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我也曾經疑惑過,怎么覺得《紅樓夢》里面的女孩都那么氣性大,抑或那么嬌弱,動不動就死了?
似乎她們好像比主子都嬌貴呢?(林黛玉也還在賈府的“風刀霜劍”中活了好幾年呢!)
及至我看了錢惠麗版的越劇《紅樓夢》。
思來想去,不外乎以下幾個原因:
一、一個女孩子家,在那個年代被以那樣的名義趕出去,是極為不體面的一件事。
在看錢惠麗版《紅樓夢》的時候,我就清楚地看到了金釧兒投井之前的心理掙扎。
在被趕出去前,她是王夫人的大丫頭,主子面前的紅人,和年輕主子都以姐妹相稱,和寶玉也可以嬉笑打鬧。連史湘云這樣的小姐,回家得了稀罕玩意兒也都不忘給金釧兒留一個,甚至生怕小廝送錯了,自己巴巴地親自趕來,可見金釧在賈府的地位。
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
可是,自從那件事之后,金釧就被當眾打了臉,成了勾引主子的狐媚妖精,再三懇求,王夫人也不肯留她。在這種情況下,她回家之后還能有什么臉面?
以往,傳出去的時候是金釧得寵,家人都跟著有臉面,左鄰右舍看著也風光。如今,金釧被以“狐媚妖精”的名義趕了出去,旁人豈不是要笑掉大牙!這不僅僅是丟了一份工作那么簡單(今人辭職尚且會被下家責問原因,何況古代),而是名聲盡毀的事情!
那個時候,封建禮教何等厲害!黛玉為什么因為寶玉說一句話就惱?還不是因為有毀她大家小姐的名節?對于丫鬟,亦是如此。
金釧左思右想,受盡冷言冷語,思量前番種種,今后種種,一時想不開,再正常不過了。
現代的人,不也有因為失業而一時想不開的么?生存不易,重任在肩,生無可戀,無可厚非。
再說晴雯,氣性絕對不小于金釧,平日里連寶玉都敢頂撞,豈能受王夫人如此之辱?即便不是病死,估計也得氣死。
因為當遭遇王夫人一番斥責之后,晴雯是“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
而且晴雯被折辱的程度,絕對不低于金釧。
王夫人信以為實了,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房里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去!站在這里,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
在主子面前沒臉,在下人面前也顏面盡失。心高氣傲的晴雯卻只能忍氣吞聲,她怎能不恨!
二、晴雯本來在賈府就干的是輕巧活,何況在被攆之前已經有病,還病得不輕。
晴雯聰明伶俐,心靈手巧,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她卻“心比天高”,以小姐自居,并不怎么勤快,而且一般在寶玉屋里也只是做做老太太的針線活,幫寶玉補補雀金裘這樣的精細活兒,一般的粗活,她并不怎么干。
連放下鏡套這樣的事情,她都懶得幫麝月去弄。
麝月笑道:“你今兒別裝小姐了,我勸你也動一動兒。”晴雯道:“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鋪床,你把那穿衣鏡的套子放下來,上頭的劃子劃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說著,便去與寶玉鋪床。晴雯嗐了一聲,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來鬧。”
晴雯在被攆走之前,已經“連日不自在”。
今因連日不自在,【庚辰雙行夾批:音神之至!所謂“魂早離會”矣,將死之兆也。若俗筆必云十分妝飾,今云不自在,想無掛礙之心,更不入王夫人之眼也。】并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
平白受了這通冤枉氣,又不能解,晴雯那樣心思細膩的人怎會不憂思加重?所以病越來越重,直至司棋被攆走,晴雯仍舊病重,可見這番打擊著實不小。
或許即使晴雯不被攆走,她也會漸漸病死,因為心氣如此之高的人受到如此的折辱,無異于誅人誅心,晴雯早已命不久矣。直到王夫人讓多渾蟲帶她出去,這種屈辱已經到了極點,晴雯再也無法忍受了。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
“四五日水米不曾粘牙”,說明晴雯早已抱定必死的決心。如今又蓬頭垢面地被架了出去,還不許帶自己的衣服出去。晴雯事實上已經被逼死了。
且不說多渾蟲只是她的姑舅哥哥,跟她關系不親,而多渾蟲之腌臜住所,豈是晴雯所能忍受?多姑娘是什么樣的人?清高的晴雯豈能忍受?寶玉去看晴雯的時候:
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
被王夫人辱了還不算,還要受她哥嫂的“歹話”,能不雪上加霜,病上加病?
正如鴛鴦在她嫂子勸她嫁給賈赦的時候所說,“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
晴雯的哥嫂,亦是如此。
想想平日里的晴雯,趾高氣昂,只有她罵別人的,哪有別人罵她的份?怡紅院里,一人獨與寶玉襲人爭鋒,是何光景?而如今在這腌臜住所,如此物質條件,又無人照料,晴雯豈能不死?
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庚辰雙行夾批:不獨為晴雯一哭,且為寶玉一哭亦可。】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
所以,正如寶玉所料,“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
晴雯的速死,簡直是必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