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有個廢品大叔,火了。
就如前兩年的“流浪大師”沈巍那樣,衣衫襤褸,卻通曉四書五經、地理天文。
而如今的這位大叔,雖然天天和廢品雜物打交道,卻有人形容說:
在他眼里心上,裝著一片星辰大海。
浙江紹興,東堰村。
拐過曲折的巷子,會看見一間低矮的、帶生銹鐵門的民房。
這里沒有衛生間,沒有水龍頭,四周是光禿的水泥墻,還不到15平米的大小,卻幾乎堆滿了舊紙皮、爛電器、和塑料瓶罐等廢物。
只因住在這里的,是一個收廢品的人。
圖 | 源于極晝工作室
但與此同時,也是在這個連陽光都照不進來的屋子,卻從未缺乏過亮色。
金燦綻放的向日葵、湛藍滾白邊的海浪、翠色欲流的草原、余暉不盡的黃昏……
這是景,也是一幅幅畫,被滿滿當當地掛在墻壁和橫梁上。
在屋子廢品成堆的另一個角落,還整齊地擺放著顏料、畫筆、調色板和支架。
似乎是在告訴眾人,嘿,住在這里的還是一個畫家。
他叫位光明,今年49歲。
就在這個小房子里,位光明撿了18年的廢品,畫了5年的油畫。
拾荒者和油畫師,巨大的身份反差,讓他在網絡上迅速躥紅。紅了之后,人們給了他一個新的稱呼——“陋室畫家”。

如果說,但凡和藝術沾邊的人身世都坎坷,那么在這一點上,位光明倒是挺符合的。
1972年,他出生在安徽靈璧的一個小山村,可還沒學會說話,就被親生父母過繼給了姑姑家,連名帶姓都給改了。
到底出于什么緣由,位光明至今也沒搞明白。
但他卻很清楚地感受到,這兩個家庭,都不怎么歡迎自己的到來。

圖 | 源于新周刊
直到現在快50歲了,也沒過過一回生日。
“從來都沒有人告訴我,出生在哪一天。”
17歲的那年,位光明輟學了。
因為家里條件實在困難,他被當兵的姑父帶到甘肅干農活。好不容易省下點生活費,位光明便買了本《紅樓夢》畫冊。
但還沒開始畫呢,姑父當場就把書撕了個稀巴爛。
還指著位光明罵:“這是教人談戀愛的書,你不屬于這里,不能和當地女孩談戀愛,會惹麻煩。”
可位光明屬于哪里?姑父卻沒說。
也許在外人看來,不過是一本畫冊,像無數個被家長扼殺愛好的孩子一樣。

但對于位光明來說,這不僅撕毀了他的愛好,還撕毀了他的尊嚴,以及人生的來處。
因為,連位光明自己也沒有想到,才離開沒多久,不僅描畫畫不成,甚至曾所謂的“家”,也再不能回去了。
原來早些年,兩個鄉下的弟弟早已各自成婚,而作為“大哥”的他卻還單著,按照村里的習俗,回去是要遭白眼的。
為了顧及全家人的“臉面”,剛滿19歲的位光明,不得不開始孤身一人,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

圖 | 位光明春節時畫的湖北鐘祥市某公交車站
之后的好幾年,位光明試過在上海的碼頭挑貨,在遼寧的火車站卸煤,在廣東的工地做苦力,還被頻繁地拖欠工錢。
沒錢的時候,試過沿著鐵路軌道,靠撿掉下來的胡蘿卜、甘蔗填飽肚子;
只能露宿街頭,半夜卻被踹醒搶劫。他沒錢,還被惡徒報復反捅了一刀。
命運似乎專和他過不去,一絲希望也不肯給,名為光明,生活里卻盡是黯淡。
直到,電影《泰坦尼克號》上映。


那一年,窮畫家和富家女的故事感動全球。
位光明也去看了,別人都是因戲中的愛情而流淚,他卻反倒被杰克給露絲畫的素描所打動。
他覺得自己用點心,可以畫得比男主角好。

圖 | 位光明畫作《風景》
1997年,廣州街頭忽然冒出無數草根畫家,其中就有位光明。
但他最初開始動筆,是畫死人的。
廣東有個習俗,老年人去世了,要畫遺像,有不少人拿著幾十年的老照片來讓他照著畫,用作祭祀。
畫好了,就給幾十塊錢;要是畫不好,沒錢不說,還會白白地挨一頓罵。
偶爾掙到一兩百塊錢,位光明便會多買幾根碳筆,晚上找家廉價的旅館,繼續練習作畫技巧。

但后來,周圍的人都覺得,位光明畫遺像太晦氣,像躲瘟疫一樣避開他,位光明只好不畫了。
他走街串巷,來到一些小村莊里,幫人畫灶王爺、門神關公、梅蘭竹菊等貼畫,卻也時常被趕走。
現實中的位光明,撞上了生活的冰山,只剩下一地雞毛。
也許唯一值得高興的是,在邊流浪邊畫畫的路上,位光明遇見了自己的妻子。
這個姑娘連著好幾天,都跑來看他寫生。

圖 | 位光明畫作《旅行者》
位光明被嫌棄了大半生,終于遇到一個愿意俯下身、讀懂他、理解他的人。
馬東曾說:“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一絲絲甜就可以填滿。”
妻子的出現,便是他生活中的那份甜。
倆人心意相通,順其自然就結婚了。
漂泊多年的位光明,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家。
但成家之后,他不愿意妻子跟著自己日曬雨淋。
“我一個人怎么都沒有關系,但不能讓她跟我吃苦。”

如果說,電影中的杰克是因為遇見真愛,而重拾畫筆;
那么位光明就是愛上妻子后,決定放下愛了20多年的畫畫,打算全心全意地賺錢養家。

2002年,位光明帶著新婚妻子來到紹興越城,他發現這座城市的邊緣,分布著各種藥廠、服裝廠、化纖廠,到廠子里收廢品或許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咬牙買了一輛三輪摩托車,開始到處轉悠回收廢品。
這一收,便是十七、八年。
隨著兒子的出生、長大,妻子必須帶他回老家上學,位光明自己一人留下來繼續打拼。
但回收廢品,也是件講究運氣的活。

有時候碰上下雨天,廢品被淋濕了就賣不出去,有時候起早貪黑,還要同其他人競爭、搶地盤。
忙活一個月,可能也就掙得個兩、三千塊左右。
有次,妻子送他去火車站時,略帶為難地說:“你能不能一個月寄回三、四千?寄個一、兩千元不太夠用。”
位光明心里酸楚難當。
他只好愈發地省吃儉用,兩個清水掛面、或者咸菜饅頭,反正花十來塊錢就可以應付一天伙食。

人到中年,前路仍充滿荊棘,命運的巴掌要比甜棗多,誰還能記住心中的熱愛?
但原來,還真有人能做到,那便是位光明。
這些年來,顧著對付生活中的兵荒馬亂,位光明雖然再也沒有拿起過畫筆作畫。
可他卻從未把自己和畫畫徹底割裂開來。
他經常在網上瀏覽一些中外名家的畫作,看到喜歡的就保存下來,還轉發到朋友圈里。

身邊的人都覺得他像個傻子……
沒人理解、沒人欣賞、沒人在意。
但位光明很明白,這是屬于他一人的狂歡、獨酌的佳釀,默默堅持了11年。

圖 | 位光明畫作《遠望》
直到有一天,有家塑料廠的老板娘,偶然在朋友圈里看到位光明分享出來的世界名畫,便問他說:“是不是你自己畫的?”
位光明答:“不是,但我也能畫兩筆。”
老板娘半信半疑,拿出了300塊錢,讓他給自己畫兩幅風光畫。

位光明趕緊買來顏料、畫布,時隔十多年再次拿起畫筆,他發現自己已經手生了,況且之前也從未試過畫油畫。
他磕磕碰碰畫了五、六遍,才敢勉強拿去給老板娘。
對方一看,欸,畫得還真不賴!她二話沒說,還把塑料廠的廢品都交給位光明承包。
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不是因為看到了希望才去努力,而是努力了才能看到希望。
位光明在老板娘的幫助下,不僅渡過了生活的難關,還重燃了心中埋藏已久的藝術火苗。
就這樣,44歲這年,位光明終于重新開始了他的繪畫夢。


沒有老師教,他就買書看跟著學、跟著練,一開始不懂調色,只會拿差不多的顏色直接涂。
怎么明暗結合,怎么運筆,位光明更不懂,聽說網上有免費教程,便收來一臺舊電腦,修好后搜視頻看。
“有字幕就跟著字幕學,沒有就模仿他的動作。”

圖 | 源于極晝工作室,位光明看視頻自學
結果,畫出來的東西當然又生硬又難看。
位光明也加入過一些愛好者交流群、貼吧等,虛心地在底下向別人請教,卻沒有人愿意搭理他。
因為提的問題太過簡單膚淺。
他把自己的畫分享出去,把春天的黎明涂成了紫色,就有人嘲諷:“春天秋天你分得清嗎,我勸你抬起腦殼兒看看天空吧。”

圖 | 位光明畫作《春天的黎明》
還有人說:“你畫畫就是在浪費顏料。”
后來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是靠撿廢品過活的,那些人倒是不批評他的畫了,直接改為攻擊他這個人。
“收廢品的,豈不是白天收,晚上偷?”
位光明氣得特地花了200塊錢,去買來一個畫架,上面寫了三句話——“餓死不乞討,餓死不偷盜,餓死不低頭。”

圖 | 源于極晝工作室
在很多人眼里,愛好興趣這些字眼,跟年齡有關,跟收益有關,跟階層有關。
唯獨,跟熱愛無關。
誰也不相信一個快50歲收廢品的中年人,也能有自己的夢想和執著。
以前,位光明都不舍得買架子,簡單裁好畫布、粘在墻上貼的木板上,趴著身子畫。
逼仄的房間、昏暗的墻壁,記錄下了他的努力,上面各種顏料的痕跡、以及寫下的繪畫技巧:
“樹,用筆蘸深赭色;遠山,先上中黃。”

無論是以前的17歲,還是現在的44歲。
從來都沒有人認為,位光明是適合畫畫的,是適合融入那個叫美術的世界的
——除了他自己。

“從6月20日到現在的8月30日,70天好像經歷了20年都沒經歷過的事……”
3個月前,位光明曾發了這樣一條朋友圈。
經過3年的無人問津、暗下苦功,位光明在臨摹油畫上,終于摸到了些門道,算是略有小成。
而在這1000多個日夜里,他收的一小部分廢品,便是自己畫的油畫,親手撕毀過500多張。

圖 | 位光明親手撕毀的畫
3年后,他在線上藝術品社交電商平臺Artand注冊,并傳上了自己的畫作,其中有一幅,被來自湖北買家看中了,并用了200塊錢買了下來。
“生平第一次在網上賣畫。”

更重要的是,他人生第一次受到別人的認可。
位光明興奮得好幾天都睡不著覺。
到底是夢想照進了現實,還是現實成全了夢想,位光明自己也說不清楚。
后來,他把自己的作品發到抖音、快手等平臺上,鼓勵他的人、找他畫畫的人也慢慢地多了起來。
直到前不久——
他“撿廢品”的身份被發掘,位光明“一夜爆紅”。
短短幾個月,前后有40多家媒體紛至沓來采訪,他平臺上的粉絲也驟增至15萬。
從以前一個月只有10來個人找他買畫,到現在已經接了好幾百張訂單。
翻身的日子似乎就在眼前。

但出乎意料的是,除了變得有點忙碌以外,位光明的生活并沒有發生太多變化。
他照樣每天出門收廢品、分類、拉到回收站賣掉;回到家隨便吃點東西、洗過澡,拿起筆就開始畫畫。
位光明說,畫好一副油畫大概需要2-5個小時,他通常會畫到凌晨,有時候靈感來了,也會熬夜至通宵。
“即便訂單多了,也要一筆一劃用心畫,要保證質量,對得起別人。”
“紅”了之后,讓位光明專注的,仍舊只有畫畫一事。
作為曾受盡冷眼,突然又爆火出圈的草根,位光明不是沒有更多更好的“變現”法子。
有人勸他直播畫畫,開通“打賞”,他拒絕了。
有人邀請他上綜藝節目“秀技”,他也拒絕了。
甚至有人讓他適當地“漲價”,他還是拒絕了。
面對接踵而來的誘惑,位光明不為所動,有人心疼他的“糊涂”,有人嘲笑他的“愚蠢”。

圖 | 源于極晝工作室,鄰居觀看位光明畫畫
但其實,“紅了”之后,位光明的確是高興,卻又始終對自己有著清醒的認知。
無論怎么面對鏡頭,他都毫不避諱地說,畫畫是愛好,現在也是為了謀生,靠著賣畫幫補收入,每個月可以多寄幾千塊錢回家。
“但是人不能自己騙自己,我目前的水平,離真正的藝術還差得遠。”
有時候一幅畫發到網上,很多人留言跟他說,再畫一遍吧,想買。比如列維坦的代表作《藍色矢車菊》,位光明畫了17遍。
“為了生活,我總是畫同一幅畫。”

現實生活中,每個人都有許多不得已,但哪些可以妥協,全憑自己選擇。
曾有位記者好心地提醒位光明:“廢品還是得收,那是人設,不能丟。”
位光明聽完后,爽朗地大笑了起來。
但對于收廢品這件事,他有著自己務實的理解。
“能有今天,我第一個要感謝的是塑料廠的老板娘,人不能稍微有點流量就飄,人家只要讓我干,我就繼續干。
多少流量粉絲,都不過是水中的月亮,多多塑造自己,讓自己更加的明亮,水中的月亮才會更圓。”
位光明很感激來之不易的“名氣”,可也想打破“陋室畫家”的濾鏡。

圖 | 源于極晝工作室
為了讓大眾看到一個真實的位光明。
前段時間,杭州藝術博覽會邀請位光明參展,他猶豫自己的水平有限,正想拒絕,負責人卻好像明白了他的心思。

只說了一句:“藝術是包容的。”
位光明被打動了,通過這次展覽的機會,讓自己能向各位大師學習,又能讓更多的普通人看到自己,那股在泥濘中掙扎破土生長的力量,叫夢想。

圖 | 位光明畫作《一帆風順》
他說:“以后,我想不單純為賣畫而作畫,想去看一些好風光,畫一些自己想畫的東西,有好的原創,成為一名真正的畫家。”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笑容直達眼底,閃爍著光芒。

參考資料:
《49歲大叔廢品堆里畫油畫》央視新聞
《紹興這位收廢品的畫匠火了》浙江新聞
《“紅了”之后,五問“陋室畫家”位光明》越牛新聞
《“陋室畫家”位光明:廢品堆里畫油畫,追夢赤子心不褪色》 打量視頻之要聞90秒
《被群嘲的畫架:沒有六便士,也要追月光》陳拙老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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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暄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