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莊《錦官城外柏森森》
◎王建南
展覽：壺中家山——陳子莊藝術研究展
展期：2022.12.28-2023.3.12
地點：北京畫院美術館
陳子莊出生于四川省榮昌縣，今屬重慶直轄市的永川區。他的父親在務農之余，與人一起做小生意兼畫扇子。因家境困頓，陳子莊11歲時入本鄉慶云寺放牛，與小和尚一道念書，隨寺僧習武，漸通拳術，后參與武僧講習，精技擊之術。三年之后，陳子莊初步掌握了兩樣本領：武術和畫扇。他開始在榮昌縣教授拳術，同時賣畫為生。一武一文，這兩樣功夫在青少年期的陳子莊身上形成了奇妙的融合。因為喜愛繪畫，他在19歲結識了民國初期具有進步思想的南社社員蔡哲夫、談月色夫婦，接觸書法篆刻，并從學者陳步鸞、肖仲綸讀《老子》《莊子》《周易》。因為武功出眾，陳子莊的名氣傳到了當時的四川軍閥王纘緒耳朵里，受到了他的賞識，一度在其手下工作，從而開始了兩人的長期交往。陳子莊也借此結識了當時四川地區的軍政要人。
“方法要簡單，效果要最好”
1932年秋，19歲的陳子莊因蔡、談二先生的關系，見到了來四川游歷的黃賓虹。觀黃賓虹作畫，為陳子莊中年以后從黃賓虹山水畫法中悟出自己獨特的山水風格種下了前因。1936年4月，遠在北京的齊白石受王纘緒邀請來到成都，陳子莊又得以觀看齊白石作畫并當面請教。齊白石富于創造性的藝術表現能力給陳子莊以巨大的震撼，他一生將要經歷的藝術道路的大致方向，在此時確立下來。
陳子莊初見齊白石刻印，大吃一驚。他曾回憶，只見齊白石一手執刀，一手握石，先痛快利落地將印面所有橫畫刻完，再轉印石，用刀方向不變，將所有豎畫刻完，然后在筆畫轉折處略加修整，一方印章便完成了。陳子莊失聲說：“這辦法好！”齊白石答：“方法要簡單，效果要最好。”直到晚年，陳子莊還常常說自己一生從事藝術，受這兩句話啟發最大。按陳子莊的思路，一張畫可分解為幾個方塊，黑白虛實怎樣安排，實處、空白處的橫、直、斜怎樣處理，這些考慮決定了一幅畫的位置是否恰當，是否能得勢——中國畫中的勢，指整體的氣度。
造險的高手，化險的妙手
1963年，時年50歲的陳子莊接受了成都武侯祠委托的任務，精心創作了巨幅水墨畫《錦官城外柏森森》。畫面上的主角是高大的柏樹，武侯祠被收縮得很小很小，隱隱地藏在柏樹蔭下。畫幅的下方留出一帶寬闊的白地，什么也沒畫。為何如此構圖呢？陳子莊從當年訪問此處的杜甫那首感懷詩《蜀相》中得到了創作思路。“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杜甫用文字勾畫出他遠望心目中圣潔之地的可視意象。柏樹森森，既是視覺上的感受，也是內心的肅然起敬之狀。通過外在景物刻畫心理，這是杜甫詩句的高妙之處，也是陳子莊與唐代大詩人心有戚戚焉。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畫家沒有繼續依照詩句拘泥于杜甫所關注的細節，而是猜透了他的心境，將“自”與“空” 提純出來，畫出了經歷“安史之亂”的詩人之寂寞。國破山河在，誰能力挽狂瀾，扶大廈于將傾之際？這正是杜甫落腳于成都后，急于探尋諸葛亮祠堂的心理訴求。陳子莊參透其用意，盡量在畫面上放空。中國繪畫的虛實關系，原來起到的是安放心靈的作用。
1974年，61歲的陳子莊赴綿竹、漢旺寫生，得寫生稿200余幅，整理成《漢旺寫生冊》。他的《漢旺看山歸來冊》之二，設色上采用赭石結合朱砂的反復渲染，竟使全畫具有了西方油畫的色彩沖擊力，山勢凝重，山氣熱烈。這本是古代青綠山水畫上才有的效果，卻在大寫意山水中實現了。
而像《春之晨》《雨霽》《蜀山冊》這樣的作品，又充滿了淡雅與空靈，與《漢旺看山歸來冊》形成了巨大的審美反差，突顯了陳子莊藝術思考的辯證性與高超的筆墨駕馭能力。他曾說：“繪畫一道，筆墨相及即生變化，而主要是個人的意識在起作用。”
小畫大寫意
陳子莊的繪畫啟蒙是從父親教他畫扇子開始的，方寸大小的扇面成了收納大千世界的最初修煉之所。他一生的創作多以小畫為主，并非完全因生活貧困所致，而是他藝術表現力的需要。每一位優秀的畫家都有自己施展功夫的舞臺，這座舞臺可大可小，只要能夠發揮他的特點即是最好的平臺。陳子莊的畫一般很小，尺寸如同一本16開書籍的封面，但他畫上的氣魄卻很大，可謂畫小能量大。
陳子莊的小畫里裝入的是大自然的萬千氣象。他一有機會便深入生活，到鄉間去，到大山中去。其筆下所描繪的田園風光，不再是古意盎然的溪山無盡，而是新時代的蔥郁山林，臥于其間的藤蔓粉墻邊，雞犬鴨鵝之聲不絕于耳，無不洋溢出生活的新鮮氣息。從他的作品中，我們找不到任何消沉、頹廢、灰暗的情緒。
陳子莊的畫小，卻走出了大寫意之路。追溯他的習畫之途，主要有三位前人構成其學習傳統的重要支點：明末清初的八大山人朱耷，教他大道至簡；二十世紀的學者型山水畫家黃賓虹，點明畫從紙外得的道理；齊白石，這位始終保持農耕思維的藝術大師，開啟了陳子莊大膽創新之門。除此之外，還有清末民初的吳昌碩，清初的石濤，明中葉的徐渭等前賢。
學八大，陳子莊認為重在學習他的創作思想。八大山人的畫面極為簡潔，從技法上并沒有什么可難學的，難就難在領悟其內涵思想、創作意圖。陳子莊認為八大、石濤既有學識，又有性靈，此兩者是一內一外的修養功夫。
學古而化今
學古之后是化古為今。沉浸于八大與石濤的陳子莊，并沒有囿于兩位大師的藩籬，他走出了自己的一方天地。在他的畫中彌散著質樸的鄉土氣息，總使人感到樂觀向上的精神力量。在藝術形式上，陳子莊是造險的高手，在情蘊上又是化險為夷的妙手——他擅長在方寸之間制造矛盾，營造險境；再用橫線、豎線和斜線平衡畫面，解決這一矛盾。概而言之，他善于先用奇兀的形式抓住觀看者的眼睛，再以寧和的情蘊來安頓我們的心靈。
總結陳子莊的藝術風格，可用“平淡天真而簡遠”來概括。他的作品所描繪的巴山蜀水、田園風光、農家茅舍、花卉蔬果、飛禽走獸等，既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又有寫生變化的現實精神。與齊白石相比，他已經十分自覺地運用西方現代的構成元素來描繪田園山野。他的山水小品，多以天府之國的丘陵小景為主，雖無名山大川，卻平中見奇，生機勃勃。陳子莊曾說：“我追求簡淡孤潔”的風貌。孤是獨特，潔如皓月之無塵。如果能不夾時俗流弊，則自然生氣勃然。他還認為：“畫格越高，其法越簡；畫格越低，其法越繁。”簡，是高度的概括。在上世紀70年代所畫山水冊頁上他題道：“寫蜀中山水，險峻易得，而淡遠至難。”
陳子莊晚年自號“石壺”，其創作的小品山水有“壺中家山”之稱。壺，是道家的一個標志，方寸之地，別有洞天。在用色方面，陳子莊一方面追求設色的淡雅；另一方面又不乏渾厚，力圖通過用色達到富有層次的變化。他在59歲之后的創作中，將簡淡與渾厚這兩種畫風隨意切換，表現力達到了淋漓盡致的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