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熱帶榕樹,在前兩篇文章中(點擊查看),我反復強調了一個觀點。
即隨著工業化與近代化的推進,絕大部分傳統多民族大國,都會不可避免地走向瓦解。
其內在邏輯也很簡單,古代國家信仰宗教,于是君王標榜自己統治民眾的權力,來源于神。
而近代國家,無論政體如何構建,各派力量一般都會宣稱,統治者的權力來自于人民。
一、近代化沖擊
于是當傳統的古代多民族大國,遭遇了近代化的浪潮沖擊后,崩潰的種子便會逐漸萌芽。
因為你宣揚“君權神授”,那么在遼闊的土地上,即便存在許多文化習俗差異巨大的民族。
他們也是能夠在共同的宗教信仰加持下,心甘情愿地團結在神圣君主周圍的。
而當大多數人被“主權在民”理論吸引后,這種古典的統一模式,也就完全無法維持了。
畢竟你說統治者的權力來自于人民,那么誰是人民?
推翻封建王權、神權后,新建立的國家,總不能把全世界所有人,都當做本國人民吧?
最終,以法國大革命為起點,近代國家多以民族為基礎,劃分人民的邊界。
這就是民族主義誕生、發展的底層邏輯。
也是哈布斯堡、奧斯曼這些傳統古典大國,隨著近代資產階級革命,分裂瓦解的根本原因。
好了,上述觀點,我在前面的文章(點擊查看)中,已經詳細論述過了。
這里之所以再單獨總結一下,主要想是以此為基礎,引出一個新的話題。
我們知道,古代中國,毫無疑問,也屬于幅員遼闊,內部差異巨大的傳統多民族帝國。
那么中華文明,又是怎么在近代化變革的巨大沖擊中,繼續保持統一的?
縱觀世界近代史,如果排除那些迄今為止,仍舊籠罩在濃厚宗教氛圍中的落后國家。
近兩百年來,前有奧斯曼、奧匈、沙俄,后有南聯盟、捷克斯洛伐克、阿拉伯聯合共和國。
凡是主動或被動邁向近代化的大國,幾乎沒有能在民族體系的沖擊下,保持完整的案例。
所以說,中國特殊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樣的力量,構筑了近代華夏統一的基礎?
關于這個問題,首先我們要感謝近百年來,前赴后繼的偉大革命家與先烈。
沒有他們,就沒有中華文明的再次復興。
不過凡事都有主觀要素和客觀要素,前輩的努力與犧牲,屬于主觀原因,而本文接下來要重點論述的,則是客觀因素。
二、地方自治
所謂“客觀因素”,從上文語境出發,無非就是要回答下面這個問題。
中華文明的傳統文化、歷史慣性、近代化節點等要素,與其他文明相比,究竟有何不同?
以至于可以幫助我們,在民族秩序的沖擊下仍能維持自身的統一與完整?
這里先來講傳統文化因素的影響。
對此,各位讀者或許需要先繞個彎子,再次回到本文開篇的論點,進行深入思考。
大家知道,“主權在民”思想,肯定要比“君權神授”先進的多。
那么既如此,古代為什么還要信仰宗教?民權思想,為什么要等到近代,才逐漸普及開來?
從唯物主義的角度看,物質決定意識,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
既然古代各地區文明的意識形態,長期、普遍地蘊含“君權神授”相關因素。
那么此類上層建筑的存在,肯定是有一定必然性的,是和當時的生產力基礎脫不開關系的。
具體而言,各位也許能從一些史料中,找到這種關聯性的端倪。
比如讓很多歷史愛好者津津樂道的,圣賢王陽明“臥治廬陵”的案例,就很能說明問題。
根據《大誥三編》、《皇明條法事類纂》等典籍的記載。
歷來是文獻之邦的江西,隨著經濟的發展,自大明開國以來,訴訟眾多,民眾特別愛告狀。
當然,這并不是說當地的官員腐朽昏庸,或者封建朝廷壓迫有多殘酷。
按照史料的描述,江西人打官司,多是因為鄰里糾紛,總之,案子都是些瑣碎雜亂的小事。
而等王陽明到任后,為改變此類風氣,他立即發布《告諭廬陵父老子弟書》。
告示先是把大家都批評了一通,指出動輒訴訟,是非??蓯u的事。
隨后又下令,從此轄區內非人命關天,迫不得已之事,不要來找衙門。所謂:
“今與吾民約,自今非有迫于軀命,大不得已事,不得輒興詞?!?/p>
那么民間普通糾紛要怎么辦呢?處理方法也很簡單,讓德高望重的父老鄉賢去約束教化。
最后的結果,是廬陵在幾個月內大治,成了歷史書上的典范。
看完這些,大家有什么感想?
有沒有人覺得王陽明,是標準的不負責任、懶政,還串通官紳,給自己的行為涂脂抹粉?
其實不是的,現代互聯網上有很多人,對歷史的評價標準,都過于脫離古代實際了。
大致就是覺得朝廷越郡縣越好,帝國越集權越好,官府從中央管到地方才是先進,基層但凡有豪強出現,必然代表著腐朽墮落。
朝廷出任何問題,都是豪強的問題,官府有任何功績,都是打擊豪強的成就。
由此推論,王陽明不去鄉間明察秋毫,反而讓鄉賢代勞的行為,當然是不稱職的、偷懶的。
這種觀點的謬誤在于,人們往往只稱頌現代國家,將組織架構建立到農村基層的偉大壯舉。
卻很少意識到,現代國家之所以能把力量延伸到農村基層,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工業革命后的技術進步的。
現代社會,你有網絡、手機,管轄基層,匯報請示,也就是動動手指的事。
古代社會,你連電話都沒有,真要設置鄉級官吏,靠跑腿等批復,那一件事都別想辦成。
現代社會,你碰上突發狀況,打個電話,警察、消防幾分鐘內就能趕到。
古代社會,有急事發生,你總不能指望派人花幾個時辰,跑到縣里請捕快來幫忙吧?
類似的案例不勝枚舉,那怎么辦?
既然朝廷沒辦法管,就只能讓民眾自己管自己,也就是所謂鄉賢豪紳與地方自治。
王陽明所做之事,其實就是在廬陵重建以宗族為單位的,基層自治組織。
這個問題,大家如果同時參看《大誥》,感受可能會更加深刻。
畢竟江西人愛告狀的問題,從明朝初年開始就已經很嚴重了,地方官判得不滿意,還會跑到省里,甚至京城越級告狀。
朱元璋就曾對此勸誡道,民眾動輒訴訟有害無益,官員就算判決公正,也得花不少盤纏吧?
很多時候衙門被大量訴訟壓垮,根本來不及判決,當事人關著關著命就沒了,所謂:
“如法司囚人多,一時發落不及,或審理不明,淹禁日久,死者亦廣?!?/p>
最后,這位開國皇帝,還批判了相關地區的鄉賢宗族不作為,并強調:
“設若被人凌辱太甚,情理難容,亦須赴老人處告訴,免致官府系累?!?/p>
所以,由此可知,在工業革命前的社會,以當時的生產力基礎而言,所能產生的一切生產關系,都是必須以地方自治為基本特征的。
明朝如此,更早的時代也如此,如鼎盛時期的漢唐。
當時的強宗大族,不但普遍擁有完整的產業體系,甚至連朝廷的主力軍隊,也由他們組成。
這一點我在之前的文章(點擊查看)中曾詳細講過,大家有興趣可以翻看。
同樣的,中國如此,國外也不會例外,如普遍被人視為統一強權的波斯和羅馬。
按照傳統印象,波斯屬于典型的集權專制王國,然而根據古希臘典籍《長征記》的記載。
波斯巔峰時期,國王任命的總督,自主權很大,總督治理的城市,自主權也很大。
比如當時總督居魯士,曾直接和同僚提薩佛奈斯開戰,而國王的態度是:
“阿塔薛西斯并不反對他們兩方交戰,特別是因為居魯士還經常把他管轄的,原屬于提薩佛奈斯的城市的進貢品解送給國王,這使他更不在意了?!?/p>
更有趣的是,雙方開戰的原因,居然是提薩佛奈斯治下的部分沿海城市,決意投奔居魯士。
至于羅馬,自治市更是其基本的行政單位,相關研究著作很多,此處就不多贅述了。
好了,看到這里,大家應該對本段開頭:“古代為什么會信仰宗教?主權在民思想,為什么要到近代才逐漸擴散開來?”的問題,有所理解了吧?
任何政權的存在,都需要合法性的背書,現代國家信息發達,地區間人口流動極大。
于是人們可以輕易在語言、習俗、歷史高度均質化的同一民族中尋找共鳴,產生共情。
主權在民的民族共同體,也由此得以構建,并被廣泛認同。
與之相對的,古代國家信息高度閉塞,人口流動極小,基層運轉也以小群體自治為主。
這種情況下,民族雖然客觀存在,但你肯定不能指望一個這輩子都出不了村的人,去共情幾十,甚至幾百公里外的同胞。
可以想象,比起宏大的民族、人民信仰,恐怕族人、鄰居才是古人能夠接受的概念。
再進一步往下推論,古代社會,面對地方層出不窮、不可替代的自治團體。
傳統的大國,如羅馬、奧斯曼、哈布斯堡等等,要如何建立跨越遼闊疆域的統治合法性?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那就是引入能被民眾普遍接受、認可的宗教因素。
最高統治者自稱權力來自于神,與各地方自治勢力,在神的名義下訂立契約,劃分國王與豪強各自的權力與義務。
三、宗教、儒家與統一
到此為止,本文用這么長的篇幅,論述了古代生產力、生產關系與自治體系,大家是不是感覺有些離題了?
其實各位理解了這些內容,那么也就很容易能夠明白,傳統文化因素,在近代華夏統一中所產生的作用了。
正如全文開頭所講,近代以前,傳統多民族帝國的統一,幾乎都是建立在宗教信仰之上的。
然而,宗教作為意識形態,本身就是為了契合遼闊疆域內,地方自治力量層出不窮、習俗各異的情況而出現的。
其只有擱置、掩蓋各小共同體差異的能力,卻沒有破除隔閡,推動民族融合的功效。
因此對于華夏之外的文明來說,他們所建立的傳統多民族政權,與其說是統一大國,倒不如說更像是水果拼盤。
比如長期威震歐洲,人口、領土名列前茅的奧匈帝國,其前身哈布斯堡,是怎么起家的?
著名歷史學家史蒂芬·貝萊爾,就曾在《奧地利史》中,引用了這樣一條諺語:
“讓別人打仗去吧,你,幸福的奧地利,結婚去吧。戰神給別人的東西,愛神也能賜給你。”
自15世紀開始,哈布斯堡皇子先是迎娶勃艮第公爵的獨生女,兩國自此合并。
隨后他們的兒子腓力,迎娶了西班牙公主,再次組建了國家聯盟,并生下二子一女。
其中兒子斐迪南長大后,迎娶了波西米亞公主。
女兒瑪麗長大后,嫁給了匈牙利與波西米亞的王位繼承人。
于是這些邦國,也就順利成章成為了哈布斯堡的一部分。
看上去是不是感覺很不可思議?哪有擴張領土不打仗,結個婚便能成的?為什么會這樣?
道理很簡單,歐洲這塊土地都信仰基督,都認為君主的統治權,是由上帝授予的。
那么只要不改變地方上,基層自治組織的原有狀態。
兩國皇室繼承人聯個姻,所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就天然能獲得雙方的統治合法性?
古代社會,這一套既高效,又方便,近代社會,等民族主義蔓延開來后,一切都完了。
帝國的各自治組織,大多擁有不同的文化、歷史,習俗,甚至還具備完整的財政、軍事、行政體系,國王一旦被推翻,便再也沒有統一的理由。
再比如奧斯曼,情況也大同小異,其統治者甚至更寬容,長期推行米勒特制度。
什么叫“米勒特”?翻譯過來,就是宗教自治,即:
奧斯曼境內,凡是非穆斯林的團體或氏族,只要不損害帝國利益并愿意繳稅,就可以擁有獨立的教育機構,保留本民族語言文字,充分享受內部自治權。
古代社會,奧斯曼君主左右橫跳,集多個法統于一身。
他即是伊斯蘭真主在世間的代言人,又是本地猶太教、東正教的最高領袖與保護者。
而等近代民族主義浪潮來襲,其內部之錯綜復雜,表現還不如奧匈。
好了,到此為止,國外史講得有點多了,現在讓我們回到段落主題,對比上述案例,中華文明的特殊性又在哪里?
其實根據典籍記載,在文明發展早期的黎明時代,華夏大地同樣也是邦國林立的。
先秦多國體系與諸侯會盟
就像《禮記》在談到商朝時,曾論述的那樣:
“商湯承之,建此一千七百七十三國。”
這個數字準不準很難說,不過根據目前對甲骨文的翻譯情況,著名學者高明先生,已經列舉出了600多個族名。
那么這些小邦國,最后又是怎么演化成華夏大集體的呢?轉折點在于周公制禮作樂。
從當時生產力的角度看,武王伐紂成功后,無論如何,也是很難將華夏全部直轄起來的。
于是西周皇室,選擇將自己的子孫勛貴分封出去,即《荀子》中提到的:
“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
到此為止,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畢竟縱觀世界史,分封子孫,在很多古文明中,都是統治集團通行的做法。
可是分封之后呢?第一代,兄弟之間也許還能通力合作,第二代,第三代呢?
關系疏遠后,被本地人同化了怎么辦?親戚間關系弄不清了,甚至打起來了怎么辦?
王室一般也不會是獨生子,兒子的一堆兒子要怎么辦?誰來繼承家業?
為了解決上述難題,周王室開創性地制定了嚴密的規章制度,也就是偉大的《周禮》,華夏文明自此走上了獨特的道路。
禮樂制度
所以,什么是“周禮”?簡單概括一下,大致就是兩方面的內容。
一是宗親關系,《禮記》曰:
“別子為祖,繼別為宗,繼禰者為小宗?!?/p>
二是繼承關系,《春秋公羊傳》高度總結道:
“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p>
翻譯一下,西周的分封制度,一代為大宗,分封出去的旁支為小宗。
小宗如果以后繼續分封,那也會相對成為下一代子孫們的大宗,代代相傳無窮盡也。
然后大宗與小宗間,君主更替,固定以嫡長子為繼承人,小兒子們則需帶著人馬就藩,確保不自相殘殺。
所以說,這套制度奧妙在什么地方?很簡單:
第一,周王室的子子孫孫們,無論分封了多少代,關系多疏遠,只要一翻族譜,各諸侯國基本都是沾親帶故的。
后世中國人常說的“五百年前是一家”、“同根同源同祖”等俗語,其源頭就在于此。
第二,周王室的分封,和后來大一統王朝的分封,有著本質的區別,大一統王朝分存量,而周朝則是找增量。
就像呂思勉先生在《中國制度史》里,對封建之道的總結:
“懾服他部,責令服從,一也。替其酋長,改樹我之同姓,外戚、功臣、故舊,二也。開辟荒地,使同姓、外戚、功臣、故舊移植焉,三也?!?/p>
秦漢之前去當藩王,是可不容易的,大部分情況下,都需要自己開疆拓土搞建設。
第三,宗法制是一種典型的,以宗親血緣關系為基礎的制度。
因此即便是與周王室沒有直接關系的邦國,也是可以通過聯姻,加入這套血緣關系網的。
比如紀國和萊國,是商朝時就存在的國家。
據史料記載,萊國曾和紀國聯姻,魯國曾和紀國聯姻,紀國和周天子也曾直接聯姻過。
而后,基于上述特征,西周分封制所產生的效果,就是周禮所籠罩的范圍,隨著時間推移與日俱增,越來越多的緣邊地區和部落,被納入華夏世界中。
這些奉行周禮的地區,各邦國雖然各有各的宗廟,各有各的利益,習俗也不盡相同。
但層層分封下來的諸侯、卿大夫、士等不同階層,基本都是沾親帶故,且很容易追溯到同一祖先的。
這就是周禮,或者說后來的儒道,所推崇的家天下!
當然,就個人而言,還是更愿意將這種模式稱之為“天下一家”。
儒生在解釋帝王合法性時,雖然也會利用部分宗教色彩,比如《春秋繁露》里所強調的:
“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p>
可是除了宗教色彩外,儒家還有第二重更重要的認同,即家認同!
按照孔孟信徒的理論,天下本質上是一個超級大宗族,天子是宗族的最高家長,即君父。
地方上的一切小宗族,都是這個大宗族的分支,雖然姓氏、習俗各異,但尋根究底,都是擁有共同祖先的親人。
這是何等偉大的文化創舉!血濃于水的家族理念有了,民族構建還會有遙不可及嗎?
甚至到后世郡縣制登上歷史舞臺,分封體系再也沒有持續擴張的功能。
周邊那些接受了儒家文化的蠻族小邦,也還會傾向于追溯一個與中原同宗的祖先。
比如契丹人,按照《遼史》的說法:
“考之宇文周之書,遼本炎帝之后,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后?!?/p>
還有鮮卑人,《北史》曰:
“魏之先,出自黃帝軒轅氏。”
南方緣邊的交趾,《大越史記全書》強調:
“其始祖出于神農氏之后。”
東北方向的朝鮮,雖有檀君傳說,但直到近代民族主義浪潮來襲前,主要還是祭祀箕子。
日本人則長期自稱是周太王之子,吳太伯的后裔,與春秋時期的吳國同宗。
這種說法,直到德川幕府時代,才開始受到神道教天照大神的挑戰,此處暫不展開。
所以,大家現在明白,中華文明為什么能在西方民族體系的沖擊下,仍然保持統一了吧?
上篇文章中(點擊查看)我曾說過,清朝滅亡,儒家天下觀崩潰后,中國之所以沒有解體,是因為當時的文人們緊急構建了國族認同,創造了中華民族的概念。
可是再進一步細想,國族理論哪是那么容易讓大眾接受的?你準備怎么說服民眾?
事情要是真的如此簡單,奧斯曼搞個奧斯曼族,奧匈搞個奧匈族,以此類推,當代世界的國家數量,起碼要減少九成。
所謂“祖上有德,福澤后人”,近代以來,儒家雖被徹底拋棄,但其殘骸,仍在庇佑華夏。
至少是在民國這段軍閥割據的歷史里,維持住了中國形式上的統一,這很重要!
因為只有這樣,先烈們才有構筑各種理論、利用各種方法救國的實踐機會與緩沖空間。
畢竟,再厲害的天降猛人,也不可能脫離時代大勢而有所作為。
今天的我們,或許會感嘆華夏近代之路的坎坷,但絕大多數傳統古典帝國,甚至連走上這條路的資格都沒有。
四、秦制
講到這里,中華文明能在民族秩序沖擊下,繼續維持統一的必要條件,已經說的很清楚了。
注意,這里我的用詞,是“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必要條件”。
換言之,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地區,在近代化轉型的契機下,有成為統一國家的機會與潛力。
但在實際操作中,分裂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類似問題在那些高度自治,擁有完整組織架構的地方政治實體,比如朝貢國家里,表現得尤為突出。
就像安南,上篇文章(點擊查看)曾介紹過,在西方近代思潮舶來前,儒家文明圈中,是存在廣泛的古典中國人認同的。
越南胡朝開國君主作詩《答北人問安南風俗》,開頭就是:
“欲問安南事,安南風俗淳,衣冠唐制度,禮樂漢君臣。”
阮朝著名大儒李文馥作《夷辯》一文,張口便論證交趾,是根正苗紅的華夏成員。
然而等民族體系一來,為了重構敘事體系,與文化母國徹底切割。
千年北屬,兩千年反抗的論點都能塑造推廣開來,分裂之易,統一之難,可見一斑。
事實上,從結果看,中國最終也的確只保住了大清能夠直接控制的土地。
由此再進一步推論,歷史慣性方面,如果中華一直維持先秦的多國體系。
或者近代化節點方面,中國面對西方堅船利炮入侵時,剛好處于五代十國那種分裂周期。
那局面恐怕是完全無法收拾的。
近代化節點屬于運氣,無法控制,至于歷史慣性,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終結了分封時代,開創了郡縣統治的秦朝和法家了。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大一統王朝,雖然還保留了“皇權不下鄉”式的基層自治體系。
但郡縣制架構,總體仍在相當程度上,維系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能力。
無論是秦始皇的書同文、車同軌,還是后世持續不斷的改土歸流,都為近代中華一統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這是除了儒家外,華夏文明在演化道路上,有別于其他古文明的另一個特殊之處。
如果說儒家創造了中華一統的內核,那法家便鑄造了中華一統的形體。
看到這里,大家是不是有種違和感?
上文不是說過了,按照古代的生產力基礎,地方自治式的生產關系,才是合理的、正常的?
那法家又憑什么能創造并運行郡縣體系,這種明顯超越物質基礎的制度?
而且細究對后世影響最大的商鞅變法,大秦原版的郡縣制,還與后世有著很大的不同。
比如禁止父子兄弟同住,明顯是要拆散宗族自治體系,將民眾原子化,方便朝廷直接管理動員到基層。
看起來是不是更離譜,更脫離實際了?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的演化路徑是什么樣的?我們下一篇再講。
參考資料:
《遼史》
《北史》
《禮記》
《荀子》
《夷辯》
《長征記》
《奧地利史》
《大誥三編》
《春秋繁露》
《春秋公羊傳》
《中國制度史》
《大越史記全書》
《皇明條法事類纂》
《告諭廬陵父老子弟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