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源于古羅馬共和國時期的辯護制度,在經歷了2000多年的漫長發展后,已經成為了現代法治國家的標志之一。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自行辯護的同時,聘請或獲得他人為其辯護,既是其作為當事人的權利,也是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
在中國,辯護制度的確立,經歷了一條漫長的、坎坷不平的發展道路。改革開放后,辯護制度恢復重建,自1979年7月《刑事訴訟法》確立律師辯護制度開始,經1996年、2012年,再到2018年10月26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先后三次對《刑事訴訟法》的重大修正,辯護制度——特別是律師辯護制度均進行了重大改革和完善。可以說,律師作為辯護人在刑事訴訟中的訴訟權利和職業保障得到了全面的擴充和保障。與此相對應的是,有關律師辯護的理念,或者說對律師辯護作用、意義的認識,似乎并沒有得到同步的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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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律師辯護作用或意義的認識,首先取決于對律師本身的定位。1980年的《律師暫行條例》將律師定位于國家的法律工作者,從其任務中可提煉出律師的作用是“對國家機關、企業事業單位、社會團體、人民公社和公民提供法律幫助”、“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和“維護國家、集體的利益和公民的合法權益”。1996年審議通過的《律師法》對律師定位進行了重大改變,律師“國家的法律工作者”搖身一變為“為社會提供法律服務的執業人員”,律師作用在延續“維護法律正確實施”的同時,聚焦于“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2001修訂的《律師法》對此未作調整。2007年修訂的《律師法》,將律師定位從“為社會提供法律服務”變更為“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律師作用調整為“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維護法律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2012年、2017的兩次修訂,以及2015年9月20日“兩高三部”發布的《關于依法保障律師執業權利的規定》,均對律師“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維護法律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的作用進行了重申。
歷次修法其實都和特定時期的社會發展密切相關。在律師身份變更和提供法律服務對象的不斷變化之中,“維護(服務對象的)合法權益”與“維護法律正確實施”成為了律師職業一直未曾改變的功能與作用。而2007年的《律師法》修訂,則在此基礎上將律師的作用進行了無限高度的提升,增加了“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的內容。
就刑事訴訟中辯護律師的作用來講,1979年《刑事訴訟法》在規定辯護人責任的第28條中,確立了辯護人的作用是“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之后,《刑事訴訟法》歷經1996年、2012年、2018年的三次大修,盡管律師辯護的空間得到了較大的擴張(如2012年的修訂,律師接受委托辯護的時間,從原來的審判階段提前到偵查階段,即犯罪嫌疑人自被偵查機關第一次訊問或者采取強制措施之日起,有權委托律師作為辯護人;2018年的修訂,設立了在人民法院、看守所等場所派駐值班律師制度,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供法律幫助),但律師辯護的功能或作用,至少在條文規定中并未體現出實質性的改變——盡管有從“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到“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的文字變化,但維護被追訴人合法權益的實質并無任何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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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律師法》和《刑事訴訟法》的規定出發,對律師辯護作用的理解,通常也就面臨著如何在《律師法》中“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與“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之間找到契合與平衡的問題。實際評說中,往往是“各取所需”地分為了兩大“陣營”:辯護律師們往往聲稱為“公平正義”而辯;除此之外的社會普羅大眾的認知,也包括與律師同為一個共同體的不少法官、檢察官等,大多將律師辯護等同于“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活動。
無論是那一方面的認識,事實上都自覺或不自覺地為辯護烙上了“身份”的印記。“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定位,毫無例外地忽視了律師辯護對司法,進而對法律制度和法治的促進作用;而辯護律師試圖撐起公平正義的大旗,潛意識中其實又已經或多或少地承認了被追訴者“代理人”的地位,拉上“公平正義”無非就是想在政治正確的基礎上提升職業的道德高度,但其結果往往就如同開飯館的標榜“讓天下所有人都有飯吃”一樣,難以讓人完全接受。
如此看來,如果拋開“身份”因素的影響,比如把律師辯護定義為刑事訴訟中一種法治價值的應有活動,也許可以讓我們進一步深入認識律師辯護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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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監督司法的活動。律師參與到刑事訴訟中來,本身就帶有監督司法的特征。刑事訴訟中所有的參與者、旁觀者,實際上都對訴訟活動產生監督、制約的作用。他們對訴訟的監督可以有各種各樣的形式,不僅有訴訟法律規定的專門監督,還有社會公眾、新聞媒體、專家學者等的輿論與評判監督。隨著司法公開化的推進,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對司法的監督中來,顯然對司法公正具有積極的促進作用。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監督既缺乏被追訴者、受害人那樣的親歷性基礎,更沒有作為委托人或代理人的律師對案情全面把握與對法律知識運用的雙重條件。律師辯護所具有的這種優勢,使監督變得更為專業,也更具有實效。
二是推動法治的活動。無論是《律師法》“維護當事人合法權益”,還是《刑事訴訟法》“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的規定,都內含了以當事人合法需求為導向的意義,這是律師辯護的重要特征。法律鼓勵維護當事人合法利益,首先是因為律師辯護可以制約公權力不被濫用,即防止過度使用司法權力,導致冤假錯案,從而獲得一種平衡,保障法律正確、公平實施。
以當事人合法需求為導向,還意味著法律規范對公民行為的評價也要符合法治保障人的權利的要求。法律規范總是滯后于社會發展的進程。這種業已成就的、滯后于社會發展的法律規范,一般要在具體的司法運用中才會被逐步反映。律師的充分辯護,可以讓這種滯后問題充分、專業地呈現出來,促使立法者及時地去修正或完善規范,從而滿足“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法治需求”,實現立法、司法的公正性和合理性。近些年出現的內蒙王力軍“玉米案”、天津老太“氣槍案”、四川少年“網購仿真槍”,無一不體現出“個案(通過律師辯護)推動法治”的重要作用。
三是訴訟職能的活動。職能本身具有某種行為作用的內涵,在某種程度上不能定義為代表哪一方,但可以分為“合法”與“不合法”。正當、合法的辯護行為在實現當事人利益的同時,也制約了權力、推動了法治,也就是產生了“看不見”的效應,這種效應很多時候和當事人的動機無關,與身份角色難以關聯。很多人對律師辯護帶有一定偏見,也包括律師本身拉上“公平正義”大旗,其實是對法律規定文義的表面理解,而忽視了律師辯護首先是一種基本的訴訟職能。也就是說,《刑事訴訟法》雖然規定了“辯護人的責任是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但并不表明制度設計者只是為當事人尋找一個代理人那么簡單。現代刑事訴訟形成控、辯、審三種基本訴訟職能共存的局面,既是“尊重和保障人權”的需要,更是法治體系建設的重要一環。法律支持律師辯護,可以“讓人民群眾在每一起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也為了最大程度地實現“司法在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作用。所以,我們還看到,“刑事辯護全覆蓋”、“值班律師”制度等,在刑事訴訟中得以產生和發展。
跳出法律規定“表面”文義,去掉淺顯的身份標簽影響,從訴訟的基本職能層面出發去理解律師辯護,可以讓我們更清楚地認識到律師辯護的基本特質,也會對律師辯護的作用有進一步的認識。無疑,刑事訴訟職能的全面實現,不僅要求律師辯護要遵守法律和執業紀律,也需要從立法、司法,直至社會層面為律師行使權利提供一個寬松的法律環境,從而使律師有更多的機會參與到法治進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