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晉都督諸州軍事制度是西晉國家實施的一項重要措施。這一措施的施行,對西晉國家控制地方和地方軍事力量起到重要作用,并且,也對西晉國家的政治和軍事形勢產生很的影響。因此,探討西晉都督諸州軍事制度不僅有益于深入了解當時的地方制度的特點,也是考察西晉軍事制度的重要內容。本文擬對西晉都督諸州軍事制度作一些考察,不當指出,敬請方家指正。
一
考察西晉都督諸州軍事制度,首先需要說明都督區的設置問題。因為西晉都督區不同于行政州,而是都督諸州軍事所轄的軍事鎮戍區。這種軍事鎮戍區的設置直接影響都督諸州軍事的其他方面制度的實施。西晉都督區的設置承襲曹魏。但又在曹魏設置的基礎上,不斷完善。在晉禪代魏后,已經形成了一些穩定的都督區。《通鑒·晉紀二》咸寧五年條載傅咸上書說:“舊都督有四,今并監軍乃盈於十。”胡三省注說:
魏初置都督諸軍,東南以備吳,西以備蜀,北以備胡,隨其資望輕重而加以征、鎮、安、平之號,有四而已。其后增置,有都督鄴城守諸軍,都督梁益諸軍,都督荊州諸軍,都督揚州諸軍,都督徐州諸軍,都督淮北諸軍,都督豫州諸軍,都督幽州諸軍,凡十。其資輕者為監軍。
胡三省所說,是西晉平吳前,都督區設置的情況。他認為西晉此時已經設置了十處比較穩定的都督區,有一定根據。但是,這些都督區設置的具體情況,卻并不完全如同胡三省所估計的。他提到的梁益都督區,很難說是穩定的都督區。
關于梁益都督區的設置,始于西晉太康元年。《晉書·武帝紀》:“(太康元年二月)乙亥,以(王)睿為都督益、梁二州諸軍事,……睿進破夏口、武昌,遂泛舟東下,所至皆平。”可是,王睿所轄的梁益都督區,待西晉平吳后,他被任命為輔國大將軍,領步兵校尉,被免去梁益都督職,并且,西晉國家也沒有在選任梁益都督。由此來看,梁益都督區的設置,時間尚不及一年,所以這一都督區顯然是為平吳臨時設置的。
其實,在平吳之前,西晉國家確實在蜀地設置了一處重要都督區,這就是巴東都督區。這一都督區是在曹魏滅蜀后,在蜀漢巴東都督區的基礎上設置的。原蜀將羅憲降魏,曹魏為他“加陵江將軍、監巴東軍事、使持節,領武陵太守。” (1)晉禪代魏后,又詔令唐彬“監巴東諸軍事,加廣武將軍” (2)在西晉平吳前,一直把巴東都督區視為在長江上游扼制孫吳的重要鎮戍區,只是在西晉發動平吳戰役前,才歸并到梁益都督區。胡三省將巴東都督區與臨時設置的梁益都督區視而為一,這便造成他判斷的錯誤。
西晉平吳后,仍然在重要地區設置都督區。清人吳廷燮考證:當時穩定的都督區有八:(一)豫州都督區、(二)鄴城都督區、(三)幽州都督區、(四)關中都督區、(五)沔北都督區、(六)荊州都督區、(七)青徐都督區、(八)揚州都督區。(3)今人嚴耕望仍然沿襲吳廷燮的觀點,認為這八都督區是西晉的的基本都督區。[4]吳廷燮、嚴耕望注意到西晉存在穩定的都督區,是對的。然而,他們對西晉都督區設置的看法,一是過于簡單化;二是沒有注意到類別的不同。實際上,西晉平吳后,都督區設置的情況是比較復雜的,大體有以下幾種情況:
一是固定的都督區。諸如豫州、鄴城、幽州、關中(雍、涼州)、沔北、荊州、揚州都督區。這些都督區自設置后,基本沒有變化。這是西晉國家在各地方進行軍事防衛的基本區域。
二是時合時分的都督區。這種都督區的設置,在區域范圍上,是不固定的。有時以一州為都督區,有時以二州為都督區。吳廷燮、嚴耕望認為固定的青徐都督區,便屬于這種情況。
在西晉平吳前,青、徐州都設過都督,負責一州的防衛。平吳之后,瑯邪王司馬伷以都督徐州軍事的身份“并督青州諸軍事。” (5)由于司馬伷可以都督二州軍事,因而青、徐二都督區便已合而為一。可是,青徐都督區的設置并不是穩定的。自太康元年青、徐州合為一都督區后,太康三年,西晉國家又于青、徐州分別設都督。《晉書·武帝紀》:“(太康三年),冬十二月甲申,以司空齊王攸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諸軍事。”直到晉惠帝永平三年,“以征東將軍、梁王彤為征西大將軍、都督關西諸軍事,太子少傅阮坦為平東將軍、監青徐二州諸軍事。” (6)青徐二州又合為一都督區。但是,青徐二州的合并,不是長期的。《晉書·惠帝紀》:“(永平元年)八月庚申,以趙王倫為征東將軍、都督徐兗二州軍事。”既然徐州可以和兗州合為一都督區,必然建立在與青州分離的基礎上。不僅徐、兗州可以合置一都督區,而且,青、兗州也可以合為一都督區。光熙元年,青、徐、兗三州,或單獨置都督,或徐青州結合、青兗州結合、徐兗州結合。這種情況說明,青徐都督區并不是固定的,青徐兩都督區的結合只是為了適應形勢的需要。
三是為適應平吳后的形勢而設置的都督區。這種都督區是在原吳國設置都督區的基礎上設置的。西晉滅吳前,吳國曾經在廣州和交州設置都督區。西晉滅吳后,這兩處都督區沒有取消,仍然任用吳國原任都督防衛此二州。《晉書·滕脩傳》:晉武帝“詔以脩為安南將軍,廣州牧、持節,都督入股,封武當侯,加鼓吹,委以南方事。”又《晉書·陶璜傳》:陶璜在吳任都督交州諸軍事、前將軍、交州牧。吳國滅亡后,晉武帝“詔復本質,封宛陵侯,改為冠軍將軍。”西晉國家分別任用滕脩、陶璜擔任廣州、交州都督,是要利用他們統治南方少數民族地區的經驗,安撫廣州、交州兩地區。在滕脩、陶璜病故后,西晉在廣州、交州只設刺史,不設都督,廣州、交州不再設都督區。因而,廣州、交州都督區的設置,只是西晉滅吳后特殊形勢下的產物。
四是時設時省的都督區。西晉所設的這類都督區很少,主要是并州都督區。并州成為都督區當始于咸寧三年。《晉書·宗室·太原成王輔傳》:咸寧三年,司馬輔“徙為太原王,監并州諸軍事。”司馬輔以太原成王的身份監并州諸軍事,自然并州應成為都督區。但司馬輔于太康五年病故,此后并州只設刺史,不設都督,并州也就不具有都督區的性質。直到永康元年,新蔡武哀王司馬騰“轉持節,寧北將軍、都督并州諸軍事、并州刺史。” (8)并州才成為都督區。這就是說,從太康元年至永康元年,共七年時間,并州只是行政州,而不是都督區。并州都督區在設置上的時間間斷性,說明這一都督區也是不穩定的。
由上述可知,西晉平吳后,確實形成了一些固定的都督區。這些固定的都督區和不固定的都督區的相互結合,構成了西晉地方鎮戍和方位的總的特點。由于西晉一些不穩定都督區的存在,很難說在西晉,州區變化而都督區不變(9),是一種普遍的情況。
二
西晉在地方設置了都督區,也設置了行政州。西晉的都督區大多數與行政州的區域范圍一致。當然,少數都督區包括二州或三州。但這種都督區只是少數。雖然都督區與行政州的范圍有聯系,可是二者在性質上卻有明顯差別。都督區是軍事鎮戍區,而州則是行政區。可是,西晉的都督區大多數以行政州為基礎而設置的,因而,都督諸州軍事就不能不與州刺史發生聯系。
自晉禪代魏后,仍然承襲曹魏的做法,各都督區的都督一般還兼任刺史職。這種情況在西晉平吳前是很突出的。統計元康元年前,出任都督者共35人,其中兼任刺史者有12人。占全部都督任職者三分之一強。這種以都督兼任刺史的情況,除了與孫吳對峙的荊、揚二州外,在兗州、青州、幽州、豫州都是很常見的。這說明,西晉在注意到加強防衛體制建設的基礎上,對各地方都督兼刺史是不加以限制的。
在西晉平吳前,由于多以都督兼任刺史,因此,便造成了都督區和行政州,軍事和行政很難分開的情況。這種情況,在處于戰爭形勢下是必要的。因為都督既負責軍事又掌管政務,對穩定地方的社會秩序和治理地方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對于都督統帥州郡兵是很便利的。例如,豫州都督兼刺史王渾便率所部州兵,“浮淮潛濟,出其不意”, (10)大敗了吳軍偷襲。因此,這種軍政合一的情況,對西晉加強軍事上的攻防能力是很有益的。
西晉平吳后,實現了全國的統一。晉武帝實行了多項改革措施。其中很重要的意向,便是要改變平吳前,軍政合一的狀況。《南齊書·百官志》:“晉太康中,都督知軍事,刺史治民,各用人。惠帝末乃并任,非要州則單為刺史。”證之以西晉史實,《南齊書》的記載不誤。因為從太康元年直至永康元年,以都督兼任刺史的事例僅有三例:一為滕脩任廣州都督兼廣州刺史;二為陶璜以交州都督兼交州刺史;三為新蔡哀王司馬騰以并州都督兼并州刺史。滕脩和陶璜的兼職,已至八王之亂前夕,舊制開始松動。并且,據吳廷燮《晉方鎮年表》中考證,除重州梁、益及涼州外,從太康元年至惠帝末年,兗、豫、冀、幽、平、并、雍、秦、青、徐、荊等州所任刺史很少有領將軍號的,他們大多數為單車刺史。這些情況表明:西晉平吳后,要實現軍政分離,基本上是做到了。西晉國家這種做法,在控制地方上起到的作用,應該說是比較明顯的。
一是形成都督鎮守都督區,維持地方秩序安定的形式。西晉平吳后,都督負責一州或數州軍事,在地方擁有很高的軍事權力,對防衛地方起到重要作用。《晉書·唐彬傳》:“北虜侵掠北平,以彬為使持節、監幽州諸軍事、領護烏丸校尉、右將軍。彬既至鎮,訓卒利兵,廣農重稼,震威耀武,宣喻國命,示以恩信。于是鮮卑二部大莫廆、撾何等并遣侍子入貢。兼修學校,誨誘無倦,仁惠廣被。遂開拓舊境,卻地千里,復秦長城塞,自溫城洎于碣石,綿亙山谷且三千里,分軍屯守,烽堠相望。由是邊境獲安,無犬吠之警,自漢魏征鎮莫之比焉。”萬斯同將唐彬監幽州軍事定于太康五年(11),是對的。可見,在都督專門負責軍事防衛后,對于鎮戍區內的社會安定,起到卓有成效的政績。不僅在邊地的都督區,就是內陸都督區也是如此。青、兗、徐等都督區的都督多由宗王擔任,他們出鎮都督區被視為“恢弼大藩”(12)。這說明,在皇權勢力還比較強的形勢下,出鎮宗王還能夠維持地方秩序的安定。
二是軍政的分離,可以使都督與刺史相互牽制,有利于西晉國家控制地方。從都督和刺史的地位來看,無疑都督要高于刺史。《通典·職官部》:“自魏以來,庶族為州,而無將軍者,謂之單車刺史。凡單車刺史加督,進一品,都督進二品,不論持節、假節。”便說明這一點。可是西晉平吳后,單車刺史雖然品級低于都督,但都督卻很難號令刺史。《晉書·石苞傳》:“(石崇)頃之,拜太仆,出為征虜將軍、假節、監徐州諸軍事,鎮下邳……至鎮,與徐州刺史高誕爭酒相侮,為軍司所奏,免官。”徐州刺史高誕敢于不尊重徐州都督石崇,正是由于都督與刺史無隸屬關系所致。由于造成這種相互牽制的形式,無疑對于西晉國家有效地控制地方是很必要的。
當然,在平吳之后,都督和刺史權限明確,有利于地方秩序的穩定和西晉國家對地方的控制。但是,軍政分離出現的這種形式,是建立在皇權強大的基礎上。至晉惠帝時,皇權開始衰落。不僅都督和刺史權力分離的形勢難以維系,而且,都督也成為威脅中央的勢力。因此,西晉平吳后,實行的軍政分離政策,產生的積極作用,只是暫時的、有條件的。
三
西晉都督的任職已有明確的等次區分。并且,都督在權力的行使上,也有等次的劃分。這種等次的劃分,是西晉都督諸州軍事制度的重要特點。
(一)都督的等次和將軍職的關系。西晉時期,都督等次劃分很明確。《晉書·職官志》:“魏文帝黃初三年,始置都督諸州軍事,或領刺史。……及晉受禪,都督諸軍為上,監諸軍次之,督諸軍為下。” 《晉書·職官志》將西晉都督分為“都督”、“監”、“督”三等次,正是當時區別都督等次的一般原則。可是,《職官志》將這種等次劃分定在晉禪代魏時,是不對的。實際上,都督劃分為三個等次,至遲在魏明帝時,已經開始施行。西晉的這種規定,不過是沿襲了曹魏制度(13)。西晉時期,在任命都督時,是嚴格執行這種等級規定的。國家就任職者的身份,分別授以“都督”、監”、“督”的稱號。這種等次區分,與都督本官的將軍職有很密切關系。西晉的都督大多數都領有將軍職。如《晉書·衛瓘傳》:“泰始初,轉征東將軍,進爵為公,都督青州諸軍事、青州刺史,加征東大將軍、青州牧。所在皆有政績。”這種將軍職對都督的等次有直接影響。統計西晉“都督”這一等次,其領有的將軍號有:鎮西將軍、鎮西大將軍、鎮東將軍、平南將軍、征東大將軍、征南大將軍、安南將軍、安北將軍、征北將軍、征西將軍、平北將軍。可見,可稱為“都督”者,其領有的將軍職,大都為征、鎮、安、平將軍或大將軍。這四種將軍是西晉國家重要官職。《通典·職官部》:“四征興于漢代,四安起于魏初,四鎮通于柔遠,四平止于喪亂。晉武帝重兵關,故軍校多選朝廷之士歷之。”西晉為稱“都督”者,授以征、安、鎮、平將軍,是沿襲曹魏制度。胡三省說:“魏初置都督諸軍,東南以備吳,西以備蜀,北以備胡,隨其資望輕重而加以征、安、鎮、平將軍之號,有四面而已。” (14)雖然西晉的都督諸軍事已不限于四位,但是,以征、安、鎮、平將軍之號來顯示各都督的資望輕重意義卻保留下來。最明顯的便是,征、安、鎮、平加大將軍號,都督的地位便顯著提高。《晉書·職官志》:“四征、征、安、鎮、平加大將軍號不開府、持節都督者,品秩第二。”其地位僅次于可以開府的武公。
在西晉稱“監”的都督,雖然也領有將軍職,但是,其將軍的等次卻與稱“都督”者有差別。統計監州軍事者所領的將軍號有:陵江將軍、右將軍、征虜將軍、平東將軍、寧朔將軍。這就是說,四平將軍尚可授予監諸州軍事,其余則全部為雜號將軍。清人洪飴孫在《三官職官表》中,將雜號將軍列在四平將軍以后,定為三品,是有道理的。曹魏將軍的這種等次,自然也為西晉所承襲。西晉國家主要將雜號將軍授以“監諸州軍事”者,是要使都督的等次與將軍號的品級做到大體上的一致。
西晉稱“督”的都督,大多數無將軍職。《晉書·宗王·梁王彤傳》:“武帝踐祚,封梁王,邑五千三百五十八戶。及之果,遷北中郎將,督鄴城守事。”中郎將,后漢開始設置,為比二千石。清人洪飴孫將其列在雜號將軍之后(15)。西晉國家以中郎將授以稱“督諸軍事”者,顯然注意到他為都督的最低等次。
總之,西晉國家在授任都督諸州軍事時,注意到都督的身份,而將其分為三個等次。并且,使都督的等次與將軍的品級做到大體一致。由于將軍品級和都督等次具有一致性,因而,便使都督所具有的不同地位,獲得了充分體現。
(二)使持節、持節、假節與都督等次的關系。西晉都督諸州軍事在軍事權力的行使上,也有等級差別。《晉書·職官志》:“使持節為上,持節次之,假節為下。使持節得殺二千石一下;持節殺無官位人,若軍事,得與士持節同;假節唯軍事得殺犯軍令者。”因為如此,在西晉國家授都督銜時,注意到對節的等次的授予。從西晉國家對“都督”等級授節的情況來看,有授“使持節”的。如《晉書·衛瓘傳》:“事平,朝議封瓘。……除使持節、都督關中諸軍事、鎮西將軍。”也有授“持節”的。如《晉書·張華傳》:“乃出華為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領烏桓校尉、安北將軍。”還有授“假節”的。如《晉書·裴秀傳附裴楷傳》:“楷長子與先娶亮女,女通衛瓘子,楷慮內難不已,求出外鎮,除安南將軍、假節、都督荊州諸軍事。”可見,在“都督”等級,均有授予“使持節”、“持節”、“假節”的。
從“監”等次的授節情況來看,有授“使持節”的。如《晉書·羅憲傳》:“抗退,加陵江將軍、監巴東軍事、使持節,領武陵太守。”也有授“假節”的。如《晉書·王渾傳》:“轉征虜將軍、監豫州諸軍事、假節,領豫州刺史。”“都督”、“監”兩等次的授節情況表明:西晉國家授都督節的等次,與都督的等次并不是一致的,也就是說“使持節”、“持節”、“假節”與“都督”、“監”“督”,并沒有形成對等的關系。西晉國家將節的授予與都督的等級區別開來,是由節的特殊意義決定的。這是因為在西晉,雖然節已分為三等級,可是,他仍然象征國家授予官員以權利。這種情況與漢代授節差別不大。《后漢書·光武帝紀》注:“今以一節之任,建三軍之威。”都說明節是國家授予官員的憑信,進而表明國家可以控制其權力的行使。西晉國家根據都督的不同情況,而授以不同等次的節,也正表明,都督諸州軍事的權力,是受國家控制的,其軍令的行使是在國家掌握之下。因而,這正是國家可以把握都督地位和權利的象征。
四
西晉都督諸州軍事要負責鎮戍區的防衛,其主要職責是掌管軍事,因而,軍隊的統屬對于都督職責的完成至關重要。在西晉平吳前,軍隊分為三種,即中軍、外軍和州郡兵。都督統領軍隊的性質,唐長孺、何茲全先生認為,主要是外軍,也就是國家派在各都督區的鎮戍軍。這種軍隊雖然在各地鎮戍,但仍然由國家控制(16)。唐長孺、何茲全先生從都督諸州軍事具有中央職官這一特征出發,來考慮西晉都督領軍的性質,無疑是對的。然而,還應該考慮到,西晉平吳前,在軍事上,需要全力對付吳國,因而,在與孫權作戰中,都督多有調動州郡兵的舉動。《晉書·羊祜傳》:“及還鎮,吳西陵督步闡舉城來降。吳將陸抗攻之甚急,詔祜迎闡。祜率兵五萬出江陵,遣荊州刺史楊肇攻抗,不克,闡竟為抗所擒。”很明顯,都督州軍事是可以指揮州兵的。特別是,在西晉平吳前,有一些都督尚兼任刺史。在這種情況下,軍政是沒有分離的。這樣,都督便更有調動州郡兵的權力了。《晉書·唐彬傳》:“(唐彬)轉征虜將軍、監豫州諸軍事、假節、領豫州刺史。渾與吳接境,宣布威信,前后降附甚多。吳將薛瑩、魯淑眾號十萬,淑向弋陽,瑩向新息。時州兵并放休息,眾裁一旅,浮淮潛濟,出其不意,瑩等不虞晉師之至,渾擊破之。”可見一些都督可以率州兵參加對吳作戰,獲得戰爭勝利。因此,在西晉平吳前,都督諸州軍事統帥的軍隊不僅有外軍,而且,還有州郡兵。
西晉平吳后,在軍事上進行了一些改革。西晉在軍事上的改革,對都督統帥軍隊產生一些影響。其中,最明顯的便是州郡兵的廢除。《晉書·盧欽傳》:“吳平之后,帝招天下罷軍役,示海內大安,州郡悉去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由于西晉廢除了州郡兵,自然在都督諸州軍事所統帥的軍隊中,便不應該再有州郡兵。然而,西晉雖然在地方罷除州郡兵,可是,由于特殊原因,一些州仍然保留州郡兵。諸如南方交州。《晉書·陶璜傳》:“吳既平,普減州郡兵。璜上言:‘臣(在交州)所統之卒,本七千余人。南土溫濕,多有毒氣,加累年征討,死亡減耗,其見在者二千四百二十人。……未宜約損,以示單虛。’從之。”顯然交州不僅保留州郡兵,而且,還是都督交州軍事陶璜統帥的主要軍隊。
西晉平吳后,都督在統領州郡兵上,雖然出現一些變化,可是,都督統帥的主要武裝力量仍然是外軍,也就是鎮戍軍。當時,在各都督區還有外軍屯駐。《晉書·杜預傳》:“(杜)預以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勤於講武,修立泮宮,江漢懷德化被萬里。攻破山夷,錯置屯營,分據要害之地,以固維持之勢。”按,杜預在太康五年,方不任荊州都督。可知平吳后,荊州仍保留大量的鎮戍軍。又《晉書·張華傳》:“乃出華為持節,都督幽州諸軍事、領烏桓校尉、安北將軍。扶納新舊,戎夏懷之。東夷馬韓、新彌諸國依山帶海,去州四千余里,歷世未附者四十余國,并遺使朝獻。于是遠夷賓服,四境無虞,頻歲豐年,士馬強盛。”按,張華出任幽州都督,在太康三年。這說明,在幽州仍然有很多的外軍屯住。因為在平吳后,都督掌握著大量的外軍,所以晉武帝時,沈紞評議幽州都督張華時才說:“陛下謀謨之臣,著大功于天下,海內莫不聞知,據方鎮總戎馬之任者,皆在陛下圣慮矣。” (17)因此可以說,在平吳后,都督掌握的鎮戍軍,仍然具有相當數量。在西晉實行軍政分離后,都督治軍,應該說主要體現在對鎮戍軍的控制上。
西晉國家任用的都督,還有一些為宗王。這些宗王都有自己的軍隊。《晉書·地理志上》:“武帝泰始元年,封諸王,以郡為國。邑二萬戶為大國,置上中下三軍,兵五千人;邑萬戶為次國,置上下軍,兵三千人;五千戶為小國。置一軍。兵千五百人。” 在西晉廢除州郡兵后,封國的軍隊仍然保留。陳寅恪先生認為,在州郡兵已經罷除的情況下,封國的軍隊就是一支支不小的力量。(18)出任都督的宗王,當然還要統帥其封國的軍隊。《晉書·齊王攸傳》:太康三年下詔齊王攸說:“其以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諸軍事,侍中如故,假節,將本營千人,親騎帳下司馬大車皆如舊,增鼓吹一部,官騎滿二十人,置騎司馬五人。余主者詳按舊制施行。”晉武帝在詔書中提到,讓司馬攸所統帥的“本營千人”,似是王國的軍隊。這是宗王出任都督,與其他都督在軍隊統帥上的不同之處。
綜上可見,西晉平吳后,都督統帥的軍隊在地方上具有很強的實力。這正是各鎮戍區的都督能夠穩定地方秩序和控制地方的關鍵所在。
五
西晉都督諸州軍事是專制一方的重要職務,所以西晉國家對選任都督十分注意。從都督的任職情況來看,可以分為二類:
一是忠于司馬氏政權的重要將領。諸如石苞、陳騫、王渾、羊祜、杜預、王乂、衛瓘、嚴詢等。不論是在平吳前,還是平吳后,西晉國家對這些有才能的將領能夠注意選用。因此,這些都督大多數都能夠忠于職守,并且,一些都督在地方上有了很大的政績。
在都督諸州軍事中,另一類是司馬氏宗王。由于都督是專制一州或數周的重要職務,對控制地方起到的作用很大,所以西晉國家任命一批宗王為都督諸州軍事。其實,任用司馬氏諸子弟為都督,在西晉禪代魏之前,就已實行了。當時司馬昭將子弟分派到曹魏境內的幾個重要都督區做都督,是為取代曹魏政權準備條件。在西晉禪代魏后,這種做法不僅沒有取消,而且更大力地推廣。西晉宗王任用宗王為都督,成為當時都督選任的一大特點。
(一)西晉宗王任都督職者數量很多。從晉武帝泰始元年至晉惠帝光熙元年,共46年中,選任各都督區的都督共107人,司馬氏宗王擔任都督的為32人,幾乎占都督任職者的30%。(19)
(二)西晉宗王多在重要都督區任職。從晉武帝泰始元年至晉惠帝光熙元年,司馬氏宗王任都督的地區有:鄴城、兗州、豫州、徐州、雍、涼州、并州、青、徐州、青州、荊州、揚州。可見除幽州、交州、廣州、巴東都督區之外,都有司馬氏宗王任職。據唐長孺先生考證:早在魏末即由司馬氏任都督的豫州、冀州、雍涼三大鎮,后來又加上青徐四個地區的都督,自西晉皇朝建立直至崩潰前夕,基本上都由宗王出任。(20)不僅如此,鄴城、雍涼州都督的任職還有更嚴格的要求。《晉書·河間王颙傳》:“(元康)九年,代梁王彤委平西將軍,鎮關中。石函之制,非親親不得都督關中,颙于諸王為疏,特以賢舉。”也就是說,即便是同姓宗王,與皇室血親疏遠者,也是很難選任為雍涼都督的。當然,鄴城都督的選任也是如此。
西晉宗王擔任都督的這四個區域,都是臨近京畿的重要地區。其中都督治所:長安、鄴、許昌都是重要軍鎮,是西晉重兵集結地。僅就鄴的情況來看,早在曹魏時,這里便屯聚大量的士兵。《三國志·辛毗傳》:“帝(曹丕)預徙冀州士家十萬戶實河南。時連蝗民饑,群司以為不可……帝遂徙其半。”可見鄴地的士家人數眾多。而當時士兵都是從士家中征發的。這說明鄴地是一個大軍營。至于許昌、長安,其情況則與鄴相差不多。西晉國家以司馬氏宗王出任這些地區的都督,顯然是要利用宗王來藩衛首都洛陽的安全。
(三)西晉宗王出任都督具有長期化的趨向。西晉國家從咸寧三年開始“使軍國各隨方面而為都督”(21)諸王為都督者,“各徙其國使相近。”(22)這種宗王出鎮的措施,唐長孺先生認為,是綜合古之方伯、連率和宗王出鎮現狀而制定的奇特制度(23),是非常正確的。晉武帝為確保這一制度的實行,對徙國就鎮的宗王都督,基本使他們所都督的地區固定化。諸如:司馬倫都督鄴城,自咸寧三年至元康元年始遷,出鎮鄴城長達十七年。扶風王司馬駿自泰始六年都督雍涼州,至太康七年卒于任上,前后長達十七年。太原王司馬輔自咸寧三年至太康四年,都督并州,共七年。瑯邪王司馬伷自咸年三年至太康四年,卒于任,也長達七年。下邳王司馬晃都督青徐州,自太康四年至永熙元年,共八年。可見,從咸寧三年開始,任都督的宗王所都督的地區都是長期的。
西晉宗王任都督者,長期都督所在地區,自然是為了使封國與其都督區保持一致,不能因都督頻繁更換,而使這種體制紊亂。然而,使任都督的宗王任職長期化,讓他們不被輕易更換,更重要的是要達到“諸王宜大其國,增益其兵,悉遣守藩” (24)的目的。在晉武帝統治時期,皇權比較強大,這種做法還收到一些效果。可是,至晉惠帝時,由于皇權的衰落,這些出鎮的宗王不僅不能拱衛京畿,反而成為內亂的根源。從永寧元年“三王起義”討趙王司馬倫,至光熙元年東海王司馬越進入洛陽,在長達六年的混戰中,主要參戰力量,是都督豫州的齊王司馬冏、都督冀州的成都王司馬穎、都督雍涼州的河間王司馬颙、都督徐州的東海王司馬越。可見,西晉國家利用宗王任都督來藩屏京都的措施,不僅沒有鞏固其統治,反而使全國陷入全面的戰亂中,其統治的根基也由此動搖了。因此,西晉國家任用宗王為都督的做法,應該說是一項失敗的措施。
西晉朝,自“八王之亂”后,國勢急劇衰落。至晉懷帝登基后,國內局勢更加動蕩不安。永嘉二年,匈奴貴族劉淵在平陽稱皇帝。永嘉三年,石勒軍隊又從河北渡河,出襄陽,洛陽處于少數民族包圍之中。在這種形勢下,原來的都督諸州軍事制度,很難發揮有效的作用。西晉國家為應付這種混亂局面,對地方的都督諸州軍事制度進行了調整,以便能夠更好地集中軍事力量。這樣,多州都督便產生了。可是,西晉末年設置的多州都督,在當時沒有發揮充分的作用。盡管如此,多州都督的設置,打破了西晉實施的都督諸州軍事制度的常制,對東晉、南朝都督諸州軍事制度的更新開了端緒。關于西晉末年所設多州都督,是需要深入探討的問題,限于篇幅,容另文試作討論。
注釋:
(1)《晉書·羅憲傳》。
(2)《晉書·唐彬傳》。
(3)吳廷燮《晉方鎮年表》。
(4)(9)嚴耕望《中國地方行政制度史》上編,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專刊之四十五,第35、24頁。
(5)《晉書·宣五王·瑯邪王伷傳》。
(6)《晉書·惠帝紀》。
(7)《晉書·茍晞傳》。
(8)《晉書·宗室·新蔡武哀王傳》。
(10)《晉書·王渾傳》。
(11)萬斯同《晉方鎮年表》。
(12)《晉書·齊王攸傳》。
(13)張鶴泉《曹魏都督諸州軍事制度試探》,中國為晉南北朝史學會編《魏晉南北朝史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第55頁。
(14)《資治通鑒·晉紀》。
(15)洪飴孫《三國職官表》。
(16)何茲全《魏晉的中軍》,《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十七本;唐長孺《魏晉州郡兵的設置和廢罷》,《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第141頁。
(17)《晉書·張華傳》。
(18)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黃山書社,第42頁。
(19)以上數字依據萬斯同《晉方鎮年表》及吳廷燮《晉方鎮年表》,并依據《晉書》記載,略有修正。
(20)唐長孺《西晉分封及宗王出鎮》,《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第139頁。
(21)《晉書·荀勖傳》。
(22)《資治通鑒·晉紀》咸寧三年條。
(23)唐長孺《西晉分封及宗王出鎮》,《魏晉南北朝史論拾遺》中華書局,第136頁。
(24)《晉書·段灼傳》。
(原載《六朝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暨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六屆年會論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