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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壯 | 正統觀與宋以后的五代史編纂

正統觀與宋以后的五代史編纂

崔壯

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

【提要】五代十國時期,天下四分五裂、戰亂頻仍,依照何種正統觀念撰述這一時期的歷史成為史家爭論的焦點。在宋至清長達900余年的時段內,大致有五種不同看法:其一,以五代相續為正統,代表史書有范質《五代通錄》、王溥《五代會要》、薛居正監修《五代史》及歐陽修《五代史記》;其二,以梁為偽,五代史應作四代史,雖未有代表性史書問世,然有相關議論如李昉《歷代年號》、張燧“朱溫不宜入正統”論、宋實穎《黜朱梁紀年論》、華湛恩《〈五代春秋志疑〉自序》;其三,以五代為閏統或無統,代表作有王皞《唐余錄》和朱熹《資治通鑒綱目》的五代部分;其四,以南唐承唐為正統,代表作為陸游《南唐書》、陳霆《唐余紀傳》;其五,以南唐繼后唐為正統,代表作為吳非《三唐傳國編年》、陳鳣《續唐書》與華長卿《唐宋陽秋》。五種撰史理念,各有依據,傳授、疆域、姓氏、道義等諸種因素相雜其間,既展現了傳統史學精神的延續不絕和古代學者對于正義矢志不渝的追求,也凸顯出正統觀之多樣化在推動史學發展中的重要作用。

【關鍵詞】正統觀;五代;南唐;史書編纂

依據某種正統觀念來編撰史書,是中國傳統史學的一個特征。在傳統史家看來,歷史是一種珍籍,非但記錄事實,亦可昭示正義;非但可以追憶過往,亦可以鑒戒將來。故而,在史學領域,對于正統的討論,總是不絕于耳。尤其是對于那些分裂的時代,諸如三國、南北朝、五代十國及兩宋遼金時期,在以誰為“正統”的問題上往往會產生分歧。這些分歧在短時期內,可能會因為某些因素被掩蓋起來,表面上達成一種共識。但隨時間推移,被掩蓋的異見常會獲得重新解釋的機會,從而為史書的改修、重修提供理論設想。五代十國時期的歷史,便存在著正統觀念的多端變化,在宋至清900余年間屢屢成為學者撰述的對象,如紀傳體史書新舊《五代史》、王皞《唐余錄》、陸游《南唐書》、陳霆《唐余紀傳》、陳鳣《續唐書》等,編年體史書朱熹《資治通鑒綱目》五代部分、吳非《三唐傳國編年》、華長卿《唐宋陽秋》等,充分展現出五代史編纂的豐富可能性。本文針對這一現象略作梳理與討論,不當之處還請方家指正。

一、五代相續為正統

唐朝后期,逐漸形成藩鎮割據、尾大不掉的局面。唐王室雖然名義上仍為天下共主,卻難免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命運。至朱溫篡位,這個名義上的君主也不復存在。戴在各藩鎮頭上的道德緊箍一旦被拆除,那些心懷叵測、意圖大位者便跳將出來,逞其私欲而擾亂天下,直至北宋重新完成統一,這六七十年被后人稱作末世、季世、亂世。歐陽修說:“五代,干戈賊亂之世也,禮樂崩壞,三綱五常之道絕,而先王之制度文章掃地而盡于是矣!”可以說,這一時期的歷史幾乎完全背離了儒家的道德和政治理想。那么,如何敘述和解釋這段歷史,將正統賦予何人,便成為傳統史家關注的重點問題。通覽古人著述,以五代相續為正統觀念出發撰述的史書數量最眾、影響最大。

將“五代”作為一個歷史時期的稱謂,本身就暗含著一種對于王朝更替正統的解釋。五代,包括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五個大致前后相繼的中原王朝,除后唐定都洛陽外,其余皆以汴梁為都城。日后基本完成統一的北宋政權,就是在取代后周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出于此種地理與政治上的因緣,宋人在北宋初年修撰前代史時,便首先選擇以五代為正統,將五代相續作為唐宋間歷史演進的主線。

以“五代”之名撰述唐宋間的歷史,大概肇起于《五代通錄》與《五代會要》。二書于宋太祖建隆年間,分別由當時在宋廷身居高位的范質和王溥根據五代編修的實錄撰成。《郡齋讀書志》云:“五代《實錄》共三百六十卷,質刪其煩文,摭其要言,以成是書。自乾化壬申至梁亡十二年間,簡牘散亡,亦采當時制勅、碑碣以補其闕。”該書大致亡佚于宋元之際,《通鑒考異》曾有大量引述。《五代通錄》屬編年體史書,記事范圍上起后梁開平元年(907年)下迄后周顯徳六年(959年),凡65卷。《五代會要》共30卷,亦取材于前代遺存的實錄,卻與范書不同,為典制體史書,除削煩摭要之外,尚需“條分件系,類輯成編”。該書今存,為治五代史者不可不備之書。

此后,宋太祖開寶六年(973年),下詔編撰《五代史》,由宰相薛居正監修,盧多遜、扈蒙、張澹、李穆、李昉等同修,以官修前代正史的方式傳遞出官方對于正統的態度。該書主要取材于五代各朝實錄和范質的《五代通錄》,敘事詳核,歷19個月修成,共計150卷。從篇目設置和編次方法上看,《五代史》一方面仿效陳壽《三國志》,將五代各自為書;另一方面,五代各有紀、傳,而其他諸國則抑歸“世襲列傳”與“僭偽列傳”。一揚一抑,兩相結合,將五代為正統的理念表現得淋漓盡致,更為當時撰唐宋間史書者樹立了典范。

以此三書為開端,北宋前期涌現出一批以“五代”為名的史書。有拾遺補缺之作,如王禹偁《五代史闕文》、陶岳《五代史補》。有另修編年史者,如尹洙《五代春秋》,記載五代十國史事,效仿孔子筆法,《四庫全書總目》稱此書:“筆削頗為不茍,多得謹嚴之遺意,知其《春秋》之學深矣。”又如《唐至五代紀年記》,《崇文總目》《通志·藝文略》均有著錄,今已佚。有不滿于官修《五代史》而重修紀傳體史書者,如歐陽修《五代史記》,效仿《史記》,一改舊史分述各代紀傳之體例,合述五代本紀12卷為全書的綱領,改舊史“世襲”“僭偽”列傳為“世家”,以另一種敘述方式昭示其對正統的安排。這樣,在北宋前期,從《五代通錄》《五代會要》到《五代史記》,五代相續為正統的理念與敘史方式不斷以史書編纂的形式被確定下來,深刻影響著后世對于唐宋間歷史的敘述與解釋。

二、偽梁與四代史

歐陽修在《新五代史·梁本紀》卷末論道:

天下之惡梁久矣!自后唐以來,皆以為偽也。至予論次五代,獨不偽梁,而議者或譏予大失《春秋》之旨……予應之曰:“是《春秋》之志爾……圣人之于《春秋》,用意深,故能勸戒切,為言信,然后善惡明。夫欲著其罪于后世,在乎不沒其實。其實嘗為君矣,書其為君。其實篡也,書其篡。各傳其實,而使后世信之……使為君者不得掩其惡,然后人知惡名不可逃,則為惡者庶乎其息矣……《春秋》于大惡之君不誅絕之者,不害其褒善貶惡之旨也,惟不沒其實以著其罪,而信乎后世,與其為君而不得掩其惡,以息人之為惡。能知《春秋》之此意,然后知予不偽梁之旨也。”

歐陽修的這段議論,一方面從繼承《春秋》之意的角度,賦予五代為正統這種源自官方的理念以儒家的道義與學理支撐,為其“獨不偽梁”的做法進行辯護;另一方面,他的辯護從側面反映出時人對朱梁的普遍看法,即所謂“天下之惡梁久矣”與“自后唐以來,皆以為偽也”。偽梁之事,自梁代唐稱制之時就存在,如晉、岐、淮南等地均延用唐天祐年號,又如后唐滅梁后對梁的“偽化”。可以說,這些“偽梁”的舉措,雖不乏忠君之意,但更多是出于爭奪權位的考慮。但“惡梁”的情緒、“偽梁”的意愿并未局限于此,而是持續渲染開來,原因有二:一是朱溫篡位弒君,本身就違悖道義;二是梁滅唐,終結了李唐這樣一個曾為盛世、安定繁榮、在儒家政治理想中占據重要位置的王朝,從而徹底打破統一局面,使天下陷于分裂。

這種情緒和意愿反映在史學上,即要求撰史者將朱梁一代排除在正統之外。歐陽修《正統論序》云:“太宗皇帝時……命李昉等編次前世年號為一篇,藏之秘府,而昉等以梁為偽。”年號的編次,最能反映對正統問題的看法。李昉在太祖朝時曾參與修撰《五代史》,以五代為正,而至主編《歷代年號》時則改成“以梁為偽”,反映了宋廷對于不同意見的包容與接納。實際上,不論是五代正統論、偽梁論,還是隨后將要述及的五代閏統論、唐宋相繼論等,對于趙宋政權的合法性與正統地位均無削弱,反而更有加強的意味,這或許才是其選擇包容的真正原因。

“偽梁”的論說在宋以后繼續發酵,歐陽修的自我辯護一度成為眾人針對和駁難的焦點。明代學者張燧道:

歐陽子作《五代史》,自謂不失《春秋》之意。余獨謂帝朱溫非是。夫三代以來,世有篡者,然皆不成為國,亦不成為君。是故窮之篡也,羿、浞相繼三十年,而少康滅之。莽帝十八年,而世祖滅之。玄帝一年,而劉裕滅之。其滅也,無論修短,俱以伏誅書。溫父子相繼十六年,即為莊宗所滅,特與羿、浞、莽、玄相上下……然則繼唐統者,斷斷乎在于莊宗,應于唐之后書“后唐”以別其族類,而并晉、漢、周稱為“四代史”,而以溫事附之前唐之末,后唐之初,若莽在兩漢之際,玄在晉、宋之間,庶幾統緒分明,其關于大義,不更多哉?

是將朱梁一代比作王莽之新與桓玄之楚,只可附于“前唐之末、后唐之初”,而不能獨立為一代之史。

此后,清初學者宋實穎著《黜朱梁紀年論》,云:“予讀《五代史》,至《梁太祖本紀》,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歐陽公良史也,為是紀真失《春秋》之志矣。’”亦可謂與歐陽修針鋒相對。接著,他更取《春秋》書法進一步論證“偽梁”的觀點。一云:“《春秋》之于陽虎,書曰'盜竊寶玉大弓’,則《五代史》于朱全忠,亦當正其名曰盜。”此為書義理之實。又將朱溫比作王莽、安祿山,認為史家述史“王莽不得為新,安祿山不得為燕”,則朱溫亦不得為梁。一云:“黜朱梁之紀年,而以晉、岐、淮南之稱天祐者……系于唐后,猶夏之少康、周之共和,亦《春秋》書'公在乾侯’之義也。”此為尊崇公室。《論》之后附《紀年圖》,將梁滅唐后之紀年改為“晉、岐、淮南稱天祐某年”,直至莊宗復唐,初步建立起四代編年史之時間主線。另一位清代學者華湛恩著有《五代春秋志疑》,對尹師魯尊崇后唐的做法贊賞不已,在《自序》中直接照搬張燧觀點稱:“若令作后唐、晉、漢、周為《四代史》,而以溫事附前唐之末,后唐之初,如莽在兩漢之際,玄在晉楚(筆者按,'楚’當作'宋’)之間,其關于大義更多也。”四代史的設想是對五代史纂修方案的修正,而實際上二者的正統觀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改變,不同之處只在如何看待和處理朱梁一代的正偽問題。“四代史”大概僅停留在設想階段,今未見成書。

然則四代之中,漢、晉、周的建號方式與梁有多少不同,后唐自詡承續李唐正統,其實際地位與其他四代又有多少區別,由此遂產生了五代為閏統與無統的觀念,以及據此觀念而撰述的史書。

三、五代為閏統與無統

正統之論,名目繁多。正統之外,又有閏統、霸統、變統、無統、帝統、王統等。閏統,大致居于正統與僭偽之間。宋庠著《紀年通譜》,《直齋書錄解題》稱其“自漢文后元有年號之后,以甲子貫之,曰正,曰閏,曰偽,曰賊,曰蠻夷”。成書于北宋真宗朝的類書《冊府元龜》前三部依次為“帝王部”“閏位部”與“僭偽部”,其《閏位部·總序》云:“化合神者稱皇,德合天者稱帝,德合仁義者稱王,斯并穹昊有命,歷數在躬,大庇生民,奄宅區宇者也。其或真人未應,中夏多難,本非靈心之所眷,暫為人望之攸屬,或紹承于大統,或專據于一方,雖復置宗,改正朔,建官以治,向明以朝,然與受河洛之符、應龍馬之紀者殊矣。故載籍譬之閏余,明其非正焉。”所謂“閏余”,原為歷學概念,《史記集解》引《漢書音義》曰:“以歲之余為閏,故曰閏余。”則“閏統”,可視作對“正統”的一種補充與過渡,在“正統”闕失,即所謂“真人未應,中夏多難”時暫時充當承續大統的角色,即所言“暫為人望之攸屬”。

那么,閏統和正統到底有什么區別?這個問題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解釋者的評判標準。如漢代以來多有以秦為閏者,歐陽修則辯之曰:“謂秦為閏者誰乎?是不原本末之論也,此漢儒之私說也。”不過大體來說,將某一朝代歸于“閏統”,其身上往往有一些不利因素,如未能統一、夷狄異族、篡權奪位、暴虐短祚等。因此,秦之外,又有曹魏、蜀漢、東晉、元魏、隋及五代,常被拿來進行討論。前述以梁為偽,又有單獨以梁為閏者,如《冊府元龜》即以其“非五行更代之序,乃當紫色余分之目”。此外,更有以五代為閏并撰述成書者,如王皞的《唐余錄》。

王皞,字子融,青州益都人,北宋中期名相王曾之弟。因趙元昊反,請以字為名,改字熙仲。王皞所撰《唐余錄》,今已亡佚,不過典籍中多有記載,據之可略見其概況。《郡齋讀書志》著錄該書為60卷,謂:

皞刪五代舊史繁雜之文,采諸家之說,仿裴松之體附注之。以本朝當承漢、唐之盛,五代則閏也,故名之曰《唐余錄》。寶元二年上之。溫公修《通鑒》間亦采之。

《直齋書錄解題》則著錄為《唐余錄史》30卷:

直集賢院益都王皞子融撰,寶元二年上。是時惟有薛居正五代舊史,歐陽修書未出。此書有紀,有志,有傳,又博采諸家小說,仿裴松之《三國志注》附其下方,蓋五代別史也。其書列韓通于忠義傳,且表出本朝褒贈之典,新、舊史皆不及此。館閣書目以入雜傳類,非是。

又《玉海》引《中興書目》稱《唐余錄》“六十卷,王皞刪五代舊史,旁采諸家小說,仿裴松之《國志》附見于注”。此外,《通志·藝文略》《宋史·藝文志》《文獻通考·經籍考》等均記為《唐余錄》60卷,無“史”字,顯然陳氏《解題》所載有誤。

關于《唐余錄》一書,有四點值得注意。其一,書名用“唐余”二字頗為有味,將唐宋間數十年史事歸為唐之余事,正道出五代十國時期的戰亂是唐代失政的后果,既反映了“以本朝當承漢、唐之盛,五代則閏也”的正統觀念,又顯示出作者把握和理解歷史的卓越識見。其二,《唐余錄》有紀、志、傳,為紀傳體史書,《直齋書錄解題》稱其為“五代別史”,入別史類,可謂確當。而《中興書目》入雜傳類,《通志·藝文略》入編年類,《宋史·藝文志》入別史類,又于傳記類中重出,都是對此書性質認識不明造成的。其三,在取材與編纂方面,《唐余錄》正文主要為刪減薛居正監修的《五代史》而成。此外,相較于太祖朝修史之時,宋代中期又有許多史料涌現出來,王皞遂仿照裴注《三國志》的方法,將相關內容附于正文下方。《郡齋讀書志》稱“溫公修《通鑒》間亦采之”,按之《通鑒考異》,果多有稱述。由此可見,《唐余錄》雖全書僅60卷,非但較舊史大為簡略,比歐陽修新史也有過之,卻依然有其價值。其四,關于為韓通立傳的問題。韓通為后周之忠臣,死于趙匡胤篡周之際,五代舊史與新史都未曾為其立傳。而《唐余錄》則“列韓通于忠義傳,且表出本朝褒贈之典”,深受后世學者的好評。《齊東野語》“韓通立傳”條記有焦千之與劉攽的一次對話:

舊傳焦千之學于歐陽公,一日,造劉貢父,劉問:“《五代史》成邪?”焦對:“將脫藁。”劉問:“為韓瞠眼立傳乎?”焦默然。劉笑曰:“如此,亦是第二等文字耳。”

是以《唐余錄》當為第一等文字。王士禎也因此稱王皞“有見”。《唐余錄》雖以五代為閏,除更改“五代史”舊名外,從其刪削舊史的做法來看,恐怕很難改變以五代為主線的敘事舊法。

除以五代為閏統外,又有五代無統之說。《朱子語類》載朱熹言:

天下為一,諸侯朝覲,獄訟皆歸,便是得正統……又有無統時,如三國、南北、五代,皆天下分裂,不能相君臣,皆不得正統。某嘗作《通鑒綱目》,有“無統”之說。此書今未及修,后之君子必有取焉。溫公只要編年號相續,此等處,須把一個書“帝”、書“崩”,而余書“主”、書“殂”。既不是他臣子,又不是他史官,只如旁人立看一般,何故作此尊奉之態?此等處,合只書甲子,而附注年號于其下,如魏黃初幾年,蜀章武幾年,吳青龍幾年之類,方為是。

按朱熹之意,天下統一是得正統的必要條件,“天下分裂,不能相君臣”則不能得正統,所舉例有三國、南北朝與五代。但朱熹又說:“三國當以蜀漢為正,而溫公乃云,某年某月'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訓?”是其有自相矛盾之處。考之《通鑒綱目》,三國時以蜀漢為正統,而五代時則依照無統觀念進行撰述,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紀年只書干支,小字附注各國年號于其下,不似有正統時于皇帝首個年號元年處大字題“某某皇帝某某元年”;二是敘事之書法,基本做到“如旁人立看一般”沒有偏倚,如凡建號稱帝者均稱“某主”。不過,《綱目》附注年號時依然有所偏重,五代年號每年都有附注(注梁年號前又加晉、岐稱唐天祐某年),其余諸國則只注改元之年。這是其五代無統觀未能真正貫徹的表現,故常為人誤解。如清代學者黃清憲亦持五代無統之見,卻云:“歐陽氏《五代史》、司馬氏《通鑒》、朱子《綱目》,并以五代為正統者,以五代為本朝得統之由,不得不以正統歸之。其實,五代之君安得列于正統哉?……蓋五代之時,無道極至,實與夏太康、漢新莽、南北朝之世同其荒亂、同一無統之天下也。”是將朱熹《綱目》也視作以五代為正統之史書。

四、南唐承唐為正統

五代之外,又有以十國之南唐承唐為正統者,這是對五代正統論的極大突破。當然,能夠以偏居江淮之小國而受人青睞并被奉為正統,南唐自有其獨特優勢。第一,南唐去徐氏而恢復李姓,自稱唐憲宗第八子建王恪之后,改國號為唐,使其擁有了延續唐祚的身份。第二,處戰亂紛仍之世,其文物昌盛、賢才薈聚,非他國能比。元代史家趙世延稱贊道:“雖為國偏小,觀其文物,當時諸國莫與之并。其賢才碩輔,固不逮蜀漢武侯,而張廷翰、劉仁贍、潘佑、韓熙載、孫忌、徐鍇之徒,文武才業,忠節聲華,炳耀一時,有不可掩。”第三,從與周邊民族政權的交往來看,南唐常能維持華夏民族之尊嚴與地位于不墜,正所謂:“唐末契丹雄盛,虎視中原,晉、漢之君,以臣子事之惟謹,顧乃獨拳拳于江淮小國,聘使不絕,嘗獻橐駝并羊馬千計,高麗亦歲貢方物,意者久服唐之恩信,尊唐余風,以唐為猶未亡也邪?”第四,從歷史經驗與先例來看,南唐承唐頗類似于蜀漢之繼漢,東晉之繼晉。尤其至宋室南遷,不再占據中原,對于南宋人而言,以南唐為正更有利于維護本朝政權的正統地位。

基于以上幾點原因,出現了幾部記述南唐歷史的紀傳體史書。其中,北宋胡恢、馬令編著的兩種《南唐書》,仍尊奉北朝正朔。二人以金陵人而著南唐史,主要出于鄉邦意識,非為南唐爭正統,并為避免他人誤解,特意將烈祖以下不名“紀”而謂之“書”與“載記”。至南宋,陸游新修《南唐書》則大不相同,作《烈祖》《元宗》《后主本紀》三卷,雖未明言欲尊南唐為正統,此中深意卻常為后人道出。如周在浚《南唐書箋注凡例》第一條云:“陸書發凡起例,簡略詳略可觀,足繼遷固。三主名紀,儼然以正統歸之,其識較馬令超越,可與歐陽公《五代史》相匹,非諸偽史可比也。”《四庫全書總目》中《南唐書》提要云:“游乃于烈祖、元宗、后主皆稱本紀……得非以南渡偏安,事勢相近,有所左袒于其間乎?”黃清憲《讀合刻南唐書》亦云:“馬書尊汴梁為正統,陸書于李氏三主特作本紀,蓋予南唐為正統也。”陸氏著書之心意與旨趣,雖難以考知,不過這部《南唐書》確實引起后人關于五代正統與南唐地位諸多新的遐想與認知。

明確尋求以南唐續唐的史書是明代學者陳霆的《唐余紀傳》。《唐余紀傳》18卷,凡國紀3卷,列傳15卷,列傳中自14卷以下別屬名目(計家人傳1卷,忠節傳1卷,義行、隱逸合1卷,藩附、列女、方技、伶人合1卷,別傳、志略與附錄合1卷)。按以“唐余”命名者,先有王皞《唐余錄》,后為陳霆的《唐余紀傳》,二者實甚不相侔。蓋王氏以五代十國為唐之余,而陳書以南唐一國為唐之余。陳氏自序云:“唐余者,李唐三百年世祚之余也。漢四百年而亡,昭烈立于益州,為漢之余。梁五十年而亡,蕭詧國于江陵,為梁之余。”是以南唐比于蜀漢、西梁。朱熹曾言:“始得正統而后不得者,為正統之余。”“蜀漢是正統之余。”此處之“唐余”應該就是李唐正統之余的意思。既為正統之余,便是已失了正統。如此來說,陳霆并未將南唐樹立為五代時期的正統。故其序又云:

歐陽氏作《五代史》,全以正統歸之偏閏之國,故其于南唐例之僭偽……朱梁以盜賊,后唐、晉、漢以夷狄,郭周以卒伍崛起,類同篡弒相踵,固非神明之后與有極世之功也。彼為正統,全其帝王之尊,此以偏據,鄙為僭偽之國,其與寇蜀而帝魏者,不等為駁見哉?《南唐書》……于三主之事,概稱本紀……雖特燭歐史之偏,然未協《綱目》無統平書之例……故雖妄改世家之稱,亦復少避帝紀之目,三主始末定為國紀……名其編曰《唐余紀傳》。

陳氏駁斥歐陽修的五代正統觀,并為南唐正名,其意或許只是要將南唐的地位拉至與五代同一水平。所以,他又打著朱熹“無統平書”的旗號,在本紀與世家之間取其折中,命名為“國紀”。然則,又何必名其曰“唐余”?可見其態度與做法的極端曖昧,故《四庫全書總目》稱《唐余紀傳》“大旨以南唐承唐之正統”,“既以南唐繼唐,自應正其為帝,而昇曰先主,璟曰中主,煜曰后主,復仿陳壽《蜀志》之例,尤進退無據”。至于《唐余紀傳》的內容和體例,也頗蒙后人之譏。彭元瑞說:“《唐余紀傳》全襲陸氏《南唐書》,至有通篇不過增刪數字者,倒置前后,改竄名字,涂人耳目,以博著述之名。”《四庫全書總目》稱:“其體例多學步《新五代史》……有效顰之失。”可見,陳氏此書確非佳作。

總之,從陸游《南唐書》到陳霆《唐余紀傳》,在“續唐”觀念的塑造與實踐方面的確實現了突破。不過可惜的是,二書均為南唐一國之史,而非以南唐為主兼述他國的天下史,這為后代史家繼續尋求從“續唐”的視角重撰五代全史留下了空間。

五、南唐繼后唐為正統

討論正統問題,“夷夏之辨”常常是一個關鍵因素,如前述陳霆所云“后唐、晉、漢以夷狄”便不能為正統。事實上,“夷夏之辨”的重要性在正統論中日益淡化,在所謂“夷族”入主中原甚至統一天下的時代尤其如此。元代學者戚光著有《唐年世總釋》,即突破了這一界限,以后唐續唐,以南唐續后唐。此書紀年時,在梁篡唐后仍稱天祐年號;至后唐莊宗復唐,改書后唐年號;石敬瑭立,后唐滅,則書南唐年號,其言“古今之亂,唐未絕天,故清泰方絕,升元已建”;至南唐中興元年(958年),又改交泰元年,因唐主去帝號、奉周室,故書后周年號;周亡后,又書宋年號,至宋開寶八年(975年),唐亡,稱“自高祖至是凡三百五十九年”。可以說,這種年世的編次方式堪稱完備,足與五代的前后遞續相并提。晉、岐、淮南在唐亡后繼續使用唐天祐年號,以及后唐、南唐的恰巧相繼,為撰史者的建構提供了可能。

至清代,在經過了陳霆所撰《唐余紀傳》否定后唐的身份之后,戚光的設想在三部史書中得到了實踐。

第一部是清初學者吳非的《三唐傳國編年》。光緒《貴池縣志》稱其“著述甚富,而《廿一史異同考》《三唐編年》自謂得史家之秘”。吳非又有《讀史綱序》云:“非亦嘗讀二十一史矣,每史跋題論其大意,以請質于精史學諸公,而又訂《楚漢帝月表》以正龍門,于蕭梁立《三梁系譜》、于五代立《三唐編年》,聊以寄意。”可見吳氏對《三唐傳國編年》一書自視甚高。所謂“三唐”,陳弘緒序稱:“所系天祐之十九年,則正統之唐也;起同光迄清泰,譜之曰后唐;起升元迄開寶,譜之曰南唐。”書凡五卷,卷一為《三唐傳國圖》與《三唐傳國年譜》,依照戚光《年世總釋》譜三唐年世為正,并附注諸國年號;卷二至卷五為編年紀事,始梁篡唐,迄宋滅南唐,第一次將“續唐”的理念以史著的形式表達出來。

第二部是陳鳣的《續唐書》。《藏園訂補郘亭知見傳本書目》云:“《續唐書》七十卷,國朝陳鳣撰。其書以南唐為正統,蓋本之陳霆《唐余紀傳》而為之者。又用蕭常、郝經等《續后漢書》之例。”此實為一大誤解。《唐余紀傳》只以南唐續唐,僅述南唐一國史事,而《續唐書》則以南唐續后唐,兼述唐宋間華夏全史。

陳氏全書共70卷,依次為本紀、表、志、世家、列傳五體。其中本紀7卷,敘述后唐與南唐7位皇帝的事跡,以展示天下正統的所在。表4卷,分別為《紀元表》《宗室表》《諸國表》《大臣表》,試圖為紛繁雜亂的年代提挈綱領。然而,《紀元表》但表各國之紀年,《宗室表》《諸國表》但譜各國之宗室世系,皆無大事之記。如此舍難趨易,實不足以昭示“并時異世”的情勢,更不足以凸顯代易事變之關節,可謂但有表名、但標表例,而未能真正發揮表之功用。志10卷,以后唐、南唐典章制度為主要內容,分《禮儀志》《音樂志》《天文志》《五行志》《地理志》《選舉志》《職官志》《經籍志》《食貨志》《刑法志》諸門類。較之《舊五代史》,陳鳣增立《經籍志》,且一改《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等著錄“一代收藏之書,而非一代著作之書”的做法,僅錄入五代十國人的著述,多方搜索,極為用力,為一部亂世成色十足的“相斫書”注入些許文化內涵,昭示著文化的傳承與延續。世家13卷,乃效法歐陽修《新五代史》而設,記錄岐、吳、梁、前蜀、后蜀、南漢、楚、吳越、閩、南平、晉、后漢、周13國君主的事跡,其中北漢接續后漢共為1卷。列傳36卷,包括《后妃傳》《宗室傳》4卷,記載后唐與南唐宗室;《諸臣傳》21卷,記載后唐與南唐諸臣;《諸國臣傳》僅9卷,記載其余13國的臣子;《外國傳》2卷,簡要敘述契丹、高麗、黨項等周邊民族政權的歷史。可以說,陳鳣全書始終圍繞后唐、南唐命篇編次,大體做到詳所當詳、略所當略,以史書編撰的方式切實踐行了重塑正統、延續唐祚的理念。《清史稿·吳任臣傳》將陳氏《續唐書》、周春《西夏書》、謝啟坤《西魏書》相提并論,稱“義例皆精審,非徒矜書法、類史抄也”,應非虛譽。

此外,需要稍加說明的是,陳鳣的《續唐書》絕不是簡單地將新舊《五代史》《南唐書》等幾部史書的篇章重新組合,而是在博考群書并借鑒前人考訂成果的基礎上,審慎擇取敘事底本,參照他本,一面刪去不實與枝蔓,一面補足史事的必要細節,點竄疏通,而后成文,是以后代治史學者常謂其“考訂精審”。陳鳣還于每卷之末綴有簡短評論,探討國家存亡之道,著意表彰季世中的善政、令主,贊賞忠義和氣節,稱譽偏霸之良臣,幾乎不見歐陽修口中“極亂”之世的蹤影。可見,《續唐書》不僅在重塑正統,更在重繪一個全新的歷史世界。

第三部是華長卿的《唐宋陽秋》。《唐宋陽秋》共五卷,命名與宗旨均效仿習鑿齒的《漢晉陽秋》,習氏黜魏之正統而以蜀漢接續東漢,從而形成晉承漢統之理路,華氏則貶斥梁、晉,使后唐繼唐、南唐繼后唐,最終塑造成唐、宋相續的歷史脈絡。華氏自謂:“黜朱梁、石晉而崇奉李唐,所以誅亂討逆、褒忠貶奸,正名分以植倫常,辨是非以定功罪,不以建都為統緒,而以族姓為紹述,竊比蜀漢繼東都之例。”不過,習氏《漢晉陽秋》之所以稱作“陽秋”而非“春秋”,乃為規避簡文宣鄭太后“阿春”的名諱,而華氏生于清代,自然沒有避諱的必要,卻仍襲而不改,正可謂食古不化。

華長卿在《自序》中略有言及撰述《唐宋陽秋》的基本情況:“就趙氏代纂《綱目》之后六卷,及成化敕修《續綱目》之前二卷,始唐天祐四年,終宋開寶九年,本原書事實筆削增改……予奪勸懲,一秉麟經心法。”所謂“趙氏代纂《綱目》”,趙氏指朱熹門下弟子趙師淵,《綱目》即朱熹草創之《資治通鑒綱目》。華氏《自序》云:“《通鑒綱目》一書非盡朱子手著,既定凡例,晚年手付門人趙訥齋接續編輯,后七卷尤多乖舛。”所謂“成化敕修《續綱目》”,即成書于明成化年間的《續資治通鑒綱目》。《唐宋陽秋》就是以這兩種“綱”為底本“筆削增改”而成。

將《陽秋》與《綱目》《續綱目》對校,可以清晰見到兩種筆削方式。一是通過改換書法,施加予奪褒貶,借以凸顯尊二唐為正統的義理。如,凡述梁事,《綱目》稱“梁”“梁主”,《陽秋》則稱“朱溫”“溫”“朱友貞”,直書名諱;敘唐事,《綱目》書作“唐主”“唐”,與他國稱謂一致,《陽秋》則改稱“帝”或徑直省去不書,以此顯示二唐的正統地位。自后周顯德五年(958年)南唐主動放棄帝號,自稱唐國主,奉周正朔,至周、宋相嬗之年(960年),《陽秋》述唐事亦改謂“唐”“唐主”,與述他國相同,只是紀年仍用南唐年號。自宋太祖即位后,記載歷史便以宋為尊,大書宋朝年號,敘寫宋之史事稱“帝”或不稱。宋開寶四年(971年)十一月南唐自貶國號稱“江南”之前,書“唐”“唐主”,此后則改書“江南”“江南主”。二是通過補充史事的某些細節,使所錄提綱的內容更加充實、明晰。如唐天祐四年(907年)四月,《綱目》原綱為“梁以錢镠為吳越王”,《陽秋》則增敘此事原因,改作:“鎮海節度判官羅隱請于錢镠討朱溫,镠不從。溫封镠為吳越王。”又如應順元年(934年)正月,《綱目》原綱作“吳人攻閩建州,不克”,《陽秋》則增敘閩、吳交戰的過程和結果,作:“吳蔣延徽敗閩兵于浦城,圍建州。閩誅薛文杰。吳召延徽還,閩人追敗之。吳與閩和。”如是這般的增補,令史事稍備始終,大有紀事本末的雛形。

簡言之,朱熹草創《通鑒綱目》不僅是史學義理化之典范,更堪稱中國史學史上的一部力作。以五代十國的歷史而論,《綱目》所提挈之綱領,大體上可以概括這數十年歷史大事之凡,涵蓋著唐宋之際的“大倫理、大機會、大治亂得失”。華長卿將朱熹的《通鑒綱目》與“悉遵朱子凡例”的《續通鑒綱目》作為筆削的底本,本身就是有識見的。而他的增補,更是將原綱的長處做了最大發揮,為世人提供了一部記錄唐宋間歷史的簡明佳作。

結語:歷史重撰中的精神傳承與學術追求

五種正統觀念,各有其依據,傳授、疆域、姓氏、道義等諸種因素相雜其間,推動著五代史的編纂走向多樣化。在這個過程中,有兩點值得關注,一是對正統的變化多端的見解和實踐,包含著一種怎樣的精神內核;二是以樹立某種正統觀為導向的歷史編纂是否具有學術層面的價值。

饒宗頤曾指出:“史家致力于正統問題之探討,表面觀之,似是重床疊層,細察則精義紛披,理而董之,正可窺見中國史學精神之所在。正統理論之精髓,在于闡釋如何可以承統,又如何方可謂之正之真理。持此論者,皆凜然有不可侵犯之態度。歐公、溫公所以不為人諒解,由于屈服于史局之下。故向來官修之史,不能令人滿意,而私家之史,所以不斷述作,不惜重撰,且亦為人所重視,職是故也。”這道出了中國史學之所以延續不絕的一大緣由,以及私家修史不同于官方的可貴品格。就五代史編纂的情況而言,自宋初以五代正統論撰成正史,到偽梁說持續發酵,再到五代為閏統或無統、南唐承唐,以及南唐繼后唐為正統的理念迭次興起,交相輝映,不斷構成對五代正統論的反叛與消解。據以撰成的史書,從宋代的《唐余錄》《南唐書》到清代后期的《續唐書》《唐宋陽秋》,歷時近千年,所要展示的無非是“如何可以承統,又如何方可謂之正之真理”。

《三唐傳國編年》一書卷首載有多篇吳非針對時人之質疑與非難的答書,從中可窺見作者撰述的意圖與旨趣。其中一段話尤為明晰:

五代而分別之,則不若存空名而近于正者之為愈也。乃朱邪而賜姓,奉唐紀年終矣,何必不存唐。乃梁亡而存勖始自稱帝,何必不沿唐。乃明宗而承于莊宗,未改號矣,何必不依唐。且南唐再造,甲子有連,何必中間如羿浞之四十年、王莽之十八年,而況知誥自不失其為唐帝統系者乎?故于南唐予其傳統,傳統者傳系也。統不拘于輿地之廣狹,系不拘于宗子之大小者,變也。于后唐予其傳國,不傳統傳姓、不傳宗者,亦變也……不通夫變則不知所以行權,不知行權則并不知所以守正也,此《春秋》之法也。

名,是一種利器,對于史家更是如此。正名而褒貶是非存乎其間,故自孔子修《春秋》始,歷代撰史者無不注重名之予奪,甚至以空名凌駕事實之上。吳非深知此道,所謂“得史家之秘”與“聊以寄意”者,蓋指此而言。然而史事多變無常,所謂族類、輿地、姓氏、宗子,均不可固為一定之標準、不變之常道。故而觀史者須觀其變,撰史者更要通其變,在變化中上下衡量、左右相比,方能得其行權之道,悉其守正之則,予名而不偏,奪名而不倚。這是吳非心中的《春秋》之法,也是眾多傳統史家表達道德理想、以史學為世范的金科玉律。

失去傳統語境的我們或許無法理解,更無法判斷究竟何種正統觀更適合敘寫這段歷史。當然,在當下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需要明白,這種持續數百年的有關正統與“正名”的爭論,展現出的是同一個精神內核,即彰善癉惡、申以勸誡、樹之風聲的史學精神,以及崇尚文明、和平、良善、仁義,鄙棄野蠻、混亂、狡詐、殘暴的價值理念。盡管敘述方式有異,但他們的最終追求并無差別。陳鳣在《續唐書自敘》中說:“戚光《年世總釋》,始發其凡,終未有專成一書,寧非缺事!”書成后又題詩道:“快哉此日翻成案,多少清流怨氣舒。”可見,在他看來,撰述此書,不僅關乎個人名利,而且是歷代清流士子共有的責任。就連慣于攻訐他人的李慈銘,對此書也不吝贊詞:“近儒海寧陳仲魚先生撰《續唐書》,以同光接天復,以昇元接清泰,其統始正,可為定論矣。”從今天來看,這些想法與做法或許顯得迂腐,卻正體現出古之學者不懼打破既定秩序,以及對于正義矢志不渝的追求。

此外,從史學學術發展的角度來看,當正統觀不再只是依靠概念的辨析和語言的重組表達出來,而是融入歷史編纂的實踐,成為推動史書重撰的重要因素時,它便不僅具備思想的價值,而更含有學術的意義。白壽彝曾說:“史書的編纂,是史學成果最便于集中體現的所在……歷史理論的運用,史料的掌握和處理,史實的組織和再現,都可以在這里見個高低。劉知幾所謂才、學、識,章學誠所謂史德,都可以在這里有所體現。”可見,史學有其自身的理念與法則。史學家們在依照其正統觀念尋求另一種編纂方式與記述筆法的同時,并未放棄更好地表現歷史真實面貌的意圖。故而,在歷史一次次被重修、新修的同時,史書體裁與體例、歷史事實與文章乃至史學思想與觀念等方面也在經受百般思索與磨礪,這正是史學進步的前提條件。借用王學典評價“五朵金花”的術語,隨著“話語系統的根本轉換”,如果說“何為正統”是一個“假問題”,那么依之而撰的眾多史書卻含有實實在在的“真學術”。

這里僅舉兩個方面。其一,正統觀念不同,勢必導致敘述重點的差異,以五代相續為正統,則其書必以記載五代史事為主,以南唐繼后唐為正統,則所述必以二唐史事為主。多種觀念存在,有助于更加全面地輯存史料,展現更為豐富的歷史細節。例如,馬令和陸游的兩種《南唐書》對江南歷史的細致描繪,不啻為補足學術空白的創舉,更為后世的南唐史研究提供了可供尋繹的可靠文本。其二,中國史學歷有實錄的傳統,宋代以降,撰史者廣參互證、實事求是的思想更加明確和自覺。歷史的重撰者,有時需要面對一事的數種文本,如何擇取顯得格外關鍵。例如,陳鳣著《續唐書》,在敘事文中便時常蘊含著他對前人考證成果及諸種文本的考量。該書《莊宗紀》載同光二年(924年)二月癸酉,群臣上尊號“昭文睿武至德光孝皇帝”,而《新五代史》并無“至德”二字;《閔帝紀》載“閔帝名從厚,小字菩薩奴,明宗第三子也”,《新五代史》原作“五子”;又“閔帝”“末帝”,《新五代史》則為“愍帝”“廢帝”,這些都是對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吳縝《五代史纂誤》研究成果的反映。又如,該書《陳袞傳》,馬、陸二書均作“陳褒”。陳鳣參據《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宋史·孝義傳》改為“袞”,并在篇末史論中予以詳析,以辨馬、陸二書及《徐鉉集》之非,推斷嚴密精確,文筆不枝不蔓,置之《十七史商榷》中也不遜色。由此可見陳氏述史的不茍與審慎。當然,各書的學術價值還需具體判斷,但不可因著者對于正統觀的過多強調而忽視其學術方面的價值。

綜上所述,在宋至清900余年間,史家、學者對于唐宋間歷史之正統的設想與解釋可謂臻于極致,隨之而來的便是這段歷史不斷得到重撰。這是中國史學演進的重要方式,既展現了傳統史學精神的綿延不絕,也凸顯出正統觀在推動史學發展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來源:《史學理論研究》2022年第1期,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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