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提供個人觀點——值班律師在目前階段的功能是證明公權行為的正確性。
申言之,值班律師制度的本質是政府購買律師服務,由律師協助公權力快速結案。由此,既然值班律師是幫助公權力提高辦案效率的,那么按照律師行業的執業論理,值班律師是不能為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提供幫助的。因為,律師行業禁止同時為兩造服務。這就像民事官司,即便某個律師無比的公正、無比的客觀,這個律師也不能同時為原被告雙方服務。刑事案件也是這樣,律師不得同時為公私兩方服務。
我的理由如下:
1、《關于開展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的意見》是這樣說的:“法律援助值班律師應當依法履行下列工作職責:(一)解答法律咨詢;(二)引導和幫助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及其近親屬申請法律援助,轉交申請材料……(還有好幾條,就不贅引了)
看到這樣的表述,我腦子里的第一反應是,如何解答咨詢?如何引導和幫助?
犯罪嫌疑人有權在被羈押之后的第一時間就要求見值班律師嗎?沒有。
值班律師有權要求會見犯罪嫌疑人嗎?其實也沒有。
制度上有犯罪嫌疑人被羈押后必須與值班律師見面的相關規定嗎?還是沒有。
于是,邏輯上分析一下,你會發現,連值班律師到底在何種情況下才能夠見到犯罪嫌疑人的這個前提還沒有解決,就去談“解答咨詢、引導幫助”,其實是空中樓閣。
實踐中,犯罪嫌疑人能見到值班律師的幾率也確實比較低。
2、《檢察日報》刊發過一篇名為“司法資源配置優化,訴訟效率提高”的文章,是一篇福清檢察機關的工作經驗介紹文章。按照這篇文章的說法,檢察官給犯罪嫌疑人做工作,讓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但犯罪嫌疑人不信任檢察官,于是檢察官叫來值班律師,然后值班律師對犯罪嫌疑人推心置腹,成功讓犯罪嫌疑人在認罪認罰具結書上簽了字。最后,文章的結論是,這樣的工作安排,優化了司法配置,提高了辦案效率,檢察官可以把時間放到大案難案中。
“中國法學創新網”也刊載了“值班律師制度專題研討會綜述”,文章稱“最高院法官認為,實踐中有70~80%案件可以認罪認罰,迫切需要值班律師參與,促進程序分流的目標實現。”
這兩篇官方文章,其實已經給出了值班律師在何種情況下才能夠見到犯罪嫌疑人的答案——是辦案人員根據自己的工作需要而安排的,而非值班律師基于辯護權而見的。
這兩篇官方文章也進一步證明,值班律師是來推心置腹地讓犯罪嫌疑人在認罪認罰具結書上簽字的,是促進程序分流的。所以,值班律師是為公權力服務的。
值班律師有可能在犯罪嫌疑人已經同意認罪認罰的情況下,根據自身經驗而發現案件存在無罪的辯護空間,進而提示犯罪嫌疑人不要簽字嗎?目前看,不太可能。因為按照官方文章的介紹,一旦律師和辦案人員對著干,阻礙了“程序分流的目的實現”,阻礙了“司法資源配置優化”,這個律師基本不可能見到犯罪嫌疑人。
3、司法部官網有篇《司法部發布六個法律援助值班律師工作典型案件》,第一個典型案件是這樣說的,曲某到銀行取款,發現ATM中有張遺留的卡,于是從卡里取了3000元,后被公安機關抓獲,曲某主動交代,認罪認罰。值班律師向曲某提供了認罪認罰幫助,并申請取保。
這是典型案件。但問題是,從別人遺忘的銀行卡里取3000元錢,又沒有其他情節(至少官方文章中沒有提及其他情節),這必然是犯罪嗎?許霆多次利用ATM瑕疵取出巨額資金的行為是否屬于犯罪,尚且存在爭議,那么一個人從別人遺忘卡中拿出3000塊錢的案件,難道不應該考慮一下無罪辯護嗎?這樣的認罪認罰,是在維護犯罪嫌疑人的權利嗎?
我有很大的疑問。
4、我也向同行請教了一下,聽到的值班律師的工作狀態是這樣的。一大早到崗值班,辦案人員呼啦啦帶來少則幾個,多則十幾個的犯罪嫌疑人,讓值班律師在認罪認罰具結書上簽字。
注意啊,這時的值班律師基本上沒有見過犯罪嫌疑人,也沒有看過案件材料,直接就在辦案人員在場的情況下,流水線一樣的簽字、簽字、簽字……
認罪認罰的邏輯前提是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然而,值班律師沒見過此人,也不了解案情,辦案人員還在場,那么值班律師如何核實犯罪嫌疑人的自愿性?
會有犯罪嫌疑人傻到、或牛逼到當著辦案人員的面表示自己不愿意嗎?我估計沒戲。
5、據說值班律師制度吸取了國外先進經驗,但以我不多的閱讀經驗,國外的值班律師似乎和我們談的值班律師是不一樣的。
外國值班律師是在犯罪嫌疑人被羈押后的第一時間就有權會見,并向其告知沉默權、不自證其罪、在押權利等等問題。而我們這邊呢?我們的值班律師連會見的主動權都沒有,談什么保障犯罪嫌疑人的權利?
6、有人說,十年前,值班律師沒事做(這里的值班律師不特指認罪認罰語境下的值班律師),十年后,律師們又說要做的事情多,補助低,風險大。這種變化的內在邏輯是什么?
就我個人看來,這種變化的本質邏輯是值班律師只承擔了風險,沒有享受利益。例如,值班律師補貼少這個問題。其實補貼再少,也是收錢。而實踐中,很多律師哪怕倒貼錢也要搶案子辦。為什么呢?因為自己掏點錢,一旦把案子辦成了,或者可以出名,或者可以實現理想,這同樣是收獲。
而值班律師,不了解案情、難以會見,幾乎無法質疑或否定公權力行為、幾乎不可能實質核實犯罪嫌疑人的真實意思,那么在這種情況下,直接在具結書上簽字,律師們當然會抱怨。
于是,這里的真問題不是律師做的事情太多了,而是只讓律師擦屁股,不讓律師真辯護的限制太多了,是風險與收益不成比例。
有觀點說,能不能設置一些保護值班律師的制度。我覺得很難,警官、檢察官、法官、甚至政法委人員在網上喊冤的尚且比比皆是,律師何以自保?將來,一旦有纏訪事件發生,估計律師是最容易被推出去的。
7、對于值班律師的制度完善,我提供上中下三個建議。
上策:既然值班律師是用來程序分流的、優化司法配置的,那么學界、律師界也不要再爭論值班律師有沒有辯護權了。干脆把值班律師比照人民陪審員制度改革,明確值班律師不是辯護人,沒有辯護權,就好像人民陪審員一樣為公權力服務。如此,值班律師和公權力是一體的,值班律師是司法人員的輔助人員,出了問題還是由辦案人員自己負責。這樣,絕大部分風險問題都解決了。
中策:將值班律師的功能只限定在羈押后第一時間的權利告知,解釋什么是回避、什么是非法取證等等。由法律援助律師或自聘律師處理其他法律問題。
下策:繼續爭論值班律師的辯護權。有觀點說,不要太悲觀,什么事情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期待法治會慢慢進步。
我并不想否定這種觀點,但我想強調的是,學者可以慢慢地期待法治進步,但律師不能啊。因為,律師們每天都在面臨著要不要在流水線上簽下自己名字的現實考驗啊。
如果一定要繼續爭論值班律師的辯護權,那么請各地的大佬不要安排青年律師去做值班律師。老江湖們尚且難以做出對公權力的有效制衡,青年律師們基于經驗的欠缺,或者職場上的壓力,就更難做到有效保障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了。
更重要的是,即便不出問題,青年律師一入行就習慣了這種流水線工作,長期潛移默化之后,再讓他重新樹立起真辯思維,可能就很難了。法治可以慢慢進步,但一個人毀了,就是毀了。人不該成為等待法治進步的實驗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