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對女性與婚姻的真實態度
《水滸傳》電視劇中的女性人物
《水滸傳》[1]寫“梁山泊好漢”,晁蓋之外宋江等一百零八人,有一百零五個男子漢,“女漢子”只有三個。男子漢多單身。
單身漢或因為不貪戀“女色”,所以“不娶妻室”,又有殺所謂“四大淫婦”等血腥故事。
于是百年來海內外學者指“梁山泊好漢”有“厭女癥”[2]者有之,指其以妻子為“家室之累”[3]者有之,乃至指《水滸傳》“英雄下意識地仇視女性,視女性為大敵,是對他們那違反自然的英雄式自我滿足的嘲笑”[4],或說有“根深蒂固的仇視女性的理念與情結”[5](以下“仇視女性”或簡稱“仇女”)者亦有之。
似乎“梁山泊好漢”是女性的天敵,其“女色”觀一無是處。
這些觀點雖然發生并主要流行于學術圈,但遍及中外,持續百年,影響廣大,從未受到過公開的質疑,更未有過廣泛深入的討論,好像已成定論,這并不是正常的現象。
其所造成的對《水滸傳》一書的負面看法實不為小,而且與日俱增。因此,筆者認識到《水滸傳》對女性包括婚姻的真實態度,雖然基本上不出“名教”的范圍,甚至殺“淫婦”之類有今天看來過分的行為,但總體上對女性與婚姻絕無惡感,而是欣賞有加,關愛有度,保護備至,乃至有無上的尊崇,給人的感覺似乎是“永恒之女性,引領水滸上升”!試分說如下。
《水滸傳》
一、《水滸傳》寫女性之美
《水滸傳》寫女性形象,除九天玄女為“高、大、上”,與李師師是“今上兩個表子”(第七十二回)之一為特殊之外,其他女性形象都屬普通官民人等社會人物。
其中固然有不少負面形象,如所謂“四大淫婦”和閻婆、王婆、李巧奴、李瑞蘭、劉高夫人、李鬼之妻等等,故事也更引人注目,加之對三女將的描寫缺乏一般觀念中女性柔美的特點,所以《水滸傳》女性給讀者的印象似乎是一個甚為灰暗的群體。
以致孫述宇《<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在品鑒書中有關潘金蓮的描寫以后說:“觀察至此,我們產生疑問了。
《水滸傳》對女性敵視得很,書中的女人除了幾位梁山女英雄不算,其余全是道德敗壞的,……為什么水滸世界里有那么多的壞女人呢?”[6]
其實,這只是觀察者有意無意選擇性失察得出的結論。
《水滸傳》中相對于好漢有王進、晁蓋及“梁山泊好漢”中一百零五個猛男來說,甚至相對于書中閻、賈、二潘“四大淫婦”諸女性負面人物形象的頻出與搶眼,正面突出的女性形象確實較少也寫得不夠突出,但如果仔細考量,便可以發現《水滸傳》寫的好女人數量也并不是很少,有的還處在關鍵位置,起到過重大作用。
首先,《水滸傳》寫三女將顯示了作者心目中“替天行道”不可以沒有女性的參與,是重視的態度。
又這三個女性在《大宋宣和遺事》等《水滸傳》成書前的資料中極少出現或不見蹤跡,主要是《水滸傳》把她們創造出來的,而且正好是三個——“三生萬物”——這是有寓意的。
至少在一百零八人的組合中符合了“一陰一陽之謂道”,也真正在這個意義上發揮了作用,如寫宋江多次擺九宮八卦陣,需要“陰兵”,就是三女將偕各自的丈夫獨當一面。
第一次是第七十六回寫童貫率八路軍馬進剿梁山,“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
后陣又是一隊陰兵,簇擁著馬上三個女頭領。中間是一丈青扈三娘,左邊是母大蟲顧大嫂,右邊是母夜叉孫二娘,押陣后是他三個丈夫。中間矮腳虎王英,左是小尉遲孫新,右是菜園子張青。
又第八十九回寫征遼“宋公明夢授玄女法”,七路并進,各打七門。其中有一路顯然必須有女將:
再差一枝素袍銀甲軍,打大遼太陰右軍陣中,差大將七員: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王英、孫新、張青、蔡慶。
金圣嘆于《水滸傳》楔子夾批有曰:“易窮則變,變出一部《水滸傳》來。”[7]
此等描寫處若無女將,恐亦不便安排。可見《水滸傳》一百零八人中有三女將形象的設置,正是出于敘事上“一陰一陽之謂道”(《周易·系辭上》)的考量。
雖然三女將的描寫都因不同程度地被“好漢”化而看起來有些不像女人了,但是一丈青扈三娘出場的描寫,可以表明那其實是一種偏見。且看其詩贊:
霧鬢云鬟嬌女將,鳳頭鞋寶鐙斜踏。黃金堅甲襯紅紗,獅蠻帶柳腰端跨。巨斧把雄兵亂砍,玉纖手將猛將生拿。天然美貌海棠花,一丈青當先出馬。
且書中寫她多次上陣,在與梁山對敵時只有梁山上排名第六的林沖才能擒她;與官軍對敵時生擒彭玘,與后來在梁山排名第八的呼延灼大戰不分高下,馬幼垣先生論說:
“我們總得承認扈三娘的武功絕對高于梁山的平均水平,也得承認她先后和林沖、呼延灼交手時并未使盡看家本領,起碼還沒有搬出那條套索來。”[8]
加以其容貌之美,實堪稱《水滸傳》中的美女將軍!只是她一言未發,等同于沒有靈魂。否則就該是樊梨花、穆桂英一流人物。但也因此成為《水滸傳》一百零八人中最特殊的一個。
至于孫二娘、顧大嫂之粗豪彪悍有似于男子,則屬人在江湖,殺場無性別,應該也是一種生活與藝術的真實。而細按文本,有關描寫也并非完全沒有顧及三女將包括性別在內的個性特征。
如寫山寨上每次調動駐守將領,都安排她們各隨其夫;而每逢戰陣也各自夫妻一起上陣,可謂比翼雙飛。乃至張青與孫二娘、王英與扈三娘都雙雙殉國,為大宋忠臣,在古代小說中有堪比楊門女將之處。
至于扈三娘美而無言,孫二娘之女承父業,顧大嫂之重親情、有勇謀等特點,也各自鮮明,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尤其顧大嫂,如果不是她的堅持與促成,依著孫新兄弟,解珍、解寶兄弟身陷囹圄肯定是救不成了。
后在駐守山寨和多次下山作戰中亦勇而有為,故能在“征方臘”后幸存,“封授東源縣君”(第九十九回)。“東源”,一本作“東原”,以“東原羅貫中”之籍貫“東原”為封地,更見得作者對這位女英雄的人品才干有特別的好感,所表達的是對女性價值的肯定與尊重。
這也顯示了《水滸傳》非但不曾“厭女”“仇女”,而且還尊女、重女,至少沒有明顯輕視女性的偏見。
水滸人物繪畫
其次,《水滸傳》在寫九天玄女、李師師和三女將的同時,還寫有諸多其她正面女性人物形象,如第九十二回寫毗陵城方臘守將金節的夫人秦玉蘭,關鍵時刻奉勸丈夫并為其謀劃里應外合獻城歸順朝廷之策略,金節道:“賢妻此言極當,依汝行之。”
又引史官詩曰:“金節知天欲受降,玉蘭力贊更賢良。宋家文武皆如此,安得河山社稷亡。”[9]
這里肯定了這一情節與打方臘的是非無關,而是說它標志了《水滸傳》不僅不“仇視女性”,而且寫有此等以女性高出于丈夫和“宋家文武”的亮點。
再如第十回寫酒生兒李小二感恩林沖,“李小二就請林沖到家里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
“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家整治縫補”。
正是他們夫唱婦隨,才幫助林沖闖過高衙內派人暗殺的險關,其妻子真可謂賢內助矣。
第二十六回寫何九叔的老婆出主意使何九叔去偷武大郎的骨殖留證以保護自己,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
其他如王進之母、林沖娘子以及李逵和公孫勝各自可憐的母親等,雖著墨不多,或寥寥幾筆,都能引出讀者或敬重或同情之感。
可見《水滸傳》雖寫女性正面形象較少也不夠突出,但一有涉及即頰上三毫,頗見精彩。
二、“梁山泊好漢”的“護花”行為
孫述宇在《<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的《導言》中說,“再馬虎的讀者也會注意到這本小說對女性甚不恭維,書中好漢視她們如敝屣糞土,與羅賓漢等西洋綠林大異其趣”[10]。
筆者認為這個說法也過分了。說“這本小說對女性”不曾“恭維”是一個事實,但是再仔細的讀者恐怕也看不出“書中好漢視她們如敝屣糞土”。
而恰恰相反,書中寫“梁山泊好漢”除王英、周通等個別人之外,都無明顯“好色”的表現。
但是,除了王英、周通等“好色”之人非“厭女”更不會“仇女”之外,林沖為妻子得罪高衙內,和被逼上梁山之后仍系念搬取家室的故事,可謂“梁山泊好漢”篤于夫妻情誼的典型。
甚至恥笑“好漢”有“溜骨髓”毛病的宋江和魯智深、武松、李逵一生未近女色,也時有“英雄救美”式的表現,成為《水滸傳》寫真“好漢”皆能“護花”甚至為保護女性而戰的典型,是其“女色”觀又一大突出的亮點。
首先,《水滸傳》的中心人物是宋江,寫宋江和寫宋江與女人的故事也最多。而且除了上述寫宋江與九天玄女和與李師師的特殊交集之外,凡寫宋江與梁山之外女人的交際,幾乎都是他對女人一片好心,卻最后因女人而吃了大虧。
所以,單從故事的結局看,宋江對女人說不上好,也確實沒有做過許多具體奉獻,但論其初心,仍然是“護花使者”,一片熱心腸也!
第一個自然是閻婆惜,宋江初心是憐老惜貧成全閻婆求他包養女兒的愿望,然后才有對閻婆惜一時生憐香惜玉之心,是難得之“好德”以“好色”、救窮以護花的雅事,只是后來二人反目成仇了而已。
第二個是宋江在清風寨上救了劉高夫人。盡管后來也證明這個女人恩將仇報,并不值得搭救(第三十二回),但是正如農夫與蛇的故事,宋江當時脫此婦于虎口,豈非也是出于保護這位女子的善心。
又如因李逵性急失手傷了宋玉蓮,宋江當即許她母女二十兩銀子,名義是補償,實質是深明事理的宋玉蓮母親也承認的“救濟”。
所以,我們看《水滸傳》寫宋江,包括導致其“殺惜”之事在內,初心無非是為了救助女性。
其次,更典型的是魯智深,《水滸傳》寫他為金翠蓮打抱不平,三拳打死鎮關西,做不成提轄,只好為避罪去做和尚(第三回);
做和尚去大相國寺的路上,又為了救桃花莊劉太公的女兒打了周通,惡了李忠(第五回);
后又至大相國寺管菜園子,為林沖的娘子而救落難的林沖,連相國寺的和尚也做不成了(第八回),只好亡命江湖。
可見,魯智深一單身漢而已,一和尚而已,自己并無“女色”之緣想,最后卻難逃被逼上梁山的命運,一步步都是為了救護落難或陷入困境的女性。
故第五回《小霸王醉入銷金帳,花和尚大鬧桃花村》有金圣嘆夾評曰:
“魯達凡三事,都是婦女身上起。第一是為了金老女兒,做了和尚。第二既做和尚,又為劉老女兒。第三為了林沖娘子,和尚都做不得。然又三處都是酒后,特特寫豪杰親酒遠色,感慨世人不少。”
再次是武松,第三十一、三十二兩回書寫他“夜走蜈蚣嶺”,殺了飛天蜈蚣王道人,解救了“嶺下張太公家女兒”:
武行者道:“這廝有些財帛么?”婦人道:“他已積蓄得一二百兩金銀。”武行者道:“有時,你快去收拾,我便要放火燒庵也。”
那婦人問道:“師父,你要酒肉吃么?”武行者道:“有時,將來請我。”那婦人道:“請師父進庵里去吃。”武行者道:“怕別有人暗算我么?”
那婦人道:“奴有幾顆頭,敢賺得師父。”武行者隨那婦人入到庵里,見小窗邊卓子上擺著酒肉。武行者討大碗吃了一回。那婦人收拾得金銀財帛已了,武行者便就里面放起火來。那婦人捧著一包金銀,獻與武行者乞性命。武行者道:“我不要你的,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那婦人拜謝了,自下嶺去。
以此對比武松“血濺鴛鴦樓”以后,不忘“馬院里除下纏袋來,把懷里踏匾的銀酒器,都裝在里面”逃出孟州的描寫,這里武松不但救了那婦人性命,還在自己人在冏途也正需要金銀的情況下,安排把王道人全部“金銀財帛”都由婦人收了,并關切其“你自將去養身。快走,快走!”是何等義士!豈非“暖男”!
《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
最后是最難以言說的李逵。
作為“天殺星”之“魔性”未盡的李逵,固然為了禮教上的原因曾殘忍殺害了劉太公的女兒和她的情人,但這只是顯示他維護禮教的一面。
而另一面是同回接著寫了他輕信宋江曾經下山搶了劉太公的女兒,一怒砍倒杏黃旗,還要殺宋江;后來知錯,負荊請罪之后與燕青下山殺了假宋江,救了劉太公的女兒,兩人一起“步送女子、金資下山,直到劉太公莊上。爹娘見了女子,十分歡喜,煩惱都沒了。盡來拜謝兩位頭領”(第七十三回)。
可見《水滸傳》寫李逵雖涉嫌濫殺,但也并非全無原則。他的“潛規則”之一就是“除卻奸淫”,維護禮教;而在他認為對的時候,亦能挺身救助女性。
雖然救的只是禮教中的良家之女,但即使那女子被人強奸已屬“失節”,也還要救人救徹,這就與“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的理學有了性質上的區別,而更富于人性和人道精神。
總之,《水滸傳》在“替天行道”“忠義雙全”的主題之下,不可能多寫“梁山泊好漢”真正“英雄救美”的思想與表現。
而且上述四個被一般認為并不“好色”的“好漢”,其救助女人的動機也主要是道德性的,與兩性意識無關,但畢竟救的是女性,客觀描寫展現的正是梁山泊好漢“該出手時就出手”,盡了保護女性的責任與義務。
他們這種作為男性能不“好色”或“好色而不淫”,卻好為護花的表現,同樣是我們考察《水滸傳》“女色”觀時應該充分注意的一個特點。
孫述宇說《水滸傳》“講來講去,弄得滿書都是好漢子吃女人虧的故事”,這是一個事實,但也正是由此可以看出,“好漢子”們對“女人”初心的仁慈,以及“吃虧”后報復的合理。
三、“梁山泊好漢”對“妻室”之重視
《水滸傳》寫晁蓋“不娶妻室”,宋江“不以女色為念”,也一直都沒有娶妻,最后都是一個人在孤獨與凄涼中死去。
對于這樣兩個人,讀者很難想象他們其實很注重婚姻家庭,書中有大量關于他們維護婚姻家庭的描寫,體現為在他們看來,除三女將、李小二妻那種夫妻一起打拼者外,即使家庭主婦型賢內助妻子,在丈夫事業中也有不容忽視的地位與作用,應給予重視和適當處理。
梁山寨在晁蓋、宋江先后主政的時期,都十分注重解決好漢們的家屬問題,以之為梁山存在與發展的大計之一。
這是從晁蓋時就開始的傳統,第一個是林沖,前已述及第二十回寫“林沖見晁蓋作事寬洪,疏財仗義,安頓各家老小在山,驀然思念妻子在京師,存亡未保。遂將心腹備細訴與晁蓋”,晁蓋當即贊同,后來還為林沖娘子、岳父已然去世“悵然嗟嘆”。
可見晁蓋自己雖然“不娶妻室”,但是他卻非不近人情者。其“悵然嗟嘆”的背后,應是愿意有一個家。而“不娶妻室”者,除“打熬筋骨”外,也許還因為不愿意陷入林沖那般為家室所累的困境,而與前述所謂“厭女癥”無關。
宋江雖然自己未娶妻,但是他在上梁山之前,卻曾囑咐武松“日后但是去邊上,一槍一刀,博得個封妻蔭子……”,可知“封妻蔭子”也是他人生理想的一部分。
但這也使得他一直未娶的行徑有些令人莫明其妙,豈不知“夫婦為人倫之始”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嗎?又是否功業未就,何以家為?但是這一似乎自相矛盾處沒有影響他們對婚姻家庭的基本態度。
宋江與晁蓋一同執掌山寨,以及晁蓋死后他繼任梁山寨主的時期,在頻繁征戰和山寨不斷有新人加入進來的過程中,都一直注重解決好上山弟兄們夫妻團聚、父母迎養或探親問題,例如所有被賺或被俘歸順梁山的地方豪杰和官軍將領,如李應、朱仝、凌振、湯隆、徐寧、關勝、花榮、韓滔等等,凡有妻室者,都在他們上山前后妥當安排取接到山上團聚。
如第五十六回《吳用使時遷盜甲,湯隆賺徐寧上山》寫徐寧被賺上山后,“徐寧道:'湯隆兄弟,你卻賺我到此,家中妻子,必被官司擒捉,如之奈何?’宋江道:'這個不妨。觀察放心。只在小可身上。早晚便取寶眷到此完聚。’
”因此,不使好漢們夫妻分居是梁山上晁蓋、宋江的既定方針。又如宋江在決計留在梁山以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回“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以盡孝敬,以絕掛念”。
并因“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使其也回家探母;因送別公孫勝又引出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說:“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里。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里,快樂幾時也好。”
這些情節雖然從藝術上看同時是敘事寬展之法,但畢竟也寫出了晁蓋、宋江等諸好漢對婚姻家庭有如常人甚至過于常人的關切,并主要是對女性的護佑之心。
《雙典批判》
最能表明《水滸傳》重視婚姻家庭的是宋江的兩次主婚。
一是第三十四回寫秦明一家老小被殺了,宋江勸降,答應為他再娶個夫人,第三十五回就寫“宋江和黃信主婚,燕順、王矮虎、鄭天壽做媒說合,要花榮把妹子嫁與秦明。一應禮物,都是宋江和燕順出備。吃了三五日筵席”。
而此前寫花榮上山,“自到家中,將應有的財物等項,裝載上車,搬取妻小妹子”——“妹子”就是為秦明再婚設下的伏筆。
二是宋江雖然很看不起王英“貪色”有“溜骨髓”的毛病,但由于他在清風山為救劉高的夫人,曾許諾為王英娶妻,所以到了第五十一回寫“三打祝家莊”獲勝之后:
宋江喚王矮虎來說道:“我當初在清風山時,許下你一頭親事,懸懸掛在心中,不曾完得此愿。今日我父親有個女兒,招你為婿。”
宋江自去請出宋太公來,引著一丈青扈三娘到筵前。宋江親自與他陪話,說道:“我這兄弟王英,雖有武藝,不及賢妹。是我當初曾許下他一頭親事,一向未曾成得。今日賢妹你認義我父親了,眾頭領都是媒人。今朝是個良辰吉日,賢妹與王英結為夫婦。”
一丈青見宋江義氣深重,推卻不得。兩口兒只得拜謝了。晁蓋等眾人皆喜,都稱賀宋公明真乃有德有義之士。當日盡皆筵宴,飲酒慶賀。
如上引所寫,不僅宋江如此做了,而且“晁蓋等眾人皆喜……慶賀”,可見所謂《水滸傳》寫英雄有“厭女癥”“仇女”之類是如何不合理!而且書中此后再無一語言及王英“貪色”,而是處處以贊美之筆,寫他們比翼雙飛,直至為國捐軀,成大宋忠臣。
《水滸傳》寫“梁山泊好漢”始終以家庭為人生重要關懷。
第八十三回《宋公明奉詔破大遼,陳橋驛滴淚斬小卒》寫宋江等“受招安”,卻要求“寬限旬日”進京,重要理由之一就是梁山上“亦有各家老小家眷,未曾發送還鄉”,后來宋江同軍師吳用得旨,“回到梁山泊忠義堂上坐下,便傳將令,教各家老小眷屬,收拾行李,準備起程……”然后才率全伙“火速回京”。
由此可見,《水滸傳》中包括“梁山泊好漢”在內,沒有什么人是不重視婚姻家庭的了。
其原因無他,實由于“水滸”一詞出《詩經·大雅·綿》:“古公亶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
古公亶父即周太王,這幾句詩就說他自邠(豳)遷于岐山之下,沿“水滸”而行,一路上就帶了“姜女”——他的夫人太姜,是個愛家的人。《水滸傳》借題《詩經》,暗擬岐周[11],也正是繼承了《詩經》愛家愛國的傳統。
從而其既寫宋江一貫秉“忠”“與國家出力”(第五十五、五十九回等十回書中共十一次出現),又寫其“于家大孝”;除寫宋江曾囑咐武松外,還寫楊志“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第十二回);等等。
盡管不免有些自相矛盾,但是綜合考量可見,《水滸傳》有一貫維護婚姻家庭的信念。
四、“永恒之女性,引領水滸上升”
《水滸傳》寫“梁山泊好漢”不僅未以女人為“大敵”,而且始終以女人為引領或奧援。一部《水滸傳》如果不是女人在江湖的保佑和君側的施助,宋江等“梁山泊好漢”替天行道、護國安民的目標便一個也難得實現。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套用德國詩人歌德的詩劇《浮士德》最后的兩行詩:“永恒的女性,領我們飛升。”[12]而戲為之句說:“永恒之女性,引領水滸上升。”
何以見得?答曰:須打破傳統對《水滸傳》一書故事為寫歷史上宋江起義故事的成見才容易理解,即《水滸傳》故事雖因歷史上宋江起義而有,但《水滸傳》借宋江起義虛構的故事卻不僅超越了歷史,而且超越了現實,成為寫宋江等一百零八個“妖魔”轉世歷劫,嘯聚梁山,“替天行道”,求“招安”以攘外安內“忠義雙全”(第七十一回),最后賜廟封神的一部“新神話”[13]。
其中有兩個關鍵:一是全過程中上蒼的護佑,二是人間歷劫中從上梁山“替天行道”到下梁山“護國安民”的“招安”。
實行這一全程護佑和幫助促成招安的各有一位關鍵人物,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但都不是男性,而是女性!
這位在天上全程護佑宋江等“梁山泊好漢”的關鍵女性,就是在第四十二回出場救了并點化宋江,又賜予“天書”的九天玄女娘娘。
《水滸傳》敘事中,不僅“梁山泊好漢”全部人物故事的前因后果都在玄女掌控之中,而且凡有大災難過不去處,不是玄女親來救了,就是玄女所賜“天書”中可以找到破解之法。
所以《水滸傳》寫九天玄女雖出場不多,但是不能僅僅將其看作一種象征或道具性人物,而應該體悟其蘊含的提綱挈領的意義。
對于宋江等人來說,九天玄女既是他們“替天行道”精神的導師,又是他們“護國安民”的天佑之神。《水滸傳》“新神話”不為“梁山泊好漢”設置一位男性神,而安排描寫了這樣一位教母式人物,雖承《大宋宣和遺事》的傳統,但畢竟這傳統中暗含有女性崇拜的意蘊。
而讀者不可不知,《水滸傳》寫“梁山泊好漢”多“光棍”,幾乎一色的男人世界,女性的地位似微不足道,但這只是其作為“新神話”演出現場的前臺,其背后主宰即“導演”的,卻是一位傳統的戰爭女神——九天玄女。
正是她在水滸幾乎一色男性的世界里成為“一個居高臨下,代宣'天命’的人物”和“百零八人命運即故事全局的主宰”[14]。
或以為《水滸傳》寫九天玄女是神界人物,與其對人世的“女色”觀無關。實則不然,古代“天人合一”,九天玄女在《水滸傳》中能以這樣的地位出現,是作者統一的世界觀、人生觀包括“女色”觀的體現。
而由此可以認為,縱然《水滸傳》寫人間女性不像九天玄女受到那樣的尊重,但至少也排除了其有寫梁山泊好漢“厭女癥”“仇女”等傾向的可能。
水滸人物繪畫
這位在地上以特殊身份幫助宋江等“梁山泊好漢”爭取到“招安”機會的關鍵人物是一代名妓李師師。
李師師是歷史人物,宋以后記載與民間口碑甚好,《水滸傳》承《大宋宣和遺事》大筆演義,寫宋江費盡周折以求“招安”不成,萬般無奈之際:
吳用道:“哥哥再選兩個乖覺的人,多將金寶前去京師,探聽消息,就行鉆刺關節,斡運衷情,達知今上,令高太尉藏匿不得,此為上計。”
燕青便起身說道:“舊年鬧了東京,是小弟去李師師家入肩。不想這一場大鬧,他家已自猜了八分。只有一件,他卻是天子心愛的人,官家那里疑他。他自必然奏說:梁山泊知得陛下在此私行,故來驚嚇。已是奏過了。如今小弟多把些金珠去那里入肩。枕頭上關節最快,亦是容易。小弟可長可短,見機而作。”宋江道:“賢弟此去,須擔干系。”(第八十一回)
上引燕青說“舊年鬧了東京”的前情,就是第七十二回寫宋江東京賞燈已面見李師師送過大禮、卻被李逵攪黃了的一節。
這里重提表明前番實為燕青再赴東京走李師師門路的伏筆,足見作者雖不重李師師其人,但是極重李師師之事。
此后描寫的也正是“和今上打得熱的”(第七十二回)的一代花魁李師師,因與燕青有舊而愛屋及烏,同情“梁山泊好漢”,對戴宗說“休恁地說!你這一般義士,久聞大名。只是奈緣中間無有好人與你們眾位作成,因此上屈沉水泊”云云,表明了對“梁山泊好漢”有意相助的態度。
此后“梁山泊好漢”一帆風順爭取到朝廷招安,很大程度上就是她給燕青制造了機會并幫助燕青面奏道君皇帝的結果。
《水滸傳》有意拉高李師師對宋江等“梁山泊好漢”命運所起的作用,還進一步體現于全書之末寫“徽宗帝夢游梁山泊”也是在李師師陪伴之時:
上皇問曰:“寡人恰才何處去來?”李師師奏道:“陛下適間伏枕而臥。”上皇卻把夢中神異之事,對李師師一一說知。李師師又奏曰:“凡人正直者,必然為神也。莫非宋江端的已死,是他故顯神靈托夢與陛下?”上皇曰:“寡人來日,必當舉問此事。若是如果真實,必須與他建立廟宇,敕封烈侯。”李師師奏曰:“若圣上如此加封,顯陛下不負功臣之德。”(第一百回)
接下來徽宗為宋江賜廟封侯,就是上引李師師誘導建言,也就是李師師在書中第三次說及“梁山泊好漢”的結果。
這一情節與前寫宋江、燕青先后走李師師后門求得招安相照應,固然有對諷刺道宗皇帝荒淫無道的言外之意,但是至少體現了《水滸傳》并無“女人頭發長,見識短”的偏見,其能夠肯定女性甚至妓女在創造和推動歷史發展中的作用,豈不先得莫泊桑《項鏈》之意嗎?這同時也一定程度上平衡了《水滸傳》關于“紅顏禍水”的描寫。
總之,《水滸傳》寫宋江等一百零八位天罡、地煞,天上人間,轉世命運,關鍵處一幻一真,只在天上人間兩個女人。
水滸人物繪畫
讀《水滸傳》倘非迷于細枝末節,觀其大略可知,無九天玄女,宋江將還在迷途中摸索,有可能萬劫不復;無李師師,宋江等亦將繼續彷徨無路,最好的結果或坐老梁山,自生自滅。
固然這只是小說,但也正因其為小說家言,才見得作者厚德載物,初心絕無對女性的偏見,從而能光明正大,把天上人間一神一妓兩位女性人物作為“梁山泊好漢”的導師與救星,《水滸傳》尊崇女性之旨灼然可見。
五、結 語
本文以上努力從《水滸傳》有關“女色”與婚姻描寫的全部事實出發的分析表明,《水滸傳》對女性的態度也就是其“女色”觀的每一表現都非偶然,而是作者在明確的原則和一貫的目標感下深思熟慮的安排。
如其既寫“四大淫婦”,又寫九天玄女、李師師、三女將、李小二妻、秦玉蘭等;既寫殺所謂“四大淫婦”,又寫武松于蜈蚣嶺解救落難“失節”之女;既寫“好漢”有“溜骨髓”的毛病被人恥笑,又寫宋江為王英娶妻,成全其“好色”之性;既寫晁蓋、宋江等“不娶”“不親”,又寫他們對他人婚姻家庭的關愛;既寫李逵、武松等的濫殺、虐殺對象包括婦女,又寫他們各自對女性真誠的救助;等等,
使《水滸傳》的“女色”觀絕不是表面單純可以直觀的存在,而是在各種貌似矛盾對立的復雜情況中的折衷與平衡,須深入細致分析才可見。
在這種情況下,只有不存成見而又能平心靜氣不馬虎從事的讀者才能夠酌量得出正確的結論。
毫無疑問,《水滸傳》中這一平衡的支點不脫儒家“名教”男尊女卑的大格局,但在“移孝作忠”“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從而“夫婦為人倫之始”的倫理原則下,《水滸傳》仍舊保持了對女性基本正常的態度,而不是“厭女”“仇女”的變態。
更為可貴的是,這樣一部不得不一定程度上忽略婚姻家庭描寫的章回小說,仍然較多描寫了對女性與婚姻家庭的尊重與保護,是《水滸傳》思想內容上一個久被遮蔽了的亮點。
本文作者 杜貴晨教授
注 釋:
[1](元)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傳》,李永祜點校,中華書局1997年版。本文如無特別說明,凡引《水滸傳》均據此本,僅隨文說明或括注回次。
[2] (美)浦安迪講演:《中國敘事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48頁。
[3]孫述宇:《<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臺灣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1年版,第18頁。
[4] (美)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導論》,胡益民等譯,安徽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110—111頁。
[5]劉再復:《雙典批判——對〈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文化批判》,三聯書店2010年版,第65頁。
[6]孫述宇:《<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臺灣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1年版,第237頁。
[7]陳曦鐘等輯校:《水滸傳會評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41頁。本文以下引《水滸傳》諸家評點,均據此本,說明或括注回次。
[8]馬幼垣:《女將一丈青扈三娘》,載《水滸論衡》,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版,第285頁。
[9]李卓吾此評曰:“夫妻倆卻是一金一玉,真是金玉君子。”使人油然聯想后世《紅樓夢》“金玉姻緣”之說。而張新之《紅樓夢讀法》云:“《紅樓夢》脫胎在《西游記》,借徑在《金瓶梅》,攝神在《水滸傳》。”一粟編:《紅樓夢資料匯編》,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154頁。
[10]孫述宇:《<水滸傳>的來歷、心態與藝術》,臺灣時報文化出版事業公司1981年版,第3頁。
[11]參見杜貴晨《<水滸傳>名義考辨——兼與王利器、羅爾綱先生商榷》,《明清小說研究》1990年第2期。
[12]錢春綺譯:《浮士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632頁。
[13]杜貴晨:《<紅樓夢>的“新神話”觀照》,《廣東技術師范學院學報》2011年第2期
[14]杜貴晨:《“九天玄女”與<水滸傳>》,《濟寧師專學報》2006年第5期。
杜貴晨:山東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獲作者授權刊發,原文刊于《河北學刊》,2020年第1期。轉發請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