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士庶在《天慵庵隨筆》中說:“山川草木,造化自然,此實境也。因心造境,以手運心,此虛境也。虛而為實,是在筆墨有無間??故古人筆墨具此山蒼樹秀,水活石潤,于天地之外,別構一種靈奇。或率意揮灑,亦皆煉金成液,棄滓存精,曲盡蹈虛揖影之妙。”方士庶這段話非常好,自然外境與情思內境間“構一種靈奇”,這最微妙、最美好的東西難以言表,便是畫面達到的境界。
對于繪畫境界的研究,王國維曾說:“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而不管是魏晉顧愷之的“傳神寫照”,還是近代齊白石所說“不似之似”,千百年來,不管是說傳神、氣韻還是談論形與神、象與意的關系,論其根本無非是說畫面境界的問題。
人處在不同的環境中,對人生的態度境界各有不同。王國維認為,境界有大境界、小境界之分,然而大境界、小境界之別不過是境界氣質的不同而已,而究其深度,境界應有高低。王國維提出“三秀”的說法,其曰:“溫飛卿之詞,句秀也。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秀也。”三人寫詞,三種境界。溫庭筠之詞美在肌膚,韋莊之詞已美到骨骼,而李煜之詞已經美到了心靈。
詩詞書畫,描繪物象的肌膚形貌不難,筆墨精微易得,要做到作品整體氣韻的生動自然則不易,而要達到作品神貌的瘦骨懔懔超然脫俗最難得。對于畫而言,每一幅畫都有它的境界,第一種境界,能對應物象而“賦彩制形”。筆法講究墨彩精微,適宜處線條筆力雄厚具有骨感,局部形象如山石樹木皆有風骨皆具姿態,整幅作品意境之妙,在于所繪之情、物。
第二種境界,布景構圖經營脫俗,張合運勢氣脈連貫,整幅氣韻生動渾然天成,作品意境引人入勝,意味無窮。這兩種境界是意與象、神與形的完美結合。至于第三種境界,超于意象之辯,正如嵇康所言:“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性情高古直追莊周夢蝶之境、可比“離騷”“九歌”之姿。此種境界者如書中羲之、琴中嵇康,風骨懔懔。第三種境界是對第二種境界的升華,其入得其內,超乎其外,其神其貌,入木三分。
石濤對于境界的有無談得更妙,石濤言:“山川是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無言,筆下山川河流一切象,皆是持筆者內心言語內心情思。故而同一座黃山不同人畫出不同的黃山,不同幅作品言出黃山不同的言語。黃山無語無言,只由畫者盡言各自性情。而這種言語,這種情境的賦予只在自然間的流露,不夾絲毫造作虛假,若不能真,而矯揉造作甚至象不能盡意,那也無境界可言。
《人間詞話》云:“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這也正合一畫之道:自然之樸,自然之真,自然之真情、真景是有境界的佳作,這種自然之情、自然之
景能映入觀者心扉。正如老子所言“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正是藝術的最高境界。若是把整幅畫的意象全然禁錮于畫面,只限于畫面,那其美、其變化也終究有數,而將美、將情與象藏于語外,顯于筆墨之外而大道“言外之味”“弦外之響”的境界,這正是大美、藝術的高境界。
宋徽宗畫院考試試題:“竹鎖橋邊賣酒家”“深山藏古寺”“踏花歸去馬蹄香”等幾個故事中,得首魁的作品構思新穎,未嘗不是能讓人產生遐想之作,實乃高境界之作。
“竹鎖橋邊賣酒家”考題一處,眾多的考生全都重于酒家,只是把小溪流水、野渡小橋、竹林清風等作為襯托。但是這些畫皆沒有讓趙佶滿意,僅有一名叫李唐的畫家構別出心裁。畫面上是一泓溪水,小橋橫臥溪水之上,橋邊是一片竹林,在茂密的竹林之中,掛著一副“酒”簾隨風飄蕩。這幅畫從“虛”字入手,使人浮想聯翩。趙佶看后甚是滿意。他認為,酒家隱藏在竹林中正符合“鎖”字的意境,親自點他為第一名。
“深山藏古寺”,這個題難住了不少應試的人。古寺既藏在深山之中又怎么去表現在畫面上呢?眾人苦思良久,有的在半山腰上畫古寺,有的在深山老林中畫一古寺露出寺的一角紅墻。然而,有一幅畫構思新穎。這幅畫面上根本沒出現所謂的古寺,只是畫了個老和尚在山下溪邊挑水。宋徽宗在審閱畫卷時看到此畫大驚:“好啊!用一個老和尚點出'藏’字不畫古寺,而古寺自在山中,獨辟蹊徑,此畫當取第一!”
“踏花歸去馬蹄香”也是獨具匠心且富有詩意的。考題一處,所有考生都在畫花畫馬、文人仕女,他們穿梭在花叢中。趙佶看后很不滿意,但是在最后的幾張考卷中,趙佶被一幅畫吸引住了。只見一匹駿馬緩緩走來,幾只小蜜蜂在追逐著馬蹄。作者的妙處就是馬踏上了正在盛開的鮮花后竟引來了蜜蜂。此畫既變現了“踏花歸去”,又表達了“馬蹄香”,這就是作者的構思巧妙之處,故而理所當然地被評為第一名。
中國畫中的筆墨、構圖、設色,一直以來都是為了畫中境界服務,高境界是歷代每個畫家所追求的,對境界進行深刻理解以此為繪畫實踐探尋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