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紅樓夢》的奴婢取名
在古典名著中,沒有一部小說能比得上《紅樓夢》,從影響看,唯獨它的研究形成了一門專門學問——“紅學”。而其奴婢取名,也很有意思。盡管說,關于《紅樓夢》的人物取名,說法見解本已不少,但就我所關注的方面看,好像涉及的人不多,所以寫出來,權當拋磚引玉,促進紅學事業的繁榮和發展。
像脂硯齋早已指出的英蓮(應憐)、秦仲(情種)、琴棋書畫等,不再重復,我主要從奴婢與其主子的關系這個角度來探討。
小說中,指名道姓有奴婢的主子主要有: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史湘云、“四春”、賈母、王夫人、薛姨媽、李紈、秦可卿以及王熙鳳等人,為敘述方便,擬就幾點:
1、寶玉的奴婢——問題的提起
2、眾姑娘的奴婢——觀點的印證
3、貴婦們的奴婢——結論的產生
4、特殊的情況——代結語
一、賈寶玉的奴婢
賈寶玉是《紅樓夢》中最主要而最奇特的人,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子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對待女孩,尤其是那些服侍他的丫鬟們,他的觀念非比常人:他愛她們,也尊重她們,為了他們,他連死都愿意。在他周圍,聚集了諸如襲人、晴雯、麝月、秋紋、茜雪、碧痕、綺霰、檀云(后來的戲子芳倌除外)等一大群丫鬟奴婢。
先看襲人,她是賈母派給寶玉的大房丫鬟,是王夫人指定的寶玉房里的“屋里人”,是侍妾,地位特殊,盡管賈母、王夫人還沒給她明位正身,但她和寶玉的關系(就生活照應而言)卻遠遠超出晴雯、麝月、秋紋等人之上。她專管寶玉的衣食起居,就這方面而言,地位作用實在比后來真正成為“寶二奶奶”的薛寶釵(如果這是曹雪芹原意的話)還要重要。在小說中,作者說襲人的取名是“花氣襲人知驟暖”,但若把“襲人”一名和襲人“襲衣人”的身份、地位聯系起來看,似乎反倒更為合理一些。在舊時代,社會對女子的要求,就是做一個賢妻良母,只要有德,才貌似乎是其次的事,她們的終身職責,也不過是服侍、順從丈夫而已。而襲人恰恰就是這種“襲衣人”角色的典型代表。因此,可以認為,“襲人”的起名,與舊時代女子及襲人本人在寶玉身邊“屋里人”的身份、角色和地位是相聯系的。
再看晴雯。“雯”,是有花紋的云彩,名曰晴雯,是取潔凈美好的意思。我們知道,晴雯是塊“暴炭”,她愛憎分明,疾惡如仇,感情熱烈而又勇敢決絕,竭力在賈府這塊惡濁骯臟的天地里爭取著自己做人的那份權利。她真正稱得上是“名”如其人,堪稱“圣潔的天使”。前文已述,在寶玉的觀念里,對于男女,有泥水清濁之論,二者聯系起來看,“晴雯”的取名,與晴雯其人和寶玉這個人物的思想觀念是有著很大的連帶關系的,限于篇幅,恕不舉例。
再看麝月、秋紋、茜雪、碧痕、綺霰和檀云。就字面來講,麝指麝香,檀指檀香,都是女性的日常用品;紋、綺、碧等,都與女子的衣飾、裝束有關;而月、雪、碧、霰、云、痕以及上文晴雯二字等等,都可歸意為“潔凈”這個意思。這三方面,與寶玉的泥水清濁之論以及寶玉平日習尚、癖好等也是緊密聯系的。總之,把這些名字排在一起,我們不難發現,這些名字的取法,都是用跟女性有關的事物或現象來命名的,或以膚色,或以衣著,或以日用物品等等,都體現了“脂粉隊”的某些共同特征。而這,與其主子賈寶玉的喜食脂粉、混跡女色的性格特征比照起來看,是很有意思的。
因此,我覺得,曹雪芹對賈寶玉奴婢的起名,顯然是在一定程度上考慮了賈寶玉這個人物的性格特征的。
二、眾姑娘的奴婢
那么,作者對于小說中幾個主要姑娘如“寶黛”、湘云、“四春”等人的奴婢取名,是否也與寶玉奴婢一樣,與她們各自主人的性格或與此有關的其它方面有一些內在的聯系呢?
讓我們先看黛玉。《紅樓夢》中,黛玉是以寄居舅家的角色出現的,父母早亡,瘦弱多病,從小就養成了一身孤寂、憂郁、任性的性格,心境幾乎總處于幽怨、悲泣的壓抑狀態。她有名的丫鬟有三個:紫娟、雪雁和春纖,這三個名字,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杜鵑啼血”(盡管“娟”“鵑”相去甚遠,但一個“紫”字,總給人以暗淡、陰沉、壓抑的感覺)、孤雁哀鳴、春困生憂、游絲無力等物象來,而這,與黛玉的秉性、脾氣和客居的地位是能聯系在一起的。可以說,黛玉丫鬟的起名,也同寶玉一樣,是經過作者曹雪芹的一番苦心斟酌的。
再看寶釵和湘云。她們兩人的丫鬟一個叫鶯兒,一個叫翠縷。鶯兒是愛叫好唱的家鳥,這怎么能同薛寶釵這個“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云守拙”的人物連在一起呢?其實,問題并不在這里,作者在“比通靈金玉微露意”這回戲里,就十分明顯地給我們交待了這個用意。寶釵與鶯兒,主子與奴婢,一個表面上“罕言寡語”、“安分隨時”,一個表面上好叫喜唱,有心無心,只要我們把小說翻到32回,看一看薛寶釵在王夫人面前對金釧投井這件事的態度,就明白作者給她的丫鬟起名“鶯兒”的真正用意了。很顯然,作者是懷著不屑甚至是厭惡,有意識給這個外表豐腴嫵媚、才學奪魁稱冠的封建淑女安排“鶯兒”這個丫鬟的,盡管“鶯兒”這個名字本身并不會給人厭惡的感覺。這樣,在無形的對比中,巧妙地表現出作者對薛寶釵這個人物的貶斥態度,這對我們進一步認識薛寶釵這個人物,也是不無裨益的。再看湘云的丫鬟翠縷。只要把她的名子和湘云的判詞及圖畫對比一番,答案自然顯現。湘云的判詞是:“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輝,湘江水逝楚云飛”。畫面是:幾縷飛云,一灣逝水。可見,“翠縷”的取名,與湘云后來丈夫病死、自己過早而孀的悲慘結局是有很大連帶關系的。
至于“四春”,脂硯齋早就指出,其取意是“原應嘆息”,四個丫鬟也由“琴棋書畫”而來。這固然也是曹雪芹人物取名的另一個重要來源,但若對琴、棋、書、畫的取名按我們的思路來分析,也是很有意思的。先看元春,她的侍婢叫抱琴。我們知道,琴在古代,是很高雅的東西,高山流水、陽春白雪非一般下里巴人所能明白。元妃入宮,本是極體面、極榮耀的事,更兼才選鳳藻、加封賢德,身份地位自然極其尊貴,所以,她的侍婢取名就頗合她的尊貴身份。二小姐迎春,人稱“二木頭”,膽小怕事,逆來順受,委曲求全,麻木而又懦弱,她的大丫鬟名叫司棋。我們知道,棋子是撥一下動一下,不撥就不動的玩藝兒,而“侍棋”從字面看,也是靜立于側,不叫不動的丫鬟小童一類角色,把這些與迎春的麻木懦弱的“木頭”性格對照起來看,顯然,也是有著一定的含義在里面的。盡管侍棋本人并沒有“木頭”氣,我們這里主要是從“侍棋”這個名字的本身來探究她(取名)與其主子迎春性格之間的關系,這是我們本文重點關注和側重的方面。除司棋而外,迎春的另一個丫鬟叫“繡桔”。桔子本是果中佳品,怎奈她的這個“桔”是“繡桔”,縱然好看,縱然也能使人盡興地想起桔子那誘人的香氣和嚷口,但畢竟是假的,沒有什么實用的價值,這與迎春雖有“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忘俗”的嬌好模樣而全沒些兒心性、血性、骨性和氣質比較起來,可以看出,作者的命名,依然是從其內在聯系上取意的。在賈氏姐妹中,唯三小姐探春有點詩才,臥室布置充滿書生士大夫特色,所以,丫鬟取名侍書、翠墨。與釵黛相比,她似乎有點不自量力,但在賈氏姐妹中,她卻算得上首屈一指。事實上,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精明強干,有干一番事業的心性、志氣和魄力,44回秋爽齋的裝飾布置、56回興利除弊以及主辦海棠詩社等就是明證。正因為如此,她的丫鬟取名,就粘上了男人求功名、奔富貴而用的文房諸寶之類(書、墨)。至于四小姐惜春,她年齡最小,一方面,她對田園山水畫頗有研究,另一方面,她又“堪破三春”,厭于世俗,常想離家出世,因此,她丫鬟的取名就與繪畫和佛廟陳設有關:入畫、彩屏等。
這樣,通過以上對小說中幾個主要姑娘奴婢取名的簡單分析,我們就可以進一步肯定前文的觀點:曹雪芹對奴婢的取名,是與她們各自主人的性格愛好、未來結局等是有一定聯系的。
三、貴婦們的奴婢
既然如此,這個結論是否亦然適合賈母、王夫人、薛姨媽、李紈、秦可卿等貴婦們的奴婢取名呢?答案論理應當是肯定的。
先看賈母:這是個被尊為“老祖宗”的一家之主。她壽星高照,見聞廣博,精于世故,洞悉人情。到了老年,兒女子孫成群,丫鬟奴婢帶串,家財資產就更不用說了。她身體又好,不喜歡清心靜養,她最大的特點就是會“自覺地享受”(太愚《紅樓夢人物論》p113頁),因此,她的丫鬟取名就很能符合她的享樂趣味,全是些用來游戲、玩樂和消遣的東西:鴛鴦、鸚鵡、琥珀、珍珠、玻璃、翡翠等等。(就本文而言,筆者認為,賈母身邊的鴛鴦、鸚鵡與寶釵身邊的鶯兒取意的側重點并不相同,這是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
再看王夫人:她整日價吃齋念佛,積善修德,看起來像個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可是,一旦她認為金釧、晴雯對她的利益構成威脅的時候,她就原形畢露了,因此,她的丫鬟取名,就有些特別:金釧、銀釧、彩云、彩霞、繡鸞、繡鳳等。我們知道,由金、玉、彩、繡裝點而成的這些裝飾品,都是富貴人家用來裝點門面、跨豪顯富的東西,作者以這些為名,是與她外表大慈大悲、假仁假意而骨子里兇狠毒辣的偽善面孔是有很大干系的。
薛姨媽為皇商貴婦,錢財對她來講,算不了什么,她所缺的,就是權力和威勢。她領著兒女進京的目的,除了避禍,剩下的就是攀權附貴。從她兩個丫鬟取名同喜和同貴,就可看出她這個皇商貴婦對權勢向往的迫切程度。另外,她還有個丫鬟取名“臻兒”,也無非是取“百福齊臻”的意思。
至于李紈,丈夫早死,自己年輕守寡,而且有別于尤氏、鳳姐、秦氏、邢夫人之流,行為舉止相當檢點。所以,作者在塑造這一人物時,就懷著很大的尊重和同情的成分。也正因為如此,她的丫鬟才被叫做碧云和素月,給人的是清淡、素雅的莊重感覺。
秦可卿作為賈氏宗族的晚輩媳婦,其身份之特殊、葬禮之奢華、與乃公賈珍關系之曖昧、曹氏意向所至之明顯,人所共知。其丫鬟寶珠和瑞珠的取名,含義自不待言:一方面,為了顯示其身份的高貴,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暗刺其淫亂荒淫的奢靡生活和作風。
總之,賈母、王夫人、薛姨媽、李紈、秦可卿等貴婦們的奴婢取名,同眾姑娘一樣,也具有這種特點。
四、特殊的情況
如果我們把這個觀點推及到所有奴婢的取名的話,那么,很顯然,主要人物王熙鳳的丫鬟取名就無法解釋。我們知道,鳳姐的丫鬟主要有平兒、彩明、小紅、豐兒等,從字面看,似乎看不出她們與王熙鳳本人的性格特征、命運結局等有什么相關聯的地方。對于這種情況,我們應該怎么解釋呢?自然,這是辯證法在人物取名上的具體反映,由于《紅樓夢》小說的奴婢取名途徑的多樣性,所以,我們所研究的這種取名方法,并不能解釋所有的奴婢取名,這是需要明確的一點。
另外,還有一種情況:有些丫鬟的取名,從取名的途徑看,帶有雙重甚至多重的屬性,比如琴棋書畫、襲人、鴛鴦、入畫、彩屏等等,因此,若單純地為講我們的觀點而肯定一方面、否定另一方面,那顯然是片面和不足取的。
這樣,我們經過對以上十多位主要人物奴婢取名的分析,基本可以肯定地說,《紅樓夢》中相當多的奴婢取名,與其所跟從主子的性格、愛好、命運以極其其它典型性的特征是相輝映的,這種藝術性的取名,對于表現主要人物的性格,研究主要人物的個性,都是具有一定的借鑒作用的。所以,可以說,這種藝術性的取名,也是曹雪芹《紅樓夢》的一個特殊的藝術手法和成就,作為“紅學”研究的一個方面,應該給予一定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