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列國爭雄、百家爭鳴的戰國后期。當諸子或者交通王侯,或者聚眾授徒,為兜售自己的學說東奔西走、搖旗吶喊、忙忙碌碌、出盡風頭的時候,在宋國的蒙(今河南商丘)地,卻有一個人,一面靠編草鞋維持生計,一面安靜閑適地講學、著書。他的門徒不多,屈指可數的朋友中,只有惠施算是個名人,經常找到他進行辯論。他身穿滿是補丁的粗布衣服,腳穿草鞋。有時家中揭不開鍋,只好跑去向管河道的小官借點米,餓得脖頸細瘦,面色灰黃。日子過得不能再苦了,但他卻悠然自得,堅決不去做官。他后來在自己的書中編了一個故事,表達了對功名利祿的高度輕蔑:他在濮水邊釣魚,楚威王派了兩個大夫對他說“希望把國內的政務委托給先生”。他收拾起魚竿頭也不回,邊走邊說:“我聽說楚國有只神龜,已經死了三千年了,國王把它盛在竹盒里用布巾包著,藏在廟堂上。請問,這只神龜愿意死了留下一把骨頭讓人尊敬呢,還是愿意活著拖著尾巴在泥里爬?”兩位大夫說:“寧愿拖著尾巴在泥里爬。”他說:“那么二位請回吧!”這個拖著尾巴在泥里爬了一生的人就是莊周,記載這則故事的書就是《莊子》。
我們今天看到的《莊子》共有33篇,分為內篇、外篇、雜篇三部分,其中有的是莊周本人寫的,有的是經弟子整理的他的講話記錄,有的是莊周后學的作品。
它和先秦其他諸子書一樣,是莊周學派的著作總集。全書內容從語言形式上說可以分為“寓言”、“卮言”、“重言”三部分。凡是出自虛構、別有寄托的語言,無論禽言獸語、離奇故事,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歷史人物海闊天空的對話,都是屬于“寓言”之列,它是文章的基本形式。“卮言”就是支離、詭誕、不顧真理、強違世俗、聳人聽聞的語言,它是《莊子》思想學說的具體內容。凡是援引摘錄前賢古人的談話言論,都屬于“重言”之類,它是借以申明思想學說的往古佐證。這三種形式在書中相輔而行,渾然一體,縱橫恣肆、儀態萬千地譜出了一曲哲學、政治、歷史、社會、倫理、人生觀的交響樂。
自然無為的宇宙《莊子》也和《老子》一樣把“道”作為它思想體系的基本概念。它說,“道”真實而有信驗,沒有作為也沒有形跡,可以心傳而不可以口授,可以心得而不可以目見,它自為本、自為根,沒有天地之前,從古以來它就存在。
它產生了鬼神和上帝,產生了天和地;它在太極之上卻不算高,在六極之下卻不算深,先天地存在卻不算久,長于上古卻不算老。“道”的作用是無窮的。
狶韋氏得到它,用來整頓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合元氣;北斗星得到它,永遠不會改變方位;日月得到它,永遠運行不息;堪壞(一種山神)得到它,可以掌管昆侖;馮夷(河神)得到它,可以游于大川;肩吾(山神)得到它,可以主持泰山;黃帝得到它,可以登上云天;顓頊得到它,可以居住玄宮;禺強(北海神,人面鳥形)得到它,可以立于北極;西王母得到它,可以安居少廣山上;彭祖得到它,可以上及有虞之時,下及王伯之際;傅說得到它,可以做武丁的宰相,執掌天下,死后成為天上的星宿,駕著東維星和箕尾星,與眾星并列。總之,“道”是宇宙的本體,萬物的根源,是超時間空間的絕對,無所不能,主宰一切。“道”還是無處不在的,它可在螻蟻之身,可在稊稗(一種含米的小草)之中,可在瓦甓之間,甚至可在屎尿里面。
即“道”是不離物的。“道”使物有盈虛而自身沒有盈虛,道使物有衰亡而自身沒有衰亡,道使物有始終而自身沒有始終,道使物有聚散而自身沒有聚散。
《莊子》又編造了一段孔子與老聃的對話,進一步說明“道”的性質。
孔子對老聃說:“今天較清閑,請問什么是最高的道?”老聃說:“道是深奧難說的呀!我為你說個大概吧。那顯明的東西是從冥暗中生出來的,有形的東西是從無形中生出來的,精神是從大道中生出來的,形質是從精氣中生出來的,而萬物都是依各種的類型互相產生的。道的來臨沒有痕跡,離去沒有界限,沒有門徑,沒有歸宿,四面宏達皇皇大通。順著這個道,四肢強健,思想通達,耳目聰敏,他的用心不勞苦,他的應物不拘執。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運行,萬物不得不昌盛。這就是道呀!”不難看出,《莊子》闡釋的這個神秘的“道”就是一種絕對的精神力量。它瞧不見摸不著,既不能用感性感知它,也無法用理性認識它,只能靠主觀直覺去體會它的存在。因此,從對“道”本身的解釋來看,《莊子》的宇宙觀應是主觀唯心主義。
與《老子》一樣,《莊子》也認為“道”有一個基本的屬性,就是“無為”,強調一切都要自然而然。《天運》篇說:“天在運轉嗎?地在定處嗎?日月往復照臨嗎?有誰主宰著?有誰維持著?有誰閑著無事去推動著?或者有機關發動而不得已?或者它自行運轉而不能停止?云層是為了降雨嗎?降雨是為了云層嗎?有誰興云降雨?有誰閑著無事過分求樂去助成它?風從北方吹起,忽西忽東,在天空回轉往來,有誰噓吸著?誰安閑著無事去吹動它?
請問什么緣故?“在一口氣提了這么多問題之后,《莊子》并沒有正面作答,但答案事實已包含在問題之中了,即:天地運轉、風云雷雨沒有什么主宰,完全是它自己的自然運動。《應帝王》篇還有一段寓言說明了這個道理。南海的帝王名叫儵,北海的帝王名叫忽,中央的帝王名叫渾沌。儵和忽常到渾沌管的地界里相會,渾沌待他們很好。儵和忽商量報答渾沌的美意,說:人都有七竅,用來看、聽、吃飯、呼吸,唯獨渾沌沒有,咱們試著替他鑿上吧!
于是一天鑿一竅,結果到了第七天渾沌就死了。這表明自然的就是好的,人應當聽憑自然;一旦妄為,那非壞事不可。
沒有是非的世界莊子和惠施有一天在濠水橋上游玩,莊子說:“魚悠哉悠哉地游出來,這是魚的快樂啊!”惠施問:“你不是魚,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
莊子回答說:“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曉得魚的快樂?”惠施說:“我不是你,固然不知道你;你也不是魚,那么你不知道魚的快樂是很明顯的了。”莊子說:“請把話題從頭說起吧!你說'你怎么知道魚是快樂的’這句話,就是你已經知道了我曉得魚的快樂才來問我,現在我告訴你,我是在濠水的橋上知道的啊!”
這是《秋水》篇中一個被人們廣為流傳的寓言,它提出了認識角度的問題。《莊子》說這些話的本意是什么,如果我們與另一則更著名的寓言聯系起來看就十分清楚了。從前莊周夢見自己變成了蝴蝶,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遨游各處悠閑自在,根本不知道自己原來是莊周。忽然醒過來,
自己分明是莊周。不知道是莊周做夢化為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化為莊周呢?
這就是說夢和真是難以分清的,夢可以當作真,真也可以當作夢,一切都是相對而言的。所以《莊子》說,世界上的事物沒有不是“彼”的,也沒有不是“此”的,彼和此都是相對而言的,此就是彼,彼就是此,是就是非,非就是是,大就是小,小就是大,世界上的事物都分不出彼此、是非、大小。
《莊子》把這種渾然一體、沒有分別的現象稱為“齊物”,還稱為“天倪”和“天均”(“倪”是碾磨,“均”是制作陶器的陶輪,都是比喻旋轉循環的)。意思是說萬物始終相續,輪轉不止,就像一個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的圓環一樣,忽忽悠悠,永無固定,還有什么彼此、是非可言呢?
《莊子》還說,事物的是非、大小,完全決定于你從哪個角度去觀察它。
你從事物大的方面去看它的大,那么萬物沒有不是大的;你從小的方面去看它的小,那么萬物沒有不是小的。例如,兔子身上的毫毛本來非常之小,但也可以說天下沒有比它大的東西了。泰山比毫毛大無數倍,但也可以說是最小的了。
歷來傳說中最短命的殤子,可以說是最長命的人;而傳說中活了七八百歲的彭祖反而可以說是命短的。即事物的差別不在事物本身,而在于認識者的態度、看法,事物的一切性質都是主觀的認識者加上去的。認識者的感覺經驗不同,是非標準也就各各不同,找不出一個統一固定的標準。譬如,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腰痛或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爬上高樹就會頭暈目眩,猿猴也會這樣嗎?人、泥鰍、猿猴這三種東西到底誰的生活習慣才合標準呢?人吃肉,鹿吃草,蜈蚣吃小蟲,貓頭鷹吃老鼠,這些東西到底誰的口味才合標準呢?西施等是世人公認的美人,但魚見了她們沉入水底,鳥見了她們嚇得高飛,鹿見了她們趕快跑開,美與不美究竟以誰的尺度作為衡量標準呢?既然沒有了是非的標準,孰是孰非也就無法判斷了。假若我和你進行辯論,怎么能肯定你說的一定對,而我說的一定錯呢?同樣,又怎能肯定我說的對、你說的錯呢?我和你是無法判斷的,即使請出第三者來,也無法判定。因為如果他的意見相同于你我任何一方,他就無法判定誰是誰非,而如果他的意見與你我都不相同,或者都相同,那他也無法斷定誰是誰非。
同一個事情,有認為對的,也有認為錯的;有認為錯的,也有認為對的。所以說,無論誰都無法判斷誰對誰錯,對錯、是非永遠也搞不清楚。
抹殺了是非,取消了彼此,那么世界上的事物都是一樣的了,無論大樹還是小樹,丑癩的東施,還是漂亮的西施,其本質都一樣。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大家都相同。這樣一來就沒有了知道與不知道的界限。既然事物是無法認識的,也就沒有了認識的必要。《莊子》說,知識是沒有窮盡的,但生命是有窮盡的。以有窮盡的生命追逐無窮盡的知識,那不是太愚蠢了嗎?所以主張用不知來求知,用不疑惑來解除疑惑,知與惑都是用不著的,惑起于知,不知就不惑了。《莊子》說真正的智慧就是什么都不知道,那種最高明的人是不知道有物的,他忘記了天地萬物,對外不觀察宇宙,對內不覺得有自己的身體,這樣的人就是大智大慧的人。次一等的人就覺得有物了,但還不覺得有界限,還搞不清彼此。再次一等的人覺得有界限了,但還不覺得有是非。等到有了是非,“道”就有了虧損了,“道”一虧損就有了私心,這樣人就有了痛苦。可見《莊子》的認識論就是以不認識為認識,一切都是虛無的,連自己都屬于虛無,剩下來的只有一個“心”,就連這個“心”也是以虛無為實在的。這樣,《莊子》的哲學就從絕對的相對主義邁進了絕對虛無主義不可知論的門檻。
《莊子》絕對相對主義的認識論有它的特點。它看到了人們任何時候的認識都不免帶有局限性、片面性這一事實,從認識的主觀能力、對象、是非標準各方面提出問題,深刻的程度超過了以往及其同時代的思想家,豐富了中國哲學史上的認識論。但它用取消一切的手法對待認識、對待現實世界,誰都對,誰都不對,無所謂是、也無所謂非的模棱兩可的、油滑順世的態度,也對人們起著精神麻醉的作用。
譬如,用上述觀點看待社會,便可得出與世俗觀念大相徑庭的結論。《莊子》有兩則寓言說得極妙:惠施做梁惠王的相國,莊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說:“莊子來,想取代你當相國。”惠施很恐慌,在國中到處搜捕莊子,搜了三天。
莊子找到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名叫鹓M ,它從南海出發,飛到北海。不遇梧桐樹不休息,不是竹子果實不吃,不是甜美的水不飲。有只貓頭鷹撿到一只腐爛的老鼠,鹓M 剛好飛過,貓頭鷹怕它來搶,仰頭喝一聲:”嚇!'現在你也想用你的梁國來嚇我嗎?“宋國有個叫曹商的,替宋王到秦國出使。去時得了幾輛車,秦王喜歡他,又送給一百輛。回到宋國,他向莊子炫耀說:”住在窮里陋巷,織鞋度日,面黃肌瘦的,這是我的過去;帶領車馬百輛見了萬乘之君,這是我的現在。“莊子說:”秦王有病請醫生,能挑破毒瘡的就可得一輛車。若能用嘴舔他痔瘡的可得五輛,治得越卑下,得車越多。你大概是為他治痔瘡了吧?不然怎會得了這么多車呢?“這種觀點再推而廣之,可以認為,統治者所謂的真理說不定正是謬誤,他們的寶貝或許恰是膿瘡。反過來,我的窮困可能證明我的高貴,不但不是壞事,而且是應珍惜的造物主對我的善意關懷,等等。這些觀點從積極的方面說可以砥勵人的氣節,糞土富貴,傲視權威,解放思想。但在歷史上更多的則是衍化成自我安慰,自得其樂的精神勝利法——阿Q 精神。
人獸不分的社會
《莊子》認為現實的社會黑白顛倒,根本沒有正義和真理。
那些僅偷了一只帶鉤的人被斬首,而偷盜整個國家的人反倒成了諸侯。竊國大盜們一上臺,就愚弄、恐嚇、刁難、鎮壓人民,隱瞞真相而責備百姓無知,制造困難卻怪罪百姓不做,增加事務卻懲罰老百姓不勝任,延長路途卻殺害走不到的人。
結果天下大亂,出現了十分可怕的局面:刑場上死尸壓著死尸,大街上帶枷的犯人推推擠擠,被害致殘的人絡繹不絕。
《莊子》認為造成天下大亂的原因不是別的,正在于人心變壞了。而圣人就是導致人心變壞的罪魁禍首。它說上古時的人心地樸實,無知無欲,因而沒有爭奪,沒有剝削壓迫,人人幸福,天下太平。不幸的是世上出了圣人,他們帶來仁義、禮樂、等級、財產、知識、技能、藝術等等,用這些人為的說教擾亂了人的自然天性,用僵化的規范束縛了人的手腳。為了推行仁義,黃帝、堯、舜表彰恪守仁義的,懲治違犯仁義的,造成了不安和分化。有了榮辱和財產,導致了競爭和掠奪;有了知識就產生了欺詐和詭偽;有了國家制度也就培養出了竊國大盜。
《莊子》甚至認為天下人人都是賊,制造斗升來量東西,就連斗升偷走;制造秤桿稱東西,就把秤桿偷走;刻印章來作憑信,就把印章偷走;提倡仁義來矯正邪惡,就把仁義偷走。儒家的孔丘也是假言偽行,企圖竊取富貴的大賊,應該叫他“盜丘”。圣人亂天下就像伯樂害馬一樣,馬原先生活在野外,吃草飲水,高興時耳鬢廝磨,發怒時轉身相踢,它所知道的只有這些。等到伯樂給它加上籠頭,套上韁繩,它就懂得吐出韁繩、咬破籠頭了。所以說圣人生,大盜起,圣人比盜賊還要壞。圣人不死,大盜不止;打倒圣人,釋放盜賊,天下才得太平。銷毀珠玉寶貨,人們就不會偷竊;燒掉印章之類的信物,人們才會守信用;砸爛升斗,折斷秤桿,人們才不會斤斤計較;廢除禮法,人們才會守秩序,講道理。甚至還要摔碎樂器,堵塞樂師的耳朵;搗毀工具,斬斷工匠的手指,禁絕彩色花紋,拋棄美術……。一句話,把所有與文明、智慧、技巧沾邊的東西全毀掉,一切復歸原始自然,盡善盡美的理想社會就出現了。
理想社會是什么樣的呢?《馬蹄》篇展示了這樣一幅藍圖:人們都按照自己天真的本性,自然而然地生活著。冬天穿皮毛,夏時著麻衣,春日耕種勞作,秋季收獲休息,衣食溫飽都有保障,沒有挨餓受凍的痛苦。家家比鄰而居,沒有上下尊卑的差別,沒有壓迫統治,人人渾然一體而不偏私,自由自在。沒有仁義禮智等精神枷鎖,大家的道德是同樣的美好,沒有君子小人的區別。人心樸實,誰也沒有特殊的欲望,不爭名逐利,安閑度日。由于人天真得與野獸完全一樣了,所以人與野獸也是和平相處,禽獸可以牽著游玩,鳥巢可以攀上去窺望。這樣一個人獸不分、人物無別、沒有欲望、沒有制度的渾沌世界,比起《老子》的小國寡民來還要原始落后。
逍遙自在的人生《莊子》一書,筆墨最多的還是關于人生的思辨和處世的智慧,而其人生哲學又是和它的宇宙觀、認識論相聯系著的。《莊子》認為人的本性是生命的質地,也就是人的自然,只要保全自然的本性就是好的,本性和生命都是不可改變的,自然叫你怎樣你就應該怎樣。本性有時也會有些活動,如果這些活動是出于不得已、無意識的,那它仍屬合理;如果是有意識的、人為的,那它就屬于不正當的過失了。一個人能得其自然,也就得其道,怎樣做都可行;如果失去了自然失其道,無論怎樣做都不行了。
重視生命是《莊子》人生哲學的一個出發點,它強調要珍惜性命,人不要為種種身外之物所役使,不管是名利財產還是仁義道德,這些東西都沒有用處,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只有人活著才是真實的。它說自夏商周以來,天下沒有人不是以身外之物來迷亂本性的。小人犧牲自己來求利,士人犧牲自己來求名,大夫犧牲自己來為家,圣人則犧牲自己來為天下。伯夷為了名死于首陽山下,盜跖為了利死在東陵山上。盡管從大夫到小人,從盜賊到圣賢,他們各為不同的身外之物所驅使,或為名、或為利、或為家族、或為國事,事業不同,名號各異,但他們都是在犧牲自我的性命,損傷個體的自然,同樣都是可悲的。所以,做善事不要有求名之心,做惡事要避開刑罰,順著自然的道路,就可以保護性命,可以保全天性,可以養護身體,可以享盡天年。
在《莊子》看來,人生本來就是痛苦的,人的形體即使不與外界接觸,也會逐漸枯竭衰老,如果再終生勞勞碌碌而不見得有什么成就,疲憊困苦而不知道究竟為的是什么,這是多么的可悲啊!這樣的人即使活著不死,又有什么意思呢?
人一輩子,上壽是一百歲,中壽是八十歲,下壽是五六十歲,除了疾病、死喪、憂患之外,開口歡笑的時間,一個月中也不過四五天而已。
有些年紀大的人還老是怕死而不想死,又何苦來著呢?這簡直是在自尋煩惱!可是生命畢竟是可貴的,天地的存在無窮無盡,人的生命卻很短暫,以有限的生命寄托在無限的天地之間,如同白駒過隙一般。凡不能暢適自己的意志,保養自己的壽命者,都不是通達道理之人,因為“道”本來就是養生的。
但無論怎樣重視生命,生命還是不可能永遠保有的,那怎么辦?《莊子》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沖破生死關,拿不在乎的態度來對待生死問題,這當然是很不容易的。于是《莊子》試圖從心理上解決這個問題,它認為人之所以戀生怕死,就是因為有好惡的情感,只有消除了這種情感,人才能放開手腳,聽憑自然,得到絕對的自由和絕對的快樂。用什么辦法去消除情感呢?
《德充符》篇寫了這樣一段對話:惠子問莊子:“人是沒有情感的嗎?”莊子說:“是的。”“人若沒有情感,怎么能稱為人?”“道給了人容貌,天給了人形體,怎么不能稱為人?”“既然稱為人,怎么沒有情?”“這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無情,乃是指人不以好惡損害自己的本性,經常順應自然而不去人為地增益。”《莊子》大概認為人本來是可以沒有情感的,因為自然的道就沒有情感,不動感情的方法就是因循自然,看破一切,不加作為。人的死生是必然不可避免的,就像天永遠有白晝和黑夜一樣,你想逃也逃不掉,動感情也是沒有用的,還不如不動感情。如果沒有了哀樂好惡,就算是解脫了;如果不能解脫,就要被身外之物所累。總之,萬物包括人在內都不能戰勝天(自然)。所以,求生必須把求生的目的都忘掉,如同生命本來就不存在一樣,徹底聽天由命,隨遇而安,因循自然,看破一切,沒有情感,不去刻意地追求長生,那也就得到長生了。
這才是真正地重視生命。
《至樂》篇寫了一個故事,最足以說明這種不動感情的態度: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去吊喪,看到莊子正蹲在地上,敲著瓦盆唱歌。惠子說:“妻子和你住在一起,為你生兒育女,現在她死了,你不哭倒也罷了,還要敲著盆子唱歌,豈不太過分了嗎?”莊子說:“不是這樣。當她剛死的時候,我怎能不哀傷呢?可是想想她原本就是沒有生命的,不僅沒有生命,還沒有形體;不僅沒有形體,而且沒有氣息。她在若有若無之間,變而成氣,氣變而成形,形變而成生命,現在又變而為死,這樣生來死往的變化,就像春夏秋冬四季的運行一樣。她靜靜地安息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在哭哭啼啼,我以為這是不通達生命的道理,所以不哭。”
但是,所謂看破生死,還是有生死的觀念存在著,還是不能真正沖破生死關,《莊子》于是編了個活人與髑髏對話的寓言,進一步提出了以死為樂、以生為苦的觀點。有次莊子到楚國,看見一個髑髏,他用馬鞭敲敲,問:“先生是因為貪生失理而死的?還是國家敗亡死于戰亂的?你是做了不善的事,玷辱父母羞見妻兒而自殺的呢?還是凍餓而死,壽盡而死的呢?”問完這些話,莊子就枕著髑髏睡覺了。半夜里,夢見髑髏對他說:“你所說的,都是活人的痛苦,死了就沒有這些憂慮,你想聽聽死人的情況嗎?”莊子說:“好。”
髑髏說:“死了,上面沒有君主,下面沒有臣子,沒有四季的冷凍熱曬,從容自得與天地共長久,國王的快樂也比不上。”莊子不相信,說:“若是讓掌管生命的神靈恢復你的形體,還給你骨肉,把你送回父母妻子故鄉朋友那里,你愿意嗎?”髑髏聽了顯出憂愁的模樣說:“我怎能拋棄國王般的快樂回到人間受苦呢?”這個道理說得巧妙一些,就是天地人生是為了讓人勞苦的,老了才得安逸,死了才能休息,這樣死就變成了人生追求的目的,人愛惜生命就是為了得個好死的。《莊子》的人生哲學雖然談得高深玄妙,如果挖出它的根,其實還是一個怕死的觀念在那里作動力。這些看破生死、以死為樂的荒唐之言,實際只是最怕死的人因為怕死、自己安慰自己的話頭罷了。
那么,死固然好,但又不能自殺以求死,因為這樣就違反了《莊子》的自然主義。當著人還活在世上的時候,又怎么處世呢?《莊子》設計了一套精致的混世哲學:既然天下無是無非,無所謂好人壞人,就用不著說正經話,也用不著按原則辦事。既然樹大則易招風,木貴則被砍伐,為了保全自己,可以用種種手法遠害避禍。譬如,國君需要有人為他辦事、當兵、納糧,你可以扮作無用的人來逃避。這樣對國家雖無用處,對自己卻是大有用處,這叫無用之用。但絕對無用也可能會給自己帶來災難。如一只不會鳴叫的鵝就因不能用來看家護院而被主人殺了吃掉,怎么辦呢?你可以走中道,用時進時退、隨俗沉浮的辦法巧妙地處于有用和無用之間。若實在無計脫身,你就跟他敷衍。別人像嬰兒似的無知,你也跟著學他那樣無知;別人不守規矩,你也跟著學他那樣不守規矩;別人隨隨便便,你也跟著學他那樣隨隨便便。
這樣隨大流,從世俗,無棱無角,八面玲瓏,也就是聽其自然,就可免于災害。
但是,這樣隨波逐流,亦步亦趨,只能做到被動地保護自我而已,仍不能活得完全自在,還算不上絕對的自由、真正的自然。因為他畢竟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仍要受種種身外之物的牽累。鯤鵬展翅,扶搖直上九萬里,要靠大風和長翼的幫助;列子不用走路,能輕松地乘風旅游半個月之久,沒有風也不行。這些常識性的自由在《莊子》看來都是有限制的,都必須依賴客觀條件才能實現。它認為絕對自由就是“逍遙游”,即生活得我要怎樣就怎樣,無所依賴,不受任何現實關系的規定、束縛、限制。山林焚燒感不到熱,江河凍結覺不出冷,雷霆震撼不能受到傷害,駭浪滔天不能使他驚恐,駕著云氣,騎著日月,入無窮之門,游無極之野,達到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一體的境界。《莊子》于是描繪了一個叫做“真人”的理想人格。據說這種人,不欺負人少,不以成功自雄,不作謀慮,錯過時機不后悔,得到時機不忘形。睡了不做夢,醒來不憂愁,飲食不求精美,呼吸來得深沉,他不像凡人用咽喉呼吸,而是用腳后跟呼吸。他不貪生,不怕死,活也無所謂,死也無所謂,自己的老家沒有忘掉,自己的歸宿也不追求。得到呢固然好,丟掉呢也就算了。他容貌清癯,額頭恢宏,冷清清像秋天一樣,暖洋洋似春天一般,一喜一怒合乎春夏秋冬,對任何事物都適宜,誰也不知道他的底蘊。
樣子很巍峨而不至于崩潰,性格很客氣又不那么自卑;挺立特行而不槁暴,海闊天空而不浮夸;茫茫然像很高興,頹唐著又像不得已;像活水停蓄一樣和藹可親,像島嶼蓊郁一樣氣宇安定,像很寬大,又像很高傲;像很好說話,又像什么話都不想說。
怎樣才能達到“真人”的境界呢?這就是一切都不想,一切都忘記,連自我都忘記,遺忘了自己的肢體,拋開了自己的聰明,和“道”融為一體。
形象地說就是做到身如枯木,不覺痛癢,心如死灰,無情無欲,對一切都無所謂。你喊我是馬,我就是馬;你喊我是牛,我就是牛。不計較生死、利害、是非、功過,把一切被仁、義、善、美、利、祿、權、勢所奴役、所支配的“假我”、“非我”統統拋棄掉,才能取得或達到真我、真人。這好比穿鞋子,如果忘記腳的要求,完全順應鞋子,那么不管什么鞋,穿上總是適意的。
如果連適意的想法也沒有,那便徹底而永遠地適意了。這實質上不過是一種純粹心理的追求和絕對精神的幻象而已。
在生活上,尤其是思想上,麻木不仁,擺脫煩惱,求得個人心靈的寧謐和健康長壽,這就是《莊子》人生哲學的全部內涵。它既可以教人忘懷得失,擺脫利害,超越種種庸俗無聊的現實計較和生活束縛,或高舉遠慕,或怡然自得,與活潑流動盎然生意的大自然打成一片,心中獲得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意趣,替代宗教來作為心靈創傷、生活苦難的某種慰藉,為后來的傲世、避世之士找到了一塊忘卻失意痛苦的廣闊天地;也給玩世不恭、隨俗沉浮、蔑視道德、放蕩不羈的處世態度提供了遁詞;還對培植逆來順受、自欺欺人、得過且過、滑頭主義的奴隸性格起了十分惡劣的作用。歷代的唯心主義者更是對《莊子》垂青備至。魏晉玄學把它奉為祖師;佛教把它說成釋迦的同調;道教則把莊周尊為南華真人,捧上道教第二把交椅,《莊子》便又成了《南華真經》。
汪洋恣肆的文風《莊子》是一部哲學著作,但卻與先秦時代一般的哲理散文不同,它不用論述性的語言、嚴密的邏輯推理去闡述哲理說服人,而主要是通過生動的形象、巧妙的比喻和強烈的感情去感染人、打動人,讓讀者自己去領會其中的哲理。
漫步《莊子》,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為了表達一種見解或抒發一種情感,常常大量吸收神話、傳說材料,或者虛構杜撰,憑借想象、聯想、幻想,利用夸張、渲染、對照,創造了眾多波詭云譎、光怪陸離的場景和形象。書中編寫了大大小小一百多個寓言,通過這些純屬虛構的故事和里面色彩斑斕、個性鮮明的藝術形象,隱秘曲折地表現了作者的各種哲學思想和人生見解。
如《逍遙游》一篇就是由五個寓言故事組成的,它的主旨是闡述不受時空限制的絕對自由。文章開頭描繪了一個神奇無比的大鵬的形象。在北方不毛之地,有一個廣漠無涯的大海,那兒有一條大魚,寬有幾千里,無人知道它多長,名字叫作鯤,化而為鳥,名叫大鵬。鵬的背像泰山,翅膀像天邊的云,乘著旋風扶搖直上九萬里,超絕云氣,背負青天,飛往南海,水花激起三千里。但就連鯤鵬這樣的神鳥也還要有所依賴,仍未達到絕對自由,那么蟬、麻雀之類就更不用說了。
于是歸結出只有無功、無名、無己、無用才能達到無所依賴的最高境界。接著又通過三個寓言故事,進一步說明什么是無功、無名、無己、無用。堯讓天下給許由,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經安定了,我還來代替你,我為著求名嗎?
名是實的賓位,我為了求賓位嗎?小鳥在深林里筑巢,所需不過一枝;鼴鼠到河里飲水,所需不過飽腹;我要天下干什么呢?廚子即使不下廚,祭祀的人也用不著替他烹調。“這就是無功、無名。肩吾問連叔,說在遙遠的姑射山上,住了個神人,肌膚像冰雪一樣潔白,容貌似處女一般柔美,不吃五谷,吸清風飲露水,乘著云氣,騎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這就是無己。宋國人到越國去賣帽子,越國人都剪光頭發,身刺花紋,用不著帽子,這就是無用。最后通過莊子和惠子的對話,說明只有把無用變成大用,才能做到無功、無名、無己。這是達到無所依賴這一最高境界的唯一手段和途徑。全篇雖沒有用論述性的語言去闡述什么是絕對自由,但通過神奇的大鵬、夜郎自大的蟬和麻雀,敝屣功名的許由、綽約如處女的神人等幾個鮮明生動的形象,使人受到深深感染,賦予讀者仔細回味、展開聯想的余地,更準確地體會作者的真實意蘊。
整個《莊子》洋溢著浪漫主義的獨特風格,那奇幻詭異的虛構,自由聯翩的聯想,豐富瑰麗的形象,曲折離奇的情節,回翔起伏、變化多端的行文布局,奔放馳騁、毫無拘謹的飄逸情思,文勢雄奇浩蕩,洶涌澎湃;辭采峭拔飛動,詼諧灑脫;時如風行水上,自然天成;時如萬斛泉源,隨地涌出;任意揮灑,跌宕變幻,機趣橫生,搖曳多姿。一路看去,猶入九曲迷宮,眼花繚亂而應接不暇。
《莊子》的世界,大至渾沌宇宙,小至杯水芥舟,宏觀微觀,上天入地,廣漠無垠。在那里面,不僅鳥獸蟲魚會思考,會答辯,充滿了人情味,即使無生命的物體也活立紙上,栩栩如生,令人讀來如臨其境,如聞其聲。如蟬與麻雀可以自白,車轍中的鯽魚可以向人求援,東海之鱉能夠與井底之蛙侃侃而談,蛇和風能夠對話,櫟樹也會發表議論,甚至兩個抽象的概念名詞都可以爭辯一番,影子和影子能夠討論問題,髑髏也能探討人生。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充滿了作者的深厚感情,表達著強烈的愛憎,反映了深邃的哲理。
《莊子》的另一個特點是善用譬喻。幾乎任何情況、任何事物都可以用作譬喻。以喻明理,這在先秦諸子著作中最為突出。如庖丁解牛,循自然之道游刃有余,比喻養生之理;用佝僂承蟬(一個駝背老頭粘知了,像拾撿一樣容易),比喻專心致志,聚精會神之理。另如“井底之蛙”、“望洋興嘆”、“東施效顰”、“邯鄲學步”等人們熟知的典故,無不委婉妙致、深入淺出地把深奧的思想表達得完整、清楚、易懂,增添了說理的奇特色彩,具有余味無窮的藝術魅力。
《莊子》這部古典文獻的出現,標志著在戰國時期,我國的語言文學已發展到了非常玄遠、高深的水平。它的文學造詣可以與屈原的騷賦分庭抗禮,對我國的思想、文學、藝術產生了深刻巨大的影響。它的浪漫主義培育出了無數或奇崛或優美或氣勢磅礴或意韻深永的不朽佳作。它的語言豐富了漢語的詞匯和成語。
“文理孕奇夢,秀句鐫春心。《莊》、《騷》兩靈鬼,盤踞肝腸深。”清人龔自珍的這首詩,就是對《莊子》在我國文學史上顯赫地位和深遠影響的高度概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