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誥》出臺之前,文明太后和拓跋宏之間應該是有矛盾的,而中國歷史上,兩宮的設置也一般是為了緩和兩種對立的矛盾而存在的,本文這里暫時不拔高到那種程度,但矛盾總有。
一個是實際行政中的矛盾;《魏書·楊椿傳》說,“太和初,吾兄弟三人并居內職,兄在高祖左右,吾與津在文明太后左右。于時口敕,責諸內官,十日仰密得一事,不列便大瞋嫌。諸人多有依敕密列者,亦有太后、高祖中間傳言構間者。”
這話說明,太和初,拓跋宏和文明太后之間受到政見不同的人挑唆,存在兩宮關系緊張,就如文明太后賜死林皇后,拓跋宏性格再廢,也會有被小人尋租。
二個是關于制訂治國綱領《皇誥》條文的矛盾,這是治國原則的一種商量;在《魏書·高閭傳》里面就有看到拓跋宏和高閭如切如磋一幕。
太和初年,高閭請求皇帝下詔實行文明太后的十八令,即《皇誥》;但拓跋宏沒有直接允許,而是挑刺,他說,請問高老,曾經冉子當朝時候,說自己所處理的事情是政務,但孔子覺得,他只是個朝廷做事的,不能稱之為政務,政務是天子用來規范臣子的規定,臣子只能按照政務的精神執行,您覺得這句話對不對?
高閭想了想,打了秋風,他說,天子對百姓所實行的,合乎法度的事都叫政務,臣子按照天子旨意去執行,就是他自己的事務。但臣也聽說,如果天下大同,那就是政務是由天子所出,如果君主沒有魄力,那政務就是諸侯做主,如果君主連規矩都沒有,那么政務就出自于大夫。
拓跋宏聽了這個解釋,有點惱火,他又問,那《論語》里面說子夏問政孔子,又是個什么說法?意思就是說,孔子在世,理當天下有序,但他的學生非君非王非大夫,他所做的事情,也能算是政事么?
其實,拓跋宏眼下另外的意思就是說,朕事事自有明斷,關于《皇誥》的條款,這些不是你做臣子該問的問題,你也最好不要來問。
高閭無話可說,后面游明根出來圓場,“子夏是莒父宰,他可以宰民,所以他有點小國治理經驗,也可以叫做小范圍的政事”。
拓跋宏聽后,這才沒有繼續死摳文字,繼續刁難高閭。
至于拓跋宏和文明太后意見在什么時候達到統一?本人猜測應該是太和五年的“巡幸北方”這段時期。
歷史記載,太和五年開春時節,文明太后和十六歲的拓跋宏開啟了以往帝王的例行公事—巡查,尤其是北魏龍興起來的幾個重點地方,這次選擇的是中山信都。在巡查中,文明太后和拓跋宏是應該有做深入交流的。
一個是確定帝國之路?
此時的北魏,拓跋弘的死,對朝政形成了一些震蕩也已接近完結,而與南方的戰事在損兵折將之后,也朝和平的方向在邁進。
但在這次大規模的巡幸過程中,兩位統治者看到了更多風雨欲來的各種內部矛盾:地方的豪族勢力尾大不掉、人民生活極端貧困、監獄里面冤聲入耳、荒涼的土地和不知耕種的農民等等,這些都深深地印進了懷有儒家內涵和惻隱之心的拓跋宏心里。而他又看到,皇親國戚每天珍饈美饌,進退唯佛,不知世間凉苦,這些現象只有天子下決心,灌猛藥,才能得到改變,所以必須抓緊當前難得的和平契機,啟動內部改革。
二個是關于兩宮分工。
按照北魏傳統,皇帝十四歲親政,但此次因文明太后為拓跋弘事所累,所以對拓跋宏信任度還沒提上高度,一定要等到拓跋宏對她特別認可才可以分工劃權。怎么樣震懾到拓跋宏?一是樹威,二是樹公,最重要的是達成治國目標一致。
樹威容易,就是解決別人解決不了的問題,讓拓跋宏感覺到她這個祖母的堅毅和強悍。在這幾年,文明太后很大精力去撫平帝國因拓跋弘影響帶來的動蕩,彰顯了自己執政能力,也為后繼者創造了一片可以太平的局面,拓跋宏深有感受。
又如這次在信都,文明太后得知法秀和尚造反,且聲勢浩大,群臣心悸,她果斷從容,按步排兵:一是先穩人心,告知大家已安排茍頹守城,二是令于忠率領羽林前往輔助平亂,三是頒布行腳僧的法令。如此,幾日不到,大亂平息,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不過如此。
年少的拓跋宏驚嘆自己祖母行事的雷厲風行、果斷決絕,同樣也體會到了她為帝國穩定所做出的巨大貢獻。祖母頭上斑白的發絲,那是作為操心帝國所給予的無情饋贈。
樹公也明顯。文明太后的公正在于內外平衡。她對微閹、權臣一視同仁,只要有功勛,就能居高位,享受王侯待遇,這些不多說;這次在信都,文明太后一行還去探望了病痛之中的王叡,王叡也是從前朝棄兒榮登王侯的,有過介紹,文明太后和拓跋宏十分悲痛王叡的病,文明太后更是感覺得到人生際遇無常和壽命之有限,眼前的這個曾經才華與勇力并存的男子也沒能躲過生老病死常事,她對王叡家屬多有勸勉,這也是她難得的女人柔腸。
在返回平城的途中,文明太后在方山暫裹腳步,此處可遠瞻平城的高地,大佛樹立,莊嚴靜穆,她見到此景,體弱多日的她,也想通了人生有限的問題,她決定不葬云中,而選中平城北面的方山為自己最終皈依之處。
文明太后覺得,此生必不一定要與夫婿死則同穴,多年以來,自己已愧對情郎拓跋浚,于是決定,將畢生政治獻給北魏,死后依然在此俯視整個北魏的興旺。因此,她命令王遇留在此地,為自己建造陵寢,請高允為自己回憶一生政治事跡大略其上。
文明太后對拓跋宏說,寡人歿后,不似娥皇女英,貴歸山丘,而在此地便是,天下未來終歸是皇帝你的,從世祖迄今四代,寡人覺得為大魏所做的重復事情太多,你是帝王,終需成長,而寡人也終將命歸墳塋。
站在方山之頂,文明太后又說,此地茂林疊翠,又有桑干初陽、純情積雪,恰是多嬌的江山,可為哀家之壽寢。
同時,文明太后又講到,你現在年輕,尚不懂朝堂眾人,宮中現在許多人,都只值我老婦一張臉,為社稷未來大計,寡人當在余生全力正爾天子之位,但,天子你也必須正視帝國所遇之困境,平衡漢人,區分膏腴,富裕百姓,滅人怨氣,匡世和平,這些都是你今后致力之方向?,F若這些外朝事務,天子你可以便宜行事,而府內之事,寡人將以老邁之軀,為之代勞,省天子之心力。
她徐徐又講,前代大魏開疆擴土,諸多事情,損害百姓,所以歷代以來,每攻一地,便都要撫恤周邊要害之地,但這樣終究是捉襟見肘,花費民錢,又應付不來,也勞帝王家心勞力。《皇誥》之令,接近完成,此是大儒治世之典,也可作為國之永久制度,這也應該是天子殿下一生去致力所做的事情,寡人現在將它徐徐印刻在此墓志之上,天子今后需對照訓示,以為鏡戒。
拓跋宏沉吟有思,跪頭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