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來源:2021年3月19日,單向空間·大悅城店《亞當·斯密傳:現代經濟學之父的思想》新書分享會——主題“在焦慮時代重遇啟蒙”。
分享嘉賓:朱嘉明,經濟學教授,現任數字資產研究院學術與技術委員會主席。何懷宏,北京大學哲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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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588 篇深度好文:5581 字 | 12 分鐘閱讀
文化生活
筆記君說:
在今天這樣一個充滿不確定的世界里,我們比任何時候都需要思想的力量,因此我們需要重讀亞當·斯密,回到那個動蕩的蘇格蘭的啟蒙時代,回顧他在著作中提到的種種問題。
關于思想,關于自由,關于道德,關于人如何為人,然后我們可以更深入地反思經濟、文化與社會,關于我們是什么,我們要成為什么,并獲取將其智慧貫徹到底的方法。
一、焦慮時代,
重新理解亞當·斯密
朱嘉明(經濟學教授):今天的主題,“在焦慮時代重遇啟蒙”。這個題目是否值得探討呢?首先,為什么我們處在一個焦慮時代,在這個焦慮時代,為什么需要啟蒙?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回到另外一個可以對比的問題。斯密在1759年寫了《道德情操論》,當時,是35歲,正值青壯年。之后,1776年出版了《國富論》。
亞當·斯密所處的時代,在我看來,那也是一個焦慮時代。
1789年,也就是在亞當·斯密死的前一年,法國發生了大革命,而大革命是社會焦慮的極端反應。在這之前,大西洋彼岸還發生了美國獨立戰爭。
那個時代有那個時代的焦慮特征,在這樣的焦慮狀態下,所以才有在18世紀下半葉的啟蒙運動。
啟蒙運動的本質是在講理性,講人如何擺脫被各種各樣外在的精神桎梏,如何用理性來解決在焦慮時代所有的困境。
談到亞當·斯密的著作,他的《國富論》《道德情操論》,他生前沒有發表的法學方面的著作,以及他對天體的研究。
這樣的一個人,你來看他對市場的看法,包括他所謂的著名的“看不見的手”,所有的這些東西,他的本意,他的經濟學,或者說他對倫理道德的思考,本應屬于他理性主義的表現。
我后面還會進一步地談,從《國富論》談最本質的問題,它實際上是在講市場是非理性的。
“看不見的手”是非理性的,但其思想恰恰是基于理性的前提,在啟蒙主義思潮的背景下,他探討經濟問題。
我們仔細看《國富論》,他其實討論的是以國家和民族作為基本單位來考慮財富的特征和起源。
何懷宏(北京大學哲學教授):焦慮時代確實有不少讓我們感到焦慮的事,我們或許可以把握自己,比如說我個人可能感到我可以相當平靜地生活,但我們還有親人、孩子,我們可能也為他們的生活而感到焦慮。
在今天這個時代回顧200多年前,當時開啟的一個時代對我們今天的時代造成了深刻影響,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人物就是亞當·斯密。
我很懷念,也很喜歡、欣賞那個時代,只要看看亞當·斯密的通信集,就可以了解到:18世紀初,英格蘭與蘇格蘭合并,當時激烈的戰爭與社會動蕩很少,經濟貿易發展得很好,知識分子的交流很密切。
尤其是18世紀的蘇格蘭還發生了啟蒙運動,包括亞當·斯密、休謨、哈奇森、弗格森等一批人。
在那個時代,休謨和亞當·斯密結下了友誼,休謨的哲學對亞當·斯密造成了很大的影響。所以我覺得那個時代還是相當充滿希望的,也比較單純。
(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 何懷宏)
那么到今天這樣的時代,流弊開始出現,許多希望也變成失望。當今的中國人有很多焦慮,這些焦慮從哪里來的呢?
我們說啟蒙可能在某種意義上是要讓我們重新思考,重新反省這些問題。
而亞當·斯密又是一個很重要的啟蒙思想家。
亞當·斯密重視商業社會市場,但也論及了另外的方面,比如說政府的作用,包括政府是否應站在富人一邊,還有平等的問題。
亞當·斯密的問題還與他的兩本書《國富論》《道德情操論》有關。
這兩本書,一個是利己,一個是利他,它們看起來很不一樣。這兩本書是沖突的嗎?是分離的嗎?我覺得并不沖突,但可能有一些分離。
我在想,這是我自己的一個判斷,他本人可能更看重《道德情操論》。
為什么亞當·斯密可能更看重《道德情操論》,這本書卻沒有《國富論》產生那么大的影響。
當然有時代的原因,因為在后面200多年,很明顯的,各個文明社會都越來越以經濟為中心,大家關注的、追求的是經濟、物質、財富。
這是一個時代的原因,但是也有本身思想的原因。
本身思想的原因就是《道德情操論》是從人的情感出發的,凡是情感都會討論。
雖然是《道德情操論》,但是里面不全是單純的道德情感,包括憤怒、抱怨在內,各種各樣的情感都有,還包括共鳴、共樂等。
接下來談談亞當·斯密的《國富論》,還有他的一些其他思想。可以從分工開始談。
關于國民財富的性質、來源,財富怎么來的,人們創造的物質財富怎么來的呢?
亞當·斯密認為主要是來自分工。分工交換,或者分工合作,人類文明其實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如果說農業文明的分工還不特別明顯,那么工業文明的分工就非常細致和明顯了。
二、“兩個斯密”:
亞當·斯密是經濟學家還是哲學家?
朱嘉明(經濟學教授):亞當·斯密的思想是由一個三角形構成的。這個三角形首先是道德情操論,第二是經濟學,第三是法學。
那么人們對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偉大的思想家的印象,常常以他最突出的成就作為標準。
但事實上,他沒被關注的東西,甚至比其他同行更加了不起,亞當·斯密就是這樣的人。
事實上,我認為并不存在一個《道德情操論》的亞當·斯密,和一個《國富論》的亞當·斯密。
斯密認為自己最厲害的是哲學,我們把這些放在一邊,我們要討論他是怎么樣交叉的,他在《道德情操論》中怎樣討論經濟問題,他在《國富論》里面怎樣討論道德情操的問題。
(經濟學家,現任數字資產研究院學術與技術委員會主席 朱嘉明)
亞當·斯密在《道德情操論》中最痛恨奢侈品。因為他在《道德情操論》中對《蜜蜂的寓言》做了極為尖刻的、不留情面的批評。
《蜜蜂的寓言》的作者曼德維爾討論的是一種惡德是否可以被視為公益,這是一個原則問題。
首先我不認為惡德可以造成公益。
如果世界所有的公益都要基于對貪婪、自私、無恥來實現構成客觀上的繁榮,那么這樣的社會,這樣的成本是不是絕大多數人能夠承受的?
是不是在這個社會里,絕大多數人只有參加惡德的游戲,才能獲得自己存在的可能性呢?
所以道德是有標準的,這個標準很難衡量出來,是沒有辦法計量的,但是它對社會的影響是什么呢?
因此亞當·斯密對所有問題的討論,是基于他對惡德的否定,基于他不承認惡德的集合,他不承認惡德的相互作用會導致一個正義和公益的后果。這是本質問題。
那么我們可以理解他是怎么來看待政府和市場的關系。事實上,人類最大的分工是政府和市場的分工,這也是理性。
在亞當·斯密看來,包括后來講《大轉型》的作者卡爾·波蘭尼的思想一樣,經濟體系是納入到社會體系,是嵌入到社會體系中的。
所以經濟需要被一個更大的形態所控制,這個形態是社會,這個形態的底色是道德。
因此當你超越所有經濟行為的時候,有一條底線是不能夠觸犯的,就是良知,這是最基本的東西,就是你的利益不是在損人的基礎上實現。惡德在經濟行為中必須被扼制,所以市場不應該是放任的。
而在整個經濟行為,所謂的市場行為中,亞當·斯密的思想被徹底歪曲為放任自由。
《亞當·斯密傳:現代經濟學之父的思想》這本書其實告訴我們,亞當·斯密不是被人們所理解的經濟學之父。
他支持商業社會,他看到了商業社會的積極面,但是他同時對商人做非常不客氣的批評,他主張自由貿易,但他堅決反對奴隸貿易的,這都是他。
亞當·斯密的《國富論》中大篇幅地講教育,講了對貧民的教育將使整個社會受益。
富人不需要去考慮,因為富人他們自己會發愁后代的教育問題,他講了國家、公益社會,公共產品,講所有這些今天我們認為是必須的問題,他就差講退休金的問題了。
所以你看我們的經濟學家對他的理解是多么的膚淺,多么的媚俗。
他在修改最后一版《道德情操論》時還加了一章,即在第一篇第一卷第三篇里,《論嫌貧愛富、貴尊賤卑的傾向所導致的道德情操之腐敗》。
所有這些問題本身是如何面對貧富差別,面對窮人在這個社會中,或者社會的絕大多數人在這個社會中,如何擺脫他們被鄙視的狀態,如何改變他們的無助,這是亞當·斯密關心的,這是一個真實的亞當·斯密。
亞當·斯密講“看不到的手”,在他的整個著作中幾乎不占一席之位,但是這一點卻被庸俗化和絕對地放大。
回到我們今天的主題。
討論亞當·斯密時代的焦慮和今天的焦慮到底有哪些差別,我們今天啟蒙和那個時候亞當·斯密,包括康德加入的啟蒙到底有哪些差別?差別非常明顯。
亞當·斯密的那個時代,是一個從農耕社會在工業革命之前的時代,在亞當·斯密死了之后,才有狂飆性的工業革命的開始。之后的商業社會,是重商主義的時代。
那時候發生了巨大的社會轉型。倫敦遍地是垃圾,到處是污水,泰晤士河臟得一塌糊涂,到處是霧霾。那么在這樣的時代,人的焦慮是什么焦慮呢?
人們焦慮生存的問題,是不是能活下去的問題。后來才有恩格斯談到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那不是充滿詩意的田園般的時代。
當時,所有大資產階級正在形成之中,資本正在影響整個英國的走向。道德淪喪、禮崩樂壞,所以他首先寫的是《道德情操論》,呼吁人們把同情心放在首位。
沒有同情心,人何為人?同情心是一切道德的前提和本原。
我們為什么看到有財富的人,大家對他缺少尊敬呢?
因為越有財富的人越缺少同情心。如果按照錢的數目來建設道德標準。我有1塊錢就要捐出來,大家認為1塊錢微不足道,但是那是我的全部。所以在那樣的時代,他寫到這個問題。
但是他覺得不夠。在這個社會,我們怎樣用道德來解釋經濟問題呢,于是他寫了《國富論》。
《國富論》的本質是怎么樣建立道德的基礎和秩序,而不是放任自由。但他還認為不夠,所以他強調法律。
回到今天,我們現在是什么狀態?我們的焦慮有什么差別?
我們是從后工業社會向數字經濟、向信息化改變,這個社會的焦慮不是絕大多數人饑寒交迫的問題,而是所有人被科學、被技術、被一切迅速的改變所推動的時代,是一個怎樣學習都跟不上的時代,所以大家焦慮,這是另外一個焦慮。
那么在這樣的焦慮下,到底靠什么?我認為現在只能靠理性。
所以在今天這個時代,我們需要的啟蒙就包含了:
第一,我們要呼喚理性。
第二,我們必須承認科學、相信科學、引導科學,和科學共處,甚至和科學創造的機器人共處。
第三,我們必須把人文主義的東西堅持下來。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個焦躁的時代、焦慮的時代,每一個人的這種孤獨才能夠得到相當的改善。
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就會理解亞當·斯密和我們原來聽說的是不一樣的。
三、理解啟蒙時代的思想,
追問未來到底到哪里去
何懷宏(北京大學哲學教授):我覺得我有一些觀點跟很多人可能不一樣,我覺得200多年的啟蒙,一方面雖然取得了相當偉大的成就,比如史蒂芬·平克所寫的《當下的啟蒙》中那樣一種巨大的進步。
但是另外一方面還有一些問題,甚至相當重要的問題沒有解決。現在僅僅靠啟蒙,或者是進步至此的啟蒙依然解決不了問題。
我說三個問題。
第一,啟蒙沒有解決欲望的問題,甚至對它推波助瀾。任何社會,包括古代輝煌的雅典,偉大的羅馬,它們都從節制的中道走向到欲望的放縱,結果都毀滅了。
我們可以具體分析一下現代主要的欲望:物欲和體欲,就是身體的欲望和物質的欲望,好像已經成為主流。但批評物欲和消費主義不能只是怪罪于市場,也不宜過度批判。
我們所關心的,這里其實分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我們的感覺,包括亞當·斯密在內,我們可以感到一種對許多人的同情,對他們追求財富,或者說好的物質生活的一種相當的同情。
而市場,相對于管制經濟或者計劃經濟來說,是最能實現這種致富愿望的手段,西方反感物欲的學者往往都是到批判市場,批判資本為止。
但是后面是什么呢?大多數人更希望的是什么呢?是不是這樣一個東西,是更強有力在推動,他要尋找一個最好的手段。
他們也不想損人利己,但是他們會希望物質生活不斷增長,想要一天比一天好的物質生活。
許多啟蒙學者經常犯一個錯誤,他們覺得只要相當程度上滿足了人們的物質欲望,社會就會自然而然地走向精神社會,走向藝術或者其他的方向。我們看到了這種結果嗎?
我們可能還是更多地希望更好的物質生活,更多的欲望得到滿足。
人類的歷史,我有時候開玩笑說就是奢侈品不斷變為必需品的歷史。啟蒙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這里對人性的認識有所不足,沒有解決欲望節制的問題。
第二,啟蒙沒有解決團結的問題,我們今天看到的社會,包括政治社會,包括美國、歐洲、西方的內部都有分裂乃至對抗,不是逐漸平緩,反而是愈演愈烈。
第三,是最重要的,啟蒙沒有解決啟蒙本身的難題。
啟蒙的含義是什么?用康德的話說是公開和獨立地運用自己的理性。
但是我們現在更多看到民粹主義,或者是反智主義盛行,為什么會發生這些問題呢?我覺得和啟蒙單一方向的進步主義有關,今天也依然如此。
我們在20世紀嘗到了單一方向的進步主義的激進后果。現在也依然在承受這種單一的進步主義的緩進。
所以我們也許需要調整啟蒙的方向和節奏,也要看到啟蒙本身所包含的蒙昧,尤其是對人性的蒙昧。
“啟蒙”這個詞,可以理解為啟發和照亮蒙昧,我們還有一個詞叫“啟明星”,在黎明的時候首先出現在天空,開啟光明。
所以我們到底是在照亮蒙昧還是開啟新的蒙昧,需要思考這個問題。我一向反對高調,無論是社會的高調,還是道德的高調。我也不太相信人的無限可完善性。
我覺得亞當·斯密還是相當低調的,他有底線。
包括他所說的,他覺得應當自立、自愛,他并非倡導損人利己,也不是自私。他對普通人所追求的,包括物質的追求也有相當的寬容、理解,也知道對他們來說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亞當·斯密意識到,市場本身也有一種道德性,可以反對強制、干預,但是任由道德走向高調的話,那肯定不能實現。
人不像動物,人還有精神生活,但現代社會看來很難變成一個像希臘、羅馬那樣偉大或輝煌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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