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哲學有一個最合人性、最接近人類生活世界的視角,那就是他通過對酒神狄奧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羅進行對比,考察激情與理性的張力。尼采把酒神狄奧尼索斯的精神叫酒神精神,把日神阿波羅精神叫日神精神。
前者也叫“醉”的激情或酒神原則,意味著性力、迷狂、縱欲、情緒化和不確定性;后者也叫理性精神或日神原則,意味著秩序、形式、理智、一致性和確定性。于是尼采將人類歷史置于酒神原則和日神原則之間的無窮無盡的矛盾、沖突和爭斗之中。
不過,人類在這兩種原則的較量中,尼采并不在乎誰勝誰負,他從來沒有肯定過沖突的解決只能存在于酒神的勝利中。他看重這種張力的均衡,在考察希臘悲劇中贊賞希臘人和希臘文明追求這兩種氣質的平衡。所以他曾未天真地要求人們返璞歸真、回歸自然,而是采納了一個調和的立場:即只有這兩種原則成功地結合起來,一個健康的社會才能出現。
在這個和諧的社會中,欲望的激情和審視的理性協調一致。尼采就是用這個標準或者希臘悲劇式的文明典范來衡量后來文明的完美性。由此我們也理解了尼采為什么特別強調藝術和審美,尤其是藝術中的和諧。他提倡把生命作為一個藝術品來對待和造就,并認為這是個體生命依此途徑而能使激情與理性結合起來的最佳方式。他甚至認為,情感與理性達不到協調和諧,就會引發疾病、偏執、變態和瘋狂。
因為人已經和自然環境分開了,具備了自我意識和社會意識,所以個體的情感與理性的沖突所必然發生的精神分裂是人的特有現象。這是尼采喜歡用神經癥解釋人類現象的理由。
現代人都知道,人是唯一能夠自我意識地思考自己將來必有一死的動物。尼采還將人看作一個不完全的動物,一個不堅定的動物,因為人是唯一自為的物種,從本質上來說,人并非是既定的習慣和環境的獨特產物,人的完成還依賴于文化訓練。人不是讓自己的需求來適應既定環境,而是改變環境使之滿足自己的需求。人通過制造工具而不是通過進化來強化自己的本能,如人不會像豹子那樣跑得快,像狗那樣嗅覺靈敏。
所以人總是受制于兩種基本的驅動:一是內在情緒的抒發和激蕩,也就是尼采的酒神精神;一是外在理性推出的超越世界的追尋,也就是尼采的日神精神。激情或理性的沖動奠定了人類兩種基本的人生觀:世俗的和宗教的,物質的和精神的,肉體的和心靈的。這兩種人生觀不一定是對立的,是可以兼容并包的。世俗的生活本來就是面向社會,追求成功,但同時可以進入教堂,期望超越。享受生命與超越自身并行不悖。
人類在任何時候的任何一個共同體都是激情和理性并存的,區別在于其張力是否達到平衡。我們古代的酒神精神在道家哲學那里得到了總結和發揮,后來還加入了一些佛教因素,盡管佛家是主張情感淡定的。道家倡導寧靜無為,實際是返歸自然,適性而為。
莊子就是沉醉自然的“酒神”,他主張絕對自由,任自我遨游于天地之中,激情于物我合一,追求“齊生死”,“秉物而游”“游乎四海之外”。他寧愿做自由的在爛泥塘里搖頭擺尾的烏龜,也不愿做受人束縛的昂首闊步的千里馬。古代很多文人士大夫受儒道佛的多重影響,在尼采闡釋的酒神原則和日神原則中追求平衡和諧,留下了無數美好的詩章和故事。
因陶醉或激情而進入藝術和審美的自由狀態,是我們古代藝術家擺脫束縛而獲得藝術創造力的重要途徑。李白斗酒詩百篇,劉伶醉酒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歐陽修醉翁之意在乎山水之間美的享受等等,就是古代中國酒神精神的表現,是激情燦爛的典型。
生命力以情感激蕩的方式發泄被尼采概括為酒神精神,真是妙不可言。人的“醉”的激情狀態是拋棄現實束縛而回歸真我的生存體驗,是個體溶入社會后積累的煩惱痛苦壓力的釋放,姿意縱情的生命歡愉,讓人獲得暫時解脫艱難絕望后的仿佛新生的快慰。但激情也有邊界和境界高低,而且激情的后果往往是不確定性的,因此日神精神不可或缺。
邏輯深思和反思審視的理性方式是對生命力迸發的矯正和自然性的超越,是人類自我穩定、安全、發展和一致性的需求。理性總是追尋確定性,盡管也容易導致孤獨。總之,沒有激情的生活不僅僅是泛味的,而且是違背生命本意的,理性的目的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因自由而藝術,而美,是酒神精神的最高境界;因美而藝術,而自由,是日神精神的邏輯必然。激情源于人的本性的自由,理性為了人的高貴的自由,即對自己、他人和世界負責任的自由。激情和理性統一于自由的實質,讓人類自身和萬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