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夫《易》何為者也？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如斯而已者也。”是故圣人以通天下之志，以定天下之業，以斷天下之疑。是故蓍之德圓而神，卦之德方以知，六爻之義易以貢。圣人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吉兇與民同患。神以知來，知以藏往，其孰能與于此哉？古之聰明睿智，神武而不殺者夫！
孔子說：“ 《易經》可以用來做什么？《易經》的哲理可以開發萬物，成就功業，涵蓋天下的法則，如此而已。”因此，圣人用它來貫通天下人的心意，奠定天下人的事業，裁斷天下人的疑問。所以，蓍策的作用圓通而神妙，卦象的作用方正而明智，六爻的特性變易而彰顯。圣人用它來潔凈心思，退藏于隱密之中，與百姓一起憂慮吉兇的發生。神妙可以讓他知道未來的狀況，明智可以讓他容納過去的經驗，誰能做到這些呢？大概只有古代耳聰目明、智慧過人、勇敢無比又不愿夸耀的人吧！
古代司法制度不夠獨立，通常由部落領袖同時擔任當地的最高法官，這時就要看他的智慧夠不夠，如果智慧不足以分辨善惡，缺乏正義，人民將不知所措。所以，蓍策的作用圓通而神妙，卦象的作用方正而明智，六爻的特性變異而彰顯。“蓍”指的是蓍草，圣人以之作為占卦的用具，這種草的特色是底下的根有一百多條，拿來作籌策聽說是最靈驗的。
占卦最好是清晨起來，心中沒有雜念的時候，因為它要求心神專一，所謂：“絜靜精微，易教也。”心思要非常干凈，平靜專一，這是《易經》教化的結果。神妙可以讓他知道未來的狀況，明智可以讓他容納過去的經驗。明智的人從歷史之中汲取教訓，但是未來怎么辦呢？因為事情不會重復，所以未來就要靠這個神妙的占筮方法。誰能做到這些呢？大概只有古代耳聰目明、智慧過人、勇敢無比、又不愿夸耀的人吧！
“神武而不殺者夫”一句中的“殺”字本義為殺伐，在此代表夸耀，“不殺”是說不利用這種專長來對付別人或夸耀自己。“耳聰目明、智慧過人”指的是“圣”。在古代，“圣人”二字并不是專指德行，通常還有“最聰明者”的意思。因為聰明，所以能夠了解整個狀況，看透一切事情，譬如能了解百姓的心思、準確掌握最有利的發展、帶領人民做最佳的營生，所以古代稱統治者為圣人。
讀到這里，大家可以發現，《系辭傳》確實是很豐富的、具有概括性的哲學智慧。雖然其中有很多文句似乎只是提出結論，并沒有精確說明其中原委，這就要靠我們自己從六十四卦中體會，多加了解過去，并想象未來。
是以明于天之道，而察于民之故，是興神物以前民用。圣人以此齋戒，以神明其德夫！是故，闔戶謂之坤，辟戶謂之乾。一闔一辟謂之變，往來不窮謂之通。見乃謂之象，形乃謂之器。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
因此，明白自然界的運行規律，又了解百姓的實際狀況，這才發明神奇的蓍占，引導百姓去使用。圣人用它來齋戒心思，使占筮的功能神妙而明顯啊！所以，關起門來靜處就稱為坤，打開門來活動就稱為乾。有關有開就稱為變化，往來不已就稱為通達。顯現出來的就稱為現象，具體賦形的就稱為器物。制定出來使用的就稱為法則，進進出出利用它，百姓都要使用的就稱為神妙。所以，《易經》揭示了作為究竟真實的太極，從太極展現出天地兩種體式。天地兩種體式展現出四季的現象。四季的現象展現出八個單卦。八個單卦決定了吉與兇，由吉與兇再衍生出偉大的功業。
人們談到《易經》就常提到太極，其實“太極”二字在整部《易經》中只出現過這一次。我相信每個人在讀到本段最后一句：“《易》有太極……”都會覺得非常興奮，因為我們對《易經》的認識，大概就是始于這一句。常常聽到老師們這樣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一路念下去，都覺得很神秘，一般人并不容易理解。現在能夠了解到原來《易經》的背景與內容是如此，已經跨越了以前間接聽別人轉述的層次，直接把以往似懂非懂的東西捧在眼前研究，應該會覺得學習實在是很大的快樂。將來我們自己在談這些時會覺得很有信心，也可以讓別人知道我們是從原典加以理解，并非口耳相傳，人云亦云而來的了。
講到“天”，就讓人覺得很神圣，但是又很模糊。此處將“天之道”翻譯為自然界的運行規律，老子說“天之道，其猶張弓與？”意思是說：自然的法則，不是像拉開弓弦一樣嗎？使多的減少，少的增加。而且損有余而補不足，把多出來的去掉，不夠的幫忙補足。譬如夏天太熱了，一定會變成秋天；冬天太冷了，又會變回春天。前面曾討論過九與六要變，因為九代表夏天，已經熱到極點；六代表冬天，冷到極點，所以非變不可。七和八因為是在中間，所以不用變。人之道不一樣，常損不足以奉有余，不夠的還要剝奪，已經有了還要更多，所以貧者越貧，富者越富。由此可以理解《易經》。
“制而用之謂之法，利用出入，民咸用之謂之神。”這段話是對“神”的再一次解釋，前面提到“神”，都會提及變化，這里提到的“出入”卻是代表日常生活，指的是百姓都要使用的最平凡之物。譬如有一句話說，最好的照相機也比不上人的眼睛，眼前所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衣服的色彩，都是最自然的，再好的相機，也不能百分之百如實呈現；不僅眼睛如此，人的耳朵所聽到的東西也是最神妙的，聽一個人唱歌就知道他今天心情好壞，聽別人說話就知道他今天有什么樣的想法，這絕對不是音響設備能夠比擬的。所認人的生命不就是最奇妙的嗎？
“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易經》揭示了作為究竟真實的太極，從太極展現出天地兩種形式。此處我們用“究竟真實”來探討太極存在之必要，要知道真正偉大的哲學構成一個系統，不能沒有究竟真實，否則一切都在變化之中，抓不住任何事物，到最后就成了虛無。從《易》有太極，就知道這一套哲學不是只講變化，不是只讓人知道吉兇悔吝。“太”代表最高的，“極”也代表終點，萬物沒有再比它更高遠的，講太極的目的是要推到一個最原始的、統一的力量根源。
接著解釋“生”的意義。“生”有兩個意義：一是出生、生產，種子把花生出來，父母把孩子生出來；另一義是展現，比如老子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其中的“三生萬物”是真的生出來，前面的一、二、三則是展現。道生一，道展現為一個整體；一生二，這個整體展現為陰陽二氣；二生三，陰陽二氣在某種程度的結合，構成一個和氣，陰氣、陽氣與和氣總共是三，然后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負就是背，負陰而抱陽，是背靠著陰，面向陽，經過陰陽二氣的某種組合、某種比例，使它構成花，而不是草。至于草呢？有另一種陰陽相合的狀態，使它構成草，如此一來，便構成了所有的萬物。萬物都來自于一個根源，即“陰陽二氣”，陰陽二氣又來自于同一個根源“道”。
“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這句話有一種說法是由陰陽（兩儀）兩兩相迭，成為二畫的太陽、少陰、少陽、太陰（四象），再往上迭為三畫的八卦（乾、兌、離、震、巽、坎、艮、坤）。不過在《易經》之中，從來沒有出現過太陽、少陰、少陽、太陰，也沒有提及兩爻代表何種意義，因此我較傾向于把兩儀說成天地。天是主動性的乾卦，地是被動性的坤卦，由天地兩種體式展現出四季的現象，而天、地、雷、山、火、水、澤、風也跟著四季的變化而能夠出現。
“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當我們了解吉兇之后便會盡量設法趨吉避兇。有人認為，天下的吉兇總量是一樣的，我們這邊趨吉，會造成別人兇。其實不見得，很多事情可以大家一起來趨吉避兇。例如說，從事水利建設、河川防治，把這些會對公眾造成影響的公共事務做好，大家都吉。許多災難歸因于人謀不臧，百姓的損失與痛苦，真不知向誰去投訴才好。
《易經》的展現和《老子》不一樣。《易經》的內容就是太極，有一個統一的整體，再展現出兩儀，之后一再展現，由一而二而四而八；《老子》則是道一生二生三，以“一”為“究竟真實”，這是現代人的理解。每一個哲學家都必須回答自己理解的究竟真實是什么，如果避開這個問題，就不可能成為第一流的哲學家，因為沒辦法建構思想系統。宇宙到最后要結束，人的生命最后也會結束，若不講到究竟的層面，將使生命無所依托。宗教也是給人究竟的境界，佛教談解脫，解脫之后去哪里呢？探討的正是終極，也是究竟。
《易經》將太極作為存在上最后的根源，意即不論如何，人生最后都是回到太極。這樣的說法當然會引來消極的心態：既然殊途同歸，何必要費心安排？好死歹活不都是一樣嗎？這就是圣人的憂患所在，也就是“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因為人的世界不是只有活著而已，人需要學習、確立正確的觀念以及不斷地修煉，讓自己的生命有趣味、有意義。許多人一生拼命存錢，反而錯過了對生命的品味，等于是為了虛擬的目的，而錯過了實際的生命。這并非否定未雨綢繆之必要，只是勸人不要憂慮過多，不用只著眼于擔心物質生活好壞。耶穌說：“身體勝于衣服，生命勝于飲食。”關于人應創造生命的價值，不論是中國的《易經》及儒道墨法各家、古今中西的哲學流派，甚至世界各地流行的各種宗教，所持的理念都是類似的。
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貴。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莫大乎圣人。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兇，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大乎蓍龜。是故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天地變化，圣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兇，圣人象之；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易》有四象，所以示也。系辭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兇，所以斷也。
因此，取法的對象沒有比天地更大的，變化通達的情形沒有比四季更大的，懸掛而顯明的現象沒有比日月更大的，讓人推崇仰望沒有大過富貴的。齊備物品供人使用，制定現成器物來謀求天下人的福利，沒有大過圣人的。探究精微，考察幽隱，擷取深奧，推及遙遠，以此來確定天下人的吉兇，促成天下人勤勉不息的，沒有大過蓍與龜的。因此，上天賜下神奇的東西，圣人要取法；天地之間變化無窮，圣人要仿效；天垂示天象，顯現吉兇之兆，圣人要模擬；黃河出現龍圖，洛水出現龜書，圣人要參照。《易經》有這四種重要的取象，就是要用來彰顯奧秘的。附上卦爻辭，就是要用來告訴人們的。判定它是吉是兇，就是要用來裁斷的。
以“是故”二字開頭，是接續前段“易有太極”而來。在這段話中提到了“日月”，古人為什么重視日月呢？因為往天上看最大、最明顯的就是日月。此外，這段話中的“富貴”是中性的，代表某種肯定。一個社會必然有富貴之人，富是有錢，只要手段正當，聰明加上機運，發財并非罪惡。有錢人蓋很大的工廠，創造很多就業機會，對員工好，從事社會福利，回饋社會，這都是好事。貴代表地位崇高、擁有權勢的貴人，如果配合能力、德行、智慧，就會令人敬重。老百姓看到富貴者，自然會仰望、推崇他們，因為他們掌握社會的資源，好的行為必然產生風行草偃之效，可以改變整個社會風氣，所以說“崇高莫大乎富貴”。孔子說：“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我們對于富貴不必批評或反諷，但一定要求德慧兼備，對社會才是好事。
“蓍”就是籌策，“龜”是指龜甲，都是古代人常用的占筮工具。古代人用龜來占卜的事很多，也未必完全準確。只是一旦形成慣例之后，便具有心理建設的作用。譬如出兵打仗，沒有任何精神上的向往或號召，即便師出有名，也不一定有提高士氣的效果。如果通過占卦肯定自己為正義之師，討伐對方是義舉，必然士氣大振。
以占卜為確定吉兇，是讓人做事有因應的方向，占到吉就要繼續往前努力，占到兇也不要擔心，只要換個方向盡量低調謙虛，就能避開兇險了，這是讓天下人勤勉努力的方法之一。有很多人視占卜為神秘的事情，并不用心去了解，只希望能得到結果，占卜完畢之后沒有得到啟發，一味心存僥幸。事實上，學《易經》卜卦，在看到占卦的結果后，應進一步了解其中的內容，明白該往哪一方面繼續努力。譬如二與五兩個中間的位置，是提醒我們只要居中行正，到任何地方都能逢兇化吉，這就是占卦的正面意義，幫助我們了解行事的方向，并勉勵我們提高德行。
關于河圖洛書，孔安國說：“河圖者，伏羲氏王天下也，龍馬出河，遂則其文以畫八卦。洛書者，禹治水時，神龜負文而列于背，有數至九，禹遂因而則之，以成九類。”伏羲時代，有龍馬背上背著圖，稱作“河圖”；到了大禹時，又有神龜負文，稱為“洛書”，后來大禹分天下為九州，就是根據洛書而定。推測河圖洛書上面可能有數字、方位、形狀等數據，后來很多人拿來作為建筑的參考，把數字的比例加以配合，使建筑可以站得很穩。至今仍有人在研究，天壇的建筑或是皇宮的建筑，可能是根據河圖洛書而制訂。這些自古流傳的資料，是圣人要參照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