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法,自己玩好就行了
于明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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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我一直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書法到底是什么,我們應該怎樣理解書法。哲學家葉秀山曾在《書法美學引論》中談道,“書法就是書法家說話”,也就是說,書寫的人通過書寫內容,將內心醞釀已久的話說出來。我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書法是通過線條點畫、結字造型來表現書寫者內心和精神世界的藝術形式,那么,借由歷代文人、書法家所留下的作品去體味他們的情感和胸襟,就是在閱讀和探知他們的心靈世界。從這個角度上說,書法史就是一部書家的心靈史。
從“人書分離”到“人書合一”
以往,我們按照朝代更迭來劃分中國書法史,比如隋唐、宋元、明清,等等?;蛘吣:卣J為民國前是古代書法史,其后叫現代或近代書法史。雖然按照歷史順序分期比較明朗,然而其中存在著諸多問題:近現代書法史和古代書法史之間的邊界如何?怎么就一下子到現代了?更重要的問題是,前文所提及的書法藝術的本質并沒有得以體現在這之中。
關于書法史分期的問題,我的看法是,漢末前是一個階段,其后到民國,直至20世紀80年代文革結束,是另一個時期。這樣分期的原因在于,漢末前的書法史是書體、字體的演變史,比如,行草書從傳說中的劉德升到第一個被稱為“草圣”的書法家張芝的出現,標志著草書的成熟;而鐘繇在書法上的造詣也將楷書確定下來,故而漢末是一個歷史節點。那么其后接近兩千年的書法史是什么呢?我認為,是書法風格、流派的變化、發展乃至互相融合的一段歷史。在這段歷史中,我們并沒有突破真、草、隸、篆、行五種書體,但是和兩漢以前最重要的區別便是,從“人書分離”古典時期轉向“人書合一”的文人經典的書法時期。劉熙載總結說:“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志,如其才,如其人也?!边@就是“見字如見人”,風格自此和個人緊密相連。
蘇東坡干脆說了一句很絕對的話:“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便是說,假如不是因為這個“人”的話,寫得再好,其實也沒多大意思。就是強調人之于書法作品的重要性。書史中把王羲之看得那么高,稱他為“書圣”,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字寫得好、技術好,更重要原因在于,他是第一個走到字前面的人,成為把“人書合一”發展至頂峰的典范:“二王”精神,魏晉風度指的就是由他所代表的情懷風度。而他的字也因為反映出了這種自由、瀟灑的風度,成為中國書法史上的第一個高峰,為后來歷朝歷代學書之人的向往和標桿。
但是,如何讓別人通過你的字見到你的內心,這個事情不好說。能不能見到,以至于要不要為別人所見到,在我看來,這似乎都是自己的“小心事”。
書法不是“物件”,臨摹不是“技法文憑”
在當今書法創作領域,存在著這樣一種情況,即某些人會將書法當作一個“東西”“物件”來做。打個不恰當的類比,古代的經典碑帖就仿佛是最優秀的杯子模型一樣,我們想要做出和它一樣的杯子。于是用各種科學的手段解剖研究,看它有多少元素,在什么樣的條件下成型,將其中的細節一一拆解,再比著它臨摹仿照,如此,便能做好了一般。這也好比做家具,照著宋元明清來組裝自己的作品,美其名曰“仿古家具”。如果做不出來,那是因為還沒研究透,需要再繼續拆解、臨摹,要精細要臨得像。力圖做到貼近古人,好讓大家贊美我們的技法能達到那樣純粹的境地。
另外有一種情況,是做出各種花樣圖案,設計形式來構成自己,比如要有視覺沖擊力,要有現代形式感等等,實際上是在迎合他人,吸引眼球,好讓他人來關注。這兩種情況,其本質都是將書法“物化”。從創作者的角度上講,他們渴望著被別人理解。
相類同的有趣現象是,當今書法家辦展覽的時候,一定要擺上幾件或十幾件臨摹古人的作品,好像不這樣就不能證明你是一個書法家,就沒有資格舉辦書法展似的。這個現象很奇怪,類比畫家和文學家的情況就不難發現。我們不曾見哪個人物畫家,為了表現自己有功底,就一定要放上臨摹吳道子、陳老蓮或任伯年的畫來驗證的。文學家更不曾在發表詩歌或小說的時候,先對著編輯和觀眾背十首唐詩或半部《紅樓夢》,以證明自己所具備的文學功底。畫家和文學家都強調原創和個人面貌,而非彰顯在學習前人、追摹經典方面所作出的努力。那么為什么書法家反其道行之?
臨摹當然是我們學習經典的法門,只是在展出的時候,強調自己臨得像、臨得好就無疑暴露了一種書家心境——即想要為人所了解的心境。臨摹得好是否就意味著書法寫得好,我們不得而知,然而當臨得像也成為了一種“技法文憑”般的存在,就值得我們反思了。
書法是書寫者的心事
在古人那里,強調“達其情性,行其哀樂”。情性、哀樂是什么?就是書法家的心事。這種心事,有時并不想為外人所知。黃賓虹曾說,“我的畫五十年以后差不多有人能懂”。但他沒說他的字,這并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字不好,因為他曾經評價道,“我的書法超過我的畫”。那么為什么他沒有為自己的字估算一個找到知音的時間呢?我想,他是將書法作為自己的心事,藏匿起來了。黃賓虹只在篆書對聯上落款蓋印,而現存下來的大量草書作品中沒有一件是有落款蓋印的。這些不知道年代時間的行草書出現在手札、橫卷中,精彩至極,書法價值極高。所以,當書法可以不顯擺技法時,就可以由著自己的內心世界,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邊,把點畫線條和著心境來書寫。書法給創作者帶來獨特的體驗,而就作品和觀者而言,觀者從中體悟到書寫者的心境,自然是一件美事,而暫時或永久地沒有人懂,也實屬正常,真不用刻意表露尋找。因為每個人的心事是私人化的,又怎么會讓大眾理解明晰呢?沒準,我還不愿意讓你們都理解呢。
大家常說,書法一定要好玩,這句話我同意一半。我覺得書法一定是自己好玩,書法不能弄得自己很苦,讓別人看著好玩。好多學書法的人把自己搞得很累,天天是“恨臣無二王法”,天天就想自己什么時候能寫得像古人一樣,什么時候一平尺能賣到八萬,其實真沒必要。尊重傳統,不在形式,而在于學習古人對于書法的認識。首先要自己好玩,玩得很好,玩得痛快,玩得昏天黑地。至于別人覺得好玩不好玩,我們期望他覺得好玩。他覺得好玩就會來找我,他覺得不好玩我也管不得。
此文據2016年5月榮寶齋講座錄音整理
原載《中國美術報》2016年6月第022期
主 編:劉 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