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次出使金朝的宋人馬擴回憶,女真老百姓愛吃一種主食,“以半生米為飯,漬以生狗血及蔥韭之屬,和而食之”。對于這種“狗血拌飯”,宋朝使節紛紛表示“污穢不可向口”。
金太祖阿骨打請各部首領聚餐時,主食是一碗糙米飯,加上一些腌黃瓜、韭菜和野蒜。野味家禽之類的肉食倒是不少,“或烹,或生臠,多以芥蒜汁漬沃”,末了供應一些淡薄無味的冷酒。
阿骨打住的皇城,百姓往來徑直穿行,毫無禁忌。鄰里有紅白喜事,殺雞煮酒,也大搖大擺登門“召其君同食”。
沒有浴室、浴池,君長和百姓都在同一條小河里洗澡。立春那天,舉行“擊土牛”典禮,送寒迎春,遠近父老鄉親,男女老少,紛紛趕來圍著宮殿看熱鬧。
阿骨打就在這里接見宋使,還說:我家自上祖相傳,止有如此風俗,不會奢飾,只得這個屋子冬暖夏涼,更不別修宮殿,勞費百姓也。
這樣艱苦的環境里出來的女真人,能征善戰。
女真軍隊占領遼國燕京后,當地官員和豪族為了取悅阿骨打,特意準備了天子儀仗,迎接阿骨打進入燕京大內。
阿骨打和手下一起,大大咧咧坐在宮殿的門檻上,接受投降。他還打聽,皇帝用的“黃蓋”有多少柄,想給在場的女真貴族一人撐上一柄,“中國傳以為笑”。
女真舊無歷法,“草一青,為一歲”。金朝開國君臣發跡之后,也不記得自己的生辰,知道有農歷,遂各自揀了個好日子當生日:“粘罕以正旦,悟室以元夕,烏拽馬以上巳”,還有一些貴族選了重午、七夕、重九、中秋、中元、下元、四月八日(佛誕日),等等。
所以,《金圖經》形容初興時期的女真人,只用了一個形容詞——“野”。
不料,女真入主中原以后,皇位才傳了兩代,第三位君主熙宗完顏亶(本名合剌)就開始“賦詩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戲”。
這樣一個風流天子,看開國舊臣很不順眼,有時背地里罵這些老家伙是“無知夷狄”。對方也不甘示弱,背地里紛紛議論,皇帝如今成了“一漢戶少年子”。
接著靠政變登上皇位的海陵王完顏亮(本名迪古乃),從小也下棋點茶,好讀經史。他能詩擅賦,字里行間往往洋溢一股豪橫俊爽之氣。
正隆二年(1157年)中秋節,皓月當空,完顏亮在汴京設宴賞月。倏然,一片黑云橫過,遮住了月亮,他即興揮毫,創作了一首《鵲橋仙》:
停杯不舉,停歌不發,等候銀蟾出海。
不知何處片云來,做許大通天障礙!
虬髭拈斷,星眸睜煞,唯恨劍鋒不快。
一揮揮斷紫云根,要細看姮娥體態。
完顏亮讀《晉書》,不但崇拜統一北方的氐族君主苻堅,還打算完成苻堅未竟的大業——統一南北。他親率三十二總管打算渡江南征,為亂軍所殺。
世宗、章宗祖孫倆統治時期,外能與宋講和,保境安民,內能修明政治,勸課農桑,五十年間號稱“大定明昌之治”,金世宗甚至有“小堯舜”的美譽。
南宋大儒朱熹聽弟子講起這個風評,酸溜溜地講:“他要真能遵行堯舜之道,要做大堯舜也由他。”還說:“他豈變夷狄之風?恐只是天資高,偶合仁政耳。”
其實,金世宗苦惱的,絕不是朱熹說的要“變狄夷之風”,反倒是如何扭轉“漢化之風”。因為到了這個時候,女真人濡染漢文化并走向腐化頹廢的惡果逐漸顯現。
于是,金世宗開始用其余生致力于一項極為艱巨的任務,那就是復興女真民族傳統:大力推廣女真語、女真字,創立女真進士科,注重皇子皇孫的女真文化教育,提倡女真的騎射長技,等等。
金世宗的“本土主義運動”注定付諸東流。看看他一手培養的接班人章宗完顏璟(本名麻達葛)就清楚了。
金世宗的太子允恭早逝,所以立允恭之子璟為皇太孫。謝恩之際,完顏璟對世宗流利地講了一大段女真話。世宗興奮不已,動情地對大臣說:“我讓諸王都學學本朝的語言,只有原王(完顏璟)說得最好,朕心歡喜。”
其實,完顏璟這番舉動,無非是哄哄老祖父開心罷了。轉過身去,他展現出的漢文化修養,著實令人驚嘆。
金章宗雅好詩詞,格調一如花間、南唐的婉約綺麗,還寫得一手瘦金體,字跡酷肖宋徽宗,以至于民間訛傳他是徽宗的曾外孫。
顧愷之名畫《女史箴圖》,圖卷后幅題有一首瘦金體的《女史箴》,確認是出自金章宗之手。
除了《女史箴圖》,金章宗還搜集了大量的法書名畫,包括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懷素《自敘帖》、顧愷之《洛神賦圖》等。
金章宗在字畫上題簽也仿照宋徽宗,用“磁藍紙、泥金字”,而且有七方收藏印章,稱為“明昌七璽”。
金朝君主的漢文化素養,不啻是測量女真人變質程度的水位尺。
從收國元年往后不到百年,女真王朝便蛻去了原始軍事民主制色彩,確立了專制皇權和官僚行政制度。
同時,女真人原有的尚武精神和軍事實力也迅速衰竭,以致金元之際流傳著“金以儒亡”的說法。
再往后,進入元代,盡管女真人不一定都喪失了自身的族群認同,但在蒙古統治者看來,他們在語言和文化上已和中原漢人沒有分別,統統貼上“漢人”這一標簽加以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