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門閥士族格局,在西晉時已經基本成形,如弘農楊氏、聞喜裴氏、瑯琊王氏等門閥都被人熟知。當時的門閥士族互結姻親,關系錯綜復雜,彼此互成影響,門閥子弟高官、名士輩出。瑯琊王氏子弟出仕頻繁并且高官不斷的原因,雖然不能完全歸結于聯姻策略,但在封建王朝的環境里,姻親關系也的確對增強門閥影響和地位,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下面從瑯琊王氏在兩晉的不同時期,家族子弟的姻親變化,探究兩晉門閥格局的演變:
提到西晉時的瑯琊王氏,不得不說的一個成語就是“琳瑯滿目”——
有人詣王太尉,遇安豐、大將軍、丞相在坐;往別屋,見季胤、平子。還,語人曰:"今日之行,觸目見琳瑯珠玉。"
這是出自《世說新語》中的一篇,說的是有人拜訪王衍,碰到了王戎、王敦、王導在座,到別屋又見到了王詡和王澄,等到這人回來便對人說,今日王家之行,入眼的王家名士真是琳瑯滿目。
從這個典故中王衍及王戎在場,可知應當是發生在西晉時期。琳瑯滿目展現了瑯琊王氏在西晉時期的人才輩出,此處王敦和王導不表,主要功績在東晉;王澄依附王衍,出刺荊州不成,南下路上被王敦所殺;王詡事跡不多,此三人不做多論述。僅看其余兩人人——王戎、王衍的生平及姻親狀況,借以了解瑯琊王氏在西晉時期的“博弈”。
瑯琊王氏在西晉時期的代表人物當屬王戎和王衍二人,兩人在王氏是同輩兄弟,但從兩人的年齡和履歷看,在西晉時期先后入仕的順序王戎當是早于王衍。
王戎履歷中最為世人所知的身份是“竹林七賢”之一,但七賢活動的時間主要在曹魏,進入西晉以后,七賢當中年齡最小的王戎,也出仕為官。先后做過荊州刺史、吏部尚書、中書令、尚書左仆射等職,最后官至司徒,最終死于八王之亂期間。
王戎女兒嫁給聞喜裴氏的裴頠,裴頠為西晉司空裴秀之子。八王之亂第一個階段賈后亂政之時,賈南風重用賈氏宗親,任用張華為司空,王戎為司徒,裴頠為尚書仆射,裴楷為中書令。王戎嫁女給裴氏,當然是與當時同為三公之一的裴頠關系密切。并且司馬越妻為裴氏,這層關系讓王氏在東晉之后也多有受益。
但是成也姻親,敗也姻親。八王之亂的混亂局勢之下,朝中局勢跌宕起伏。賈南風欲行廢立之事而被司馬倫推下神壇,一起倒臺的還有賈南風當初重用之人。張華、裴頠當時就被殺,王戎也被免職。之后司馬囧啟用王戎參與八王之爭,敗于司馬越之后,王戎便再無參與西晉變局的機會。
至此之后,瑯琊王氏的王戎退出歷史舞臺,另一位瑯琊王氏之人王衍開始嶄露頭角。
王衍比王戎小了22歲,當然是在王戎之后才出仕,出仕之初也像族兄王戎那般好清談,官途歷任北軍中侯、中領軍、尚書令,之后在八王之亂中跟司馬越一拍即合,為名聲不顯的司馬越推舉當世名士,以壯大司馬越的聲勢,最后死在匈奴、羯族入侵的戰火之中。
王衍經營士族關系的程度,比王戎更進一步,他的三個女兒分別嫁給了賈謐、司馬遹和裴遐,分別是八王之亂之前賈充家族,司馬皇室和聞喜裴氏的身份,相比之下,王戎僅僅是跟裴氏聯姻的舉措還是有些竹林傲骨的。
王衍在仕途上的舉動也符合他在姻親關系上的選擇:大女兒嫁給的賈謐,是賈南風的內侄,在賈后專政時被委以重任;二女兒嫁給愍懷太子司馬遹,但在賈后想要廢除司馬遹時,王衍上書請求解除女兒與司馬遹的婚約;三女兒嫁給的聞喜裴氏裴遐,因聞喜裴氏在八王之亂中的衰落,而再無什么矚目的舉動。不過,司馬越之妻裴氏的影響,也應當考慮在內。
從王衍討好賈南風的舉動,到最后司馬越掌權時的為其舉薦人才,其實能看出王衍對于仕途選擇的方式,那便是依托權貴,侍以所好。司馬皇室和聞喜裴氏勢大,那便加強聯系,結以姻親,以圖獲益;等到太子威勢、裴氏遭牀,則趕緊掃清與兩者的關系;再等八王之爭形勢混亂,王衍也歷經司馬倫、司馬囧、司馬穎及司馬越,而自身不遭迫害,相對于聞喜裴氏遭到八王之亂的打壓,足見王衍在當時的經營有道。
等到司馬越入中樞掌權,王衍投其所好,極力舉薦當時名士入越府,被時人稱作“越府多俊異”,這不僅是司馬越想要借助出身瑯琊王氏的王衍的名聲,也是王衍利用司馬越所提供的權威,穩固自身和瑯琊王氏的地位。
王衍最為著名的“狡兔三窟”之策,是自己在洛陽,族弟王敦鎮青州,王澄鎮荊州,都是當時西晉的軍事重地,正是王衍以圖擴大瑯琊王氏在晉朝的影響。不過,王衍沒有想到的是,即便自己經營“三窟”都沒能保住自己跟司馬越經營的大好局面,西晉最后的余韻也被胡族奪走。
到王衍死后,瑯琊王氏在西晉的影響便消弭殆盡,王衍抱以厚望的王澄雖娶的也是裴氏妻,但也沒能守住荊州的地利,而王衍與司馬越并未看好的王導和司馬睿,卻在江東有了一番作為。
西晉滅亡之后,瑯琊王氏并未如聞喜裴氏那般遭到重創,而是在江左愈加步入鼎盛,成為東晉初期的第一門閥。這一切居功于王導和王敦等瑯琊王氏子弟的經營,西晉滅亡后,瑯琊王氏子弟齊聚江左,又重新開始頗具瑯琊王氏門風的發展過程。
瑯琊王氏在東晉元帝、明帝和成帝期間達到鼎盛。
東晉前期的瑯琊王氏與司馬皇室之間的關系,多依仗于西晉時的親密關系。司馬睿及其上兩代司馬靚、司馬伷皆為瑯琊王,當然與瑯琊士族王氏關系密切。
王導和王敦的從弟王廙為司馬睿的姨弟,王敦之亂時,司馬睿讓王廙去勸阻王敦,被王敦留在帳中任職。王敦之亂后,司馬睿也仍然對王廙如親屬,可見司馬氏與王氏的關系,并不僅限于君臣關系。
王導與司馬睿的組合能夠在江東,與王衍和司馬越的任用有著直接關系。江東王導與司馬睿“王與馬”的組合,是西晉末年王衍和司馬越“王與馬”的演進。王敦之妻襄城公主,為晉武帝司馬炎之女,可見西晉到東晉前期,王氏與司馬氏關系密切。
但值得一提的是,元、明、成帝時,瑯琊王氏雖然為鼎盛門閥,但在司馬氏后宮當中卻罕有參與,相比晉書《外戚傳》當中的穎川庾氏、太原王氏和廬江何氏,瑯琊王氏女并無參與后宮之事,這應當是與當時其他門閥,聯合司馬皇室對正處鼎盛期瑯琊王氏的某種限制。
但整體來看,“王與馬”的形勢下,這一時期的瑯琊王氏雖未與司馬氏聯姻參與后宮之事,但卻借由之前在瑯琊與司馬睿一系的密切關系,和王氏兄弟輔佐司馬睿穩定江東之功,實現了瑯琊王氏的鼎盛。
東晉立朝到王導去世這段時期,是東晉瑯琊王氏穩固鼎盛的階段,而在這個階段過程中,不得不提的是對王導幫助頗大的郗鑒。
王敦之亂后,瑯琊王氏勢力連帶遭到打擊。身處建康中樞的王導因王敦被覆滅,缺少王氏子弟的外鎮之威,權勢遭到打壓。加之明帝死后,成帝即位,庾氏皇太后臨朝,外戚庾亮得以統領朝政,壓制王導,穎川庾氏也在此時壓制瑯琊王氏。
蘇峻之亂后,雖然庾亮自請出鎮豫州,但對重新執掌中樞的王導頗為不忿;加上在蘇峻禍亂后占據荊、江便利的陶侃,也對執掌中樞的王導虎視眈眈。因此王導雖然無人在中樞奪權,但卻面對著外部方鎮的威脅。在這種背景之下,王導選擇的是聯合鎮守京口的郗鑒,威懾豫州和荊、江強藩,以圖自保。
郗太傅在京口,遣門生與王丞相書,求女婿。丞相語郗信:君往東廂,任意選之。……訪之,乃是逸少,因嫁女與焉。
瑯琊王氏選擇與鎮守京口的郗鑒結為姻親,王羲之成了郗鑒的女婿,這就是“東床快婿”的典故。除此之外,王羲之之子王獻之,也娶郗曇的女兒為妻。憑借這種姻親關系,郗鑒給予中樞地位受到威脅的王導以支持支持。
蘇峻之亂后,郗鑒鎮京口
陶侃嘗欲起兵廢導,而郗鑒不從,乃止。至是,亮又欲率眾黜導,又以諮鑒,而鑒又不許。——《庾亮傳》
陶侃在蘇峻之亂中,擔任討逆盟主,平定叛亂之后居于長江上游;庾亮因為自己引發蘇峻之亂,平定叛亂后自己去鎮守豫州。這兩人形成了中樞之外的方鎮威脅,兩人想要起兵廢除中樞王導,但都被京口的郗鑒阻攔。
郗鑒的阻攔當然不僅僅是姻親關系的原因,還有維護東晉內部穩定的目的。姻親關系雖然不能同政治目的等同,但封建王朝中的政治活動肯定會受到姻親關系的影響。無論是不是出于與瑯琊王氏姻親關系的考量,郗鑒在瑯琊王氏遭遇政治危機時,鼎力相助的行為成為事實。王導交好郗鑒的選擇沒錯,危機時刻姻親郗鑒的幫助,讓王導能得以繼續執掌中樞。
郗鑒、王導和庾亮接連死后,瑯琊王氏缺少如王導、王敦這樣的人物出現左右朝廷,其他門閥也短時間內無法掌控朝政,東晉王朝步入一個相對穩定局面。加之外戚何充掌權,為調和各門閥關系壓制庾氏,推舉桓溫出鎮荊州,卻不料桓溫勢力崛起太快,讓龍亢桓氏成為東晉又一左右朝堂的鼎盛門閥。
東晉門閥格局,從王導死后,經過短暫的相互對峙期,新的門閥又開始崛起。龍亢桓氏隨著桓溫在荊州的勢大,逐漸成為東晉王朝新的鼎盛門閥。
東晉永和以后,瑯琊王氏在朝廷上的代表人物是王珣,王珣靠著依附桓溫的關系得以升遷。值得一提的是,此時的瑯琊王氏包括王珣,都是選擇與各門閥之間交好,因此姻親頻繁。
王珣娶謝萬之女,王珣的弟弟王珉娶謝安之女,可見當時瑯琊王氏與謝氏也保持關系。但是與謝氏交好的同時,瑯琊王氏的王欲之娶桓溫之女,王混之女嫁桓沖,與桓氏也保持著親密的姻親關系。
而桓溫的篡位之心,是由謝安阻攔,桓氏和謝氏之間的爭斗可想而知。在兩個門閥勢力角力之時,王珣的選擇是偏向于桓氏的。從王珣跟謝氏妻子離婚的經歷,可以看得出當時王珣與謝氏的矛盾。
等到桓溫死,謝安掌權之時,王珣的升遷艱難也能看出謝氏對于王珣的限制,原因應當與王珣參與桓溫的謀權之路,以及瑯琊王氏與桓氏保持親密關系有著直接聯系。
謝安死后,王珣才得以升遷,被晉孝武帝倚重,能看出王珣之前被謝氏壓制的事實。而桓溫之子桓玄的出仕,也是得于王珣的舉薦,可見王珣依舊偏向于支持桓氏。等到桓玄得勢專政,“玄輔政,改贈司徒”,于王珣的加封可見王珣得到桓氏的認可。
王珣之后,瑯琊王氏對于桓氏的親密關系依舊沒有結束,代表人物是王謐。王謐和王珣皆為王導之孫,王謐比王珣小了十一歲,在仕途上的起伏更離不開對于桓玄的親近。桓玄起兵之時,“詔謐銜命詣玄,桓玄深敬昵焉”。靠著桓玄的關系,王謐位高權貴!
拜建威將軍、吳國內史,未至郡,桓玄以為中書令、領軍將軍、吏部尚書,遷中書監,加散騎常侍,領司徒。桓玄將篡,以謐兼太保,奉璽冊詣玄。桓玄篡晉,封武昌縣開國公,加班劍二十人。
不過值得去思考的是,桓玄死后,王謐又依附劉裕,同樣被委以重任。進入南朝劉宋之后,瑯琊王氏與劉氏姻親關系更重,王謐的三子在劉宋“皆至大官”,從中實能窺見瑯琊王氏幾分家風。
除了出自王導一系的王珣和王謐之外,王曠一系的王氏子弟,在東晉中后期的發展也能窺見瑯琊王氏在門閥格局不同時期,在姻親關系上的選擇。
王曠為王導堂兄,王曠雖為在東晉建功,其兒孫兩代卻在東晉聲名顯赫,并且這兩代的姻親關系,與東晉王朝門閥格局的變化有著緊密聯系。從之前的論述中,王羲之取郗鑒之女,是瑯琊王氏加強與在京口影響巨大的郗氏之間的聯合,但這種緊密關系并未持續很久,隨著郗氏門閥之后的發展,瑯琊王氏與郗氏之間的關系也發生了變化。
獻之前妻,郗曇女也……起家州主簿、秘書郎,轉丞,以選尚新安公主。
未幾,獻之遇疾……問其有何得失。對曰:“不覺余事,惟憶與郗家離婚。
王獻之先娶了郗氏郗曇之女為妻,等到被選中作為駙馬,便與郗氏女離婚,取皇室新安公主為妻。等到王獻之死前,被問有什么得失,王獻之感慨說:“不覺得有什么遺憾的事,只是想起來與郗氏之女離婚。”
唐寅《王獻之休郗道茂續娶新安公主圖》部分
王獻之是王羲之的兒子當中出仕最為成功之人,因為與司馬皇室新安公主的結合,并且之后王獻之又將女兒王神愛配與晉安帝,與司馬氏的雙重姻親關系,加之當時掌權的謝安贊賞,讓王獻之在仕途很順利。而王獻之與郗氏女離婚,而娶新安公主的過程,也是居于門閥格局變化的考量。
那么,王獻之與郗氏女離婚,打破了與郗氏同樣“親上加親”的姻親關系,應當是與郗氏門閥地位的變化有關,而郗氏門閥地位的改變,與郗鑒死后的郗氏子弟郗超有著很大關系。
郗超與桓溫關系緊密,是桓溫篡位之路的重要黨徒,當初同在桓溫帳下的謝安和王坦之,都不如郗超,若不是早死,可能謝安的風頭都會被郗超壓下。等到桓溫篡權被陳郡謝氏和太原王氏等門閥阻止,因郗超的關系,郗氏也遭到執掌朝政的謝氏抑制。這一時期,也便有了謝安對于王獻之的贊賞,和王獻之與郗氏女離婚事件。
郗超死后,郗氏門閥地位降低,加之謝安掌權時,郗氏在京口北府的影響逐漸被謝氏取代,因此瑯琊王氏對郗氏的態度也不再親密。王獻之兄弟在郗超死后,輕賤郗超的父親郗愔,郗愔咬牙切齒道:“使嘉賓不死,鼠子敢爾邪!”若是郗超不死,你們幾人怎么敢如此這般?
可是事實無法改變,郗超死,郗氏衰落,連王羲之的妻子郗氏,也曾經跟自己的兩個弟弟郗愔和郗曇抱怨說,王氏子弟對謝氏“傾筐倒庋”,而見你們卻“平平爾”。可見,此時的瑯琊王氏已經將姻親關系維護的重點,放到了已經成為東晉豪門的陳郡謝氏身上。
《東山報捷圖》部分描述淝水之戰中的謝安
當然,不能忽略了當時王獻之娶的新安公主,是原本嫁與龍亢桓氏的桓沖為妻,之后與桓沖離婚,才嫁給了王獻之。這其中所涉及的龍亢桓氏,桓溫篡權而衰微的影響,此處不過多討論。
從王獻之兄弟對郗氏和謝氏區別對待來看,陳郡謝氏門閥鼎盛時,瑯琊王氏開始有意增進與陳郡謝氏的關系。王氏與謝氏的姻親關系開始頻繁,王凝之娶謝奕之女謝道韞,而謝道韞對于丈夫王凝之的態度,可以看出當時謝氏跟王氏的地位關系。
初適凝之,還,甚不樂。安曰:“王郎,逸少子,不惡,汝何恨也?”曰:“門叔父,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復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謝道韞對自己瑯琊王氏的丈夫王凝之很不滿,對比家里謝氏子弟,人才濟濟,很想不通當時跟自己謝氏有“王謝”之稱的瑯琊王氏,為何會這般凋零。從謝道韞的態度看,出身謝氏的謝道韞,雖然為《列女傳》當中佼佼者,但從自己謝氏和王氏的對比中,可以看出當時瑯琊王氏的地位已經遠不如陳郡謝氏。
如前文所言,門閥士族的姻親關系雖然不能與政治關系等同,但卻的確影響政治關系的變化,單從瑯琊王氏從西晉末到東晉幾個時期,與其他門閥聯姻策略的改變,便能為這個結論互成佐證。
瑯琊王氏的家風又是一個繁復的話題,但僅從本文瑯琊王氏幾個代表人物的姻親變化,便能窺見瑯琊王氏之風如何。至于家風與姻親選擇到底誰為主導,又能展開一番討論。如同瑯琊王氏姻親關系的變化,與東晉門閥格局變化之間,到底誰為主導,或者是互為因果佐證,也同樣是一個值得去探討的問題。
本文只從瑯琊王氏發展中,一個小的姻親變化的角度,去探討了東晉門閥格局的變化,若有不足之處,敬請賜教。
(文中圖片來自網絡,侵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