李紈認同“霜曉寒姿”的老梅,并為簽上所題“竹籬茅舍自甘心”的詩句而感到有趣。
接著,李紈又說:“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
李紈的整體形象就是這樣一株不管人間是非、槁木灰死的老梅,呈現出心如止水、波瀾不興的徹底沉寂。
然而,遍觀《紅樓夢》,我們能發現到一些綻露李紈心中波瀾玄機的蛛絲馬跡,尤其這樣一株“竹籬茅舍自甘心”的老梅,卻在那“竹籬茅舍”的旁邊,同時綻放著無比紅艷燦爛的杏花之際。
試看在進入稻香村之前,首先入眼的便是一道斜阻的青山,必須轉過山懷才能見到稻香村的全貌,這樣的設計表現出一種與外界隔絕而造成圍困的意味。
在精致華貴的大觀園中,獨獨突兀地建造一處“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失于人力穿鑿”“非其地而強為地”的稻香村安排李紈居住,目的就在彰顯違反自然的禮教牢籠,為了說明強以父權社會中所塑造之婦德壓制女性自然生命的錯誤和殘忍。
稻香村 孫溫繪
然而,違反自然之道、宛若死水的稻香村,在那由稻莖掩護的黃泥矮墻邊,居然開了“噴火蒸霞一般的數百株杏花”,造成“死灰中的一叢紅艷”“空白里的一片繁華”的強烈視覺效果。
紅杏以嬌紅的顏色與繁茂的花枝,給予人一種充滿生命力的春意盎然的撩動,與稻香村素黃枯淡的主調形成對照,正暗示著:在這一處槁木死灰的殘余灰燼里,在表面看不見的幽黯底層中,其實猶然冒著炫目耀眼的紅光余熱!在重重嚴密的禮教禁制之下,生命的本能并沒有完全滅絕,對春天的追尋依然存在!
北京大觀園的稻香村
由此,形成了李紈的特殊生命情境——在意識層面上,李紈是“竹籬茅舍自甘心”的一株老梅,安于槁木死灰的禮教枯井;而在無意識的幽暗層次上,卻是“噴火蒸霞一般”的數百株杏花,泄漏了愛憎貪嗔之情欲依然潛躍躁動的不安的靈魂。
李紈對金錢的敏感
李紈人性中的愛憎貪嗔之情,尤其表現在她對金錢的“貪”。
在大觀園起了詩社之后,李紈帶領眾家姊妹往鳳姐處要贊助。
精明的王熙鳳立刻猜中她們真正的意圖:“你們別哄我,我猜著了,那里是請我作監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個進錢的銅商。”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起來,因而李紈笑道:“真真你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
李紈與王熙鳳
這一句話就無異自承“求財”的目的,結果立刻便成了鳳姐奚落的對象:
虧你是個大嫂子呢!……這會子他們起詩社,能用幾個錢,你就不管了?……你一個月十兩銀子的月錢,比我們多兩倍銀子。老太太、太太還說你寡婦失業的,可憐,不夠用,又有個小子,足的又添了十兩,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又給你園子地,各人取租子。年終分年例,你又是上上分兒。你娘兒們,主子奴才共總沒十個人,吃的穿的仍舊是官中的。一年通共算起來,也有四五百銀子。這會子你就拿出一二百兩銀子來陪他們頑頑,能幾年的限?他們各人出了閣,難道你還要賠不成?這會子你怕花錢,調唆他們來鬧我,我樂得去吃一個河涸海干,我還通不知道呢!
從以上的話中,我們可以知道表面過著簡淡素凈的寡居生活的李紈,其實是坐擁萬貫家財的財主。而身為長嫂且經濟實力雄厚的李紈,為了實際上只耗費五六兩的社費,竟向僅有二兩月銀的姊妹們分別收取一兩,同時自己也只出一兩,而且還要來找王熙鳳要錢,這就實在未免小器慳吝。
有趣的是,當王熙鳳當場指出李紈的守財與吝嗇時,平時寡言少語的李紈罵語紛呈迭出,如“無賴泥腿世俗”“下作貧嘴惡舌”“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這些話絕不像出于詩書簪纓之家、閨閣芳闈之女的聲口,甚至比鳳姐的話更像市井粗話。
這首度突破了李紈死水無波、不問世事的婦德形象,顯示出她身為人者內在的血肉之氣,也間接證明李紈了對于錢財偏嗜吝惜的特殊心理。
李紈對金錢的敏感,還表現在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這一段情節中,描寫探春規劃大觀園時,曾與李紈發生一段對話:
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苑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利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苑更利害。如今香料鋪并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只說春夏天一季玫瑰花,共下多少花?還有一帶籬笆上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藤,單這沒要緊的草花干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幾個錢。”探春笑道:“原來如此。”
探春理家
在賈府這種公侯人家,史湘云等人不認識當票,探春也是在參觀賴大家的花園之后,才知道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甚至探春也只知道果蔬等一般農作物的價值,而對香花香草的貨利價值則是一無所知,這才是符合侯門似海生活中的閨秀表現。
李紈既已“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同時更恪遵婦德規范,因喪夫而不用胭脂香粉;又生活于豪門之中,毋須煩惱柴米油鹽等生計瑣事,那么,她為何關心這些個人生活中非必需品的商業價值,又如何得知大觀園外茶葉鋪、藥鋪、香料鋪的買賣行情?
顯然,這些財貨知識,來自于個人對財物金錢的敏感,只有在生活中對各種財貨加以留心,才能累積出豐富而準確的知識,并于日常對話中自然流露出來。
但李紈那守財奴一般的行徑,那對物品貨利價值的敏感與留心,與其說是出于小家貪吝的陰微本性,不如說是在男尊女卑的傳統父權社會中,因喪夫無托而造成極度的不安全感之余,是一種不自覺的自我防衛心理。
李紈對妙玉的反感
李紈人性中的愛憎貪嗔之情,還表現在她對妙玉的“憎”。
書中記載眾人于蘆雪庵即景聯句之后,因寶玉又落了第,于是身為詩社盟主的李紈出了一道罰則:
“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取一枝來。”
蘆雪庵即景聯句
當賈府上下對妙玉采取禮遇與包容的態度時,卻是素日待人渾厚慈柔如“大菩薩”的李紈對妙玉直接表達如此強烈的反感,況且,李紈和妙玉在處境上十分的相同,本應該是同病相憐、惺惺相惜,卻又彼此不合,可以說是十分耐人尋味的。
首先,妙玉居住的櫳翠庵前皚皚白雪中那“如胭脂一般”的十數枝紅梅,一如稻香村槁木死灰里“噴火蒸霞一般”的數百株紅杏,都以鮮明的紅艷對比出枯索的灰白,以奔放的生機襯托出封錮的死寂,在寡婦的竹籬茅舍與道姑的清修禁地上怒放生姿。
李紈鐘愛櫳翠庵的紅梅,正是因為櫳翠庵的紅梅與稻香村的紅杏一樣,都表現了李紈對青春之美的依稀眷戀,同時也寓含一種春心不死的微妙表示。
妙玉與紅梅
其次,妙玉攏翠庵外也像稻香村一樣,有一道山屏橫亙,無形中說明了兩人各自因為出家與守寡兩種不同的理由,卻都一并被迫與世隔絕的幽居處境。
更微妙的是,妙玉居處前綻放的紅梅又恰恰與李紈掣花名簽時抽中的“老梅”同種,而且李紈對櫳翠庵的紅梅花也是抱以覺得有趣的態度。
北京大觀園攏翠庵
此一微妙反應,其實包含著一種“同類相嫉”之心理,即對處境相同的人才會產生的特殊敏感與嚴厲計較。
李紈與妙玉這兩位同遭禁錮的女性,年齡雖相差無幾,但一個尚且受到宗教凈土的庇護而得以保持鮮明獨特的個性,并公開地不甘寂寞;一個卻早早進入封建婚姻的圍城中泯除自我,因過于沉浸禮教而早熟萎落,于是雖然各自屬于“梅花”的不同階段,彼此卻不合。
當紅梅花在枯瘠淡化成為老梅之前,還有機會以青春奔放之姿傾其內在潛抑的生命熱情,開出如胭脂一般的燦爛風華;而老梅卻廝守著槁木死灰的蒼白,只能曲折間接地透過杏花的噴火蒸霞,才得以婉轉泄漏生命底層幾乎全然化除殆盡的深度不甘,并表現為對胭脂紅梅的敏銳覺察。
對自然生命的肯定
相對于大觀園的青春洋溢和生機盎然,稻香村與櫳翠庵雖然都是“失于人力穿鑿”“違反自然之理”的具體象征,賈寶玉對它們的態度卻大為不同:
他對稻香村的一切存在是抱持頑強抗辯、極力否定的負面態度,明白表示其“似非大觀”的質疑;而對櫳翠庵的紅梅卻認為“好不有趣”并“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帶有欣賞的雅興和認同的意味。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對寶玉而言,李紈身處膏粱錦繡卻有如槁木死灰的生命形態,乃是封建傳統由外部強加的無情殘害,稻香村就有如戕賊人性的無形牢籠,是葬送女性生命芳華的地獄,只會使人性逐漸枯萎凋零。
而妙玉雖然也同樣犧牲了青春,將花樣年華奉獻在清寂的修行里,卻可以在櫳翠庵中得到世俗紅塵所未曾提供的人生救贖,不但自幼以來的身體宿疾得以痊愈,同時精神心靈也獲得凈化與庇護,保全其或嫌太過而世所難容的好潔癖性。
李紈和妙玉雖然在不同的意義和途徑之下都成為世俗的局外人,但李紈之于稻香村是不由自主的茫昧之陷落,而妙玉的櫳翠庵卻是自我追求的自覺之跳脫;李紈是自我的壓抑與個性的葬送,只有埋首順服的隨俗盲從,而妙玉卻是自我的伸張與個性的實踐,洋溢著不合時宜的越界勇氣。
這就是賈寶玉的人生價值觀:尊重自然生命,尊重自我選擇和個人實踐,并肯定超俗的價值取向。
寶玉出家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李紈并不是不需要加以解釋、不言自明的扁形人物,更不是表面單純的心如死灰、不聞不問的寡婦,她的性格行為需要進一步分析,她的人生悲劇也需要進一步被理解。
李紈讀書 費丹旭繪
除了對紅梅之美與詩社活動的喜愛以外,李紈貪、嗔、癡三毒亦無一不具:
“貪”者,乃是對金錢支出的吝惜與對貨利價值的敏感;
“嗔”者,表現在對鳳姐的惡賴罵語和對妙玉的嫌惡反應;
“癡”者,則見于才智庸弱、能力不足的表現,在“女子無才便是 德”的婦訓規范下掩蓋她不管事、逞縱下人的無能真相。
以李紈而言,不只是她那對青春生命眷戀、對美與詩喜愛的正面的一面才展現了她的人性,她那糾結著人性陰暗面的貪、嗔、癡也合乎一般人性的常態,而那遵奉正統的女性處境才是對健全人格的扭曲。
將自然視為疾病,如冷香丸之于微有喘嗽毛病的薛寶釵,又將疾病視為自然,如稻香村之于青春喪偶的李紈,這正是《紅樓夢》對傳統禮教的最大控訴。
-End-
編輯:冉娜 黃泓
觀點資料參考:
《紅樓夢人物立體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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