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教育學 2018-04-26 22:30
紅樓教育志·之九
文/云棲君
《紅樓夢》的創作初心是要“使閨閣昭傳”,所以它寫了各種各樣、各具特色的女性。這里面有美麗多情的小姐,有聰明靈巧的丫頭,有慈祥善良的祖母,也有性格特征不同、育兒方式迥異的母親。
這些母親在《紅樓夢》中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她們是家庭生活的主導者和開展者,是養兒育女的主要責任人。她們的作用非常大。與其說家庭的命運掌握在那些男性主子的手里,倒不如說是掌握在這些母親的手里。
《紅樓夢》在總體上是一部家庭教育悲劇史。我們選擇了其中幾位頗具代表性的母親進行分析,以期從她們教養方式的失誤中獲得一些教訓。
王夫人:愛到沒底線
王夫人應該是《紅樓夢》中“戲份”最重的一位母親。這位母親也像天下的大多數母親一樣,對自己的孩子有著深厚而執著的愛。可是,由于各種原因,王夫人對自己的兒子賈寶玉的愛,成為一種溺愛,甚至到了沒有底線的程度。
王夫人第一次見到林黛玉,看到的是一個“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標致”姑娘。此時的王夫人一定在潛意識中想到了自己的兒子——賈寶玉。所以,她一旦有了和黛玉單獨相處的機會,也顧不上關懷幾句黛玉老家的情況,便迫不及待地要“囑咐”黛玉:“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你以后只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這就是明確地在告誡黛玉:以后在我們家,不要招惹我的兒子。也許真的是“知子莫若母”,好像王夫人一開始就預感到自己的寶貝兒子會為黛玉傾倒、沉迷一樣。她不去管教自己的兒子,卻先來告誡別人不要引誘她的兒子。
這就是王夫人愛子模式的第一個表現——自己的兒子永遠沒有錯,即使有錯也是別人的緣故。
金釧之死就是源于此。第三十回,王夫人在歇午覺,丫鬟金釧在旁邊捶腿。寶玉來了,見老媽合著眼,便過來調戲金釧。不想,王夫人翻身起來,不管真相、不顧自己的兒子挑逗別人在先的事實,抬手就給了金釧一個嘴巴子,并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再到后面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攆走晴雯、四兒、芳官等,也是同樣的邏輯——因她們“生得好”,是引誘自己兒子的潛在危險因素,不得不除。
王夫人對兒子“愛到沒底線”的另一個表現是,為兒子而活。第三十三回,因為私交琪官和金釧之死的事,讓賈政大發雷霆,發狠要打死寶玉,以絕后患。當打到寶玉“氣弱聲嘶,哽咽不出”時,王夫人來了,哭著說了一通話,要緊的是這幾句:“既要勒死他,快拿繩子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們娘兒們不如一同死了,在陰司里也得個依靠。”這話再明白不過,她和兒子是一條命,兒子是她精神的唯一支柱。她一切的努力,或是吃齋念佛,或是辣手摧花,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將來能夠更好。
很多人看《紅樓夢》,發現王夫人努力在向佛向善,可是手里卻殘害了好幾條人命,好像非常矛盾。其實,這背后有個緣故,那就是王夫人沒有為自己而活,她缺乏獨立統一的性格,她的愛全部集中在兒子寶玉身上。一時是慈悲的菩薩,一時又是狠心的惡魔。這都是為了自己的兒子,是那顆“愛到沒有底線”的心在作祟。
愛孩子是本能,也是常理,但愛到失去自我,愛到沒有底線,就達不到愛的效果,甚至會適得其反。
薛姨媽:慈到沒主見
《紅樓夢》第五十七回,有這樣一句話:“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真可謂一針見血,非常到位。
讀《紅樓夢》我們發現,薛姨媽遇事,先是憑感覺做出判斷,然后立即會有一個想法。可是,一旦有人給她意見,她便很容易受到影響。就是說,薛姨媽一心寬容,滿身慈愛,但她卻缺乏主見,常常沒有堅定的立場。
這樣的母親,因為自己缺乏觀點和主見,便很難對其他人產生制約和影響。所以,養出的孩子要么是任性妄為,要么就是極有主張。我們看薛姨媽的一兒一女——薛蟠和薛寶釵正是如此。這對兄妹自幼喪父,他們的性格形成在很大程度上都源自他們母親的教養方式。
薛蟠仗勢欺人,任性妄為,自始至終都是官司不斷,從來沒看到過薛姨媽對她的兒子真正起過約束作用,真可謂“慈母多敗兒”。而寶釵卻是非常有主見,通常的情況是薛姨媽跟著女兒的主意走。
第三十四回,寶玉遭父親痛打之后,薛姨媽和寶釵懷疑是薛蟠的挑唆,母親、兒子、女兒三個人,你一句、我一語地爭吵了起來,非常激烈。書中有這樣一句:“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這真可謂是實情。薛姨媽本身是沒有多少主張的,所以在與兒子爭吵的過程中自然缺乏有力的道理。而寶釵卻彌補了母親這個不足,是“句句在理”,令一貫橫行霸道的薛蟠難以辯駁。
寶釵之所以能如此,除了心性的緣故,很大程度上也是源于她和母親長期的相處方式。寶釵的常常有主見就是在薛姨媽的常常無主見的土壤中生長起來的。
第四十七回,薛蟠調情柳湘蓮,卻遭了一頓苦打。回到家,“薛姨媽又是心疼,又是發恨,罵一回薛蟠,又罵一回柳湘蓮,意欲告訴王夫人,遣人尋拿柳湘蓮。”這是薛姨媽遇事的第一反應。緊接著,在寶釵的勸說下,薛姨媽便說:“我的兒,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時氣糊涂了。”
第八十回,“河東獅”夏金桂轄治香菱大罵薛蟠,薛姨媽被氣的跟自己兒媳婦對罵,最后身戰氣咽地要賣香菱。寶釵勸道:“咱們家只知買人,并不知賣人之說,媽可是氣的糊涂了,倘或叫人聽見,豈不笑話。”薛姨媽此時還要堅持賣香菱,又被寶釵勸了幾句才作罷。
薛姨媽在賈府是客,她為人總是和和氣氣的,始終保持著一個“慈”的外在形象。比如第五十七回的回目“慈姨媽愛語慰癡顰”就明確點出這個“慈”字。也許是因為青年喪夫的緣故,她對兒女始終是慈愛的、寬容的。可是,慈到沒有主見,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不能告訴他們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能觸碰的,面對事情又該如何去思考、去應對……這樣的“無可無不可”的母親便很難給孩子人生的指導和教育。即使幸運地有一個像寶釵那樣有主見的孩子,還是會耽誤孩子成長的速度。
趙姨娘:暴到沒理性
第五十二回,平兒說晴雯“是塊爆碳”。其實,趙姨娘更是個情緒屢屢失控、脾氣暴躁的爆碳。當然,這里把晴雯和趙姨娘放在一起比,很多人可能會有意見,覺得趙姨娘不配和晴雯相比較。一方面,晴雯的暴脾氣正是晴雯之美所在;另一方面,晴雯的暴脾氣是有理性的,而趙姨娘的暴脾氣卻往往是沒理性的。
像趙姨娘這樣的女人,如果得勢掌權,必定對同輩趾高氣昂,對下屬頤指氣使;如果受壓抑、不得志,必定會把積壓的情緒噴發到兒女身上。趙姨娘在賈府僅是半個主子,沒地位、少威信、缺人緣,常懷一腔憤恨和怒氣。她的情緒一方面是在王夫人、鳳姐等人面前盡力壓制;另一方面在兒女和下人面前一觸即發。
對待自己的兒子賈環,趙姨娘常常是不顧事實、亂發脾氣,不經大腦、開口便罵。
第二十回,賈環和鶯兒趕圍棋作耍,賴鶯兒的錢,被鶯兒說了幾句不如寶玉的話,賈環便哭了。之后又被寶玉說了幾句,只好回來。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里墊了踹窩來了?”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么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么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
在這里,趙姨娘的情緒出現了兩個極端。一個是在賈環面前肆無忌憚地“啐道”,另一個是在鳳姐面前忍氣吞聲地“不敢則聲”。一個人的情緒如果常常在兩個極端之間擺動,無法取得一個長久的平和與穩定,那么這個人的情緒控制能力只會越來越差,脾氣只會越來越暴。
趙姨娘不僅自己對賈環亂發脾氣,還教唆賈環跟自己一樣用發脾氣的方式來處理問題。第六十回,賈環在寶玉屋里向芳官要薔薇硝,芳官卻給了茉莉粉,賈環不知便拿了回來,被丫鬟彩云識破。趙姨娘便在一旁對賈環冷嘲熱諷:“有好的給你?誰叫你要去了?怎么怨他們耍你。依我,拿了去照臉摔給他去……”賈環最終還是沒膽子去鬧,趙姨娘便“一頭火”地來到怡紅院。后來,便出現了趙姨娘和一群丫頭抱在一起廝打的可笑場面。這一節,趙姨娘的臉面全讓她的暴脾氣丟盡了。這是一個母親為兒子出頭討公道嗎?不是,這是完全是為了給自己泄私憤而出現的鬧劇。
對于自己的親生女兒探春,趙姨娘完全沒有母親的樣子和地位。相反,正因為趙姨娘的暴脾氣和不自重,屢屢讓探春受窘、難堪、沒臉,乃至成為探春的心病。所以探春會不甘地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為什么說“必早走了”?就因為有這樣一個娘。所以探春勸趙姨娘說:“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了。”趙姨娘所缺的正是“安靜”。如果趙姨娘懂得安靜,能合理控制自己的情緒,賈環不至于總像個“毛腳雞”“上不得臺盤”,探春也不至于和她有如此深的隔閡。
在教育孩子這方面,發脾氣、暴情緒,有時是一種策略甚至智慧,讓孩子知道自己言行的底線和規范。可是,毫無理性的發脾氣和暴躁情緒只能讓孩子變得壓抑、陰郁,也易感染上暴躁的毛病。或者讓自我意識較強的孩子心生厭惡,從而和家長越走越遠。
李紈:穩到沒個性
“金陵十二釵”里,黛玉聰慧,寶釵雅致,湘云活躍,妙玉孤傲,鳳姐張揚,可卿美艷……每一釵都有鮮明的個性,即使“二木頭”迎春,也有木訥作為其主要性格特征。
可是,作為十二釵之一的李紈,好像并沒有特別鮮明的性格標簽。如果非要找一個比較貼近的詞,應該就是“沉穩”。李紈在賈母、王夫人面前是恭敬的、穩重的;在妯娌、小姐、丫鬟面前即便是幽默調笑,也從不失大嫂和主子的沉穩風范。
李紈性格穩重,首先就表現在她的做事上,不冒進不極端,求衡求穩。比如,鳳姐小產,王夫人讓李紈和探春一起管家。書中便明確說李紈,“平時不管事,若管事也是按老例。”
作為寡母,沉穩的李紈也把她的這種性格傳給了兒子賈蘭。細讀《紅樓夢》,我們發現賈蘭的性格和行為方式不太符合他的年齡和地位。論年齡,他比寶玉還小,應該是調皮打鬧的時節;論地位,他是賈母的嫡重孫,也是賈府人人眼中的寶貝。可是,賈蘭行事卻常常沉穩有余而鋒芒不足,顯得少年老成,甚至老氣橫秋。
第二十二回,元宵夜全家團聚,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老爺不叫,賈蘭就不來。從這里可以看出,賈蘭缺乏兒童該有的活潑、順性、愛熱鬧的特點,而心思過多,顯得過于沉穩。
第二十六回,賈寶玉看到賈蘭拿著一張小弓在追兩只小鹿。一見寶玉在前,賈蘭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里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它做什么?”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做什么?所以演習演習騎射。”賈蘭說“只當出門去了”,其潛臺詞是“你不是經常出去玩嗎?怎么舍得呆在家里!”寶玉說賈蘭是“淘氣”,可是賈蘭的回答是:不念書就演習騎射,閑著做什么。這分明是一個大人的口吻。所以,賈蘭是個地道的“小大人”。
可見,母親的性格和行為方式過于沉穩,兒女往往缺乏鮮明的個性。如果是女孩子,還可能會缺乏靈性;如果是男孩子,往往會缺乏血性。
王東華先生在他的成名作《發現母親》一書中說,母親是孩子的大老師,是孩子未來的總設計師。那么,母親要真正承擔起自己“大老師”和“總設計師”的職責,就必須首先要對自己的教養方式有清醒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