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寶玉從來不認為是自己害死了金釧。
而金釧的親人,不應該忘記——只要稍有人心者,都會這樣想。
可是看上去好像不是那樣的。金釧的父母得些燒埋銀子,玉釧自此拿雙份工資,一家人就啥也不說了。
殺人者全然不把這當成一回事,別說什么悔罪,連一絲心虛都沒有。
第三十五回,賈寶玉挨打之后,還要作妖,想喝蓮葉羹。
羹做好了,王夫人居然讓玉釧兒送過去——姐姐剛給自己母子倆害死,轉頭又讓妹妹去侍候自己兒子?
就不怕玉釧為姐姐報仇,往湯里下點東西?或者,怕刺激玉釧,引起她傷心?
王夫人是壓根不會考慮到這些的——在她看來,自己付的錢,買一個丫鬟的命綽綽有余。你們又沒吃虧,矯情什么呢?
在王夫人眼里,丫鬟奴仆根本就不算人。
其實賈寶玉也是這樣想的,而且更惡心。
玉釧兒不想理他。
當然不想理,換個人早照頭給他砸過去了。
可是賈寶玉恬不知恥,一個勁地找話,又是你媽好嗎,又是誰叫你送的,“又陪笑問長問短”——最討厭那幫紅學家,管這叫“平等意識”“民主思想”,這是有多賤啊。
賈寶玉此處的邏輯不是很清楚嗎——雖然你姐姐剛死,雖然是因為我下流無恥而給害死的,但是你有什么權力給我擺臉色?你應該開開心心陪我玩!
然后又要玉釧喂他,又說不好吃,哄玉釧嘗一嘗,玉釧嘗過,他開心了,說,這下才好吃。
非得女孩子吃過了,才算好吃的,這真的是“平等”?——變態就說變態不行嗎?
最后湯灑了,賈寶玉問玉釧燙著沒有。這當然不是什么惡意,但是,這一點柔情就可以抵消害死人命的罪惡嗎?拉著剛死了親人的玉釧嬉皮笑臉毫無心肝就不那么惡心了嗎?
王夫人以為花了錢,就是天大的恩德;賈寶玉以為跟你嘻嘻哈哈,不是已經很給臉了嗎,你不該計較了。
但是,這世上不會有這樣的便宜的事。
第四十三回,王熙鳳過生日,賈寶玉偷偷溜出去祭奠金釧,擺上香爐,“含淚施了半禮”——又夠紅學家們發“平等”嗨的。
回去正好撞見玉釧兒獨坐在廊檐下垂淚——這也是金釧的生日,玉釧豈能不傷心?而賈寶玉生怕她不知自己如何多情,如何風流,要邀她一同陶醉,腆著大臉地湊上去表功:你猜我往那里去了?
玉釧不回答,只是擦眼淚。
我們無法抱怨玉釧懦弱,沒有劈臉賞他一記耳光,以她的處境,除了藏起滿腔仇恨,強顏歡笑,曲意侍奉這些豺狼,還能怎樣?
但是眼淚能擦干,仇恨不會。血債終歸要用血來償還,拖得越久,利息越重。
等到那一天到來,賈家這些豺狼,將充分領教到那些從來沒有被他們當人看的奴仆們的力量。
小時候看《紅樓夢》,我亦不免為賈家崩潰而惋惜;這些年感受不一樣了,只恨他們的下場不夠凄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