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有感
關于《紅樓夢》的討論
文/筱蕊 墨吟 夏天 稀夫
筱蕊:眾所周知,《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不僅涵蓋人生經驗、社會經驗、感情經驗、政治經驗、藝術經驗,而且還留下了太多的思想、奇想、遐想、謎語、神話,還來不及好好梳理,因此需要你的參與,需要你的智慧。
墨吟:魯迅論《紅樓夢》:“單因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由此可見,《紅樓夢》不是紅學家的專利,每個人讀《紅樓夢》,包括看根據《紅樓夢》改編的電影、電視、戲劇,都會有自己不同的感受。
筱蕊:《紅樓夢》通篇多少個人物?有人做過統計,三百多個。這些人物如果畫在紙上,不知要費多少的筆墨。曹雪芹的紅樓將這些人物盡現我們眼前,仿佛細細的工筆畫,讓我們去欣賞。一個個人物在他的描繪下,有悲有喜,有愛有恨,敷演出多少個“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的故事啊。
墨吟: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最初的油印稿中,對《紅樓夢》有這樣一段評語:“至清有《紅樓夢》,乃異軍突起,駕一切人情小說而遠之上。較之前朝,因與《水滸》、《西游》為三絕;從一代言,則三百年創作之冠冕也。”魯迅說《紅樓夢》“駕一切人情小說而遠之上”,是“三百年創作之冠冕”,這是極高的評價。
夏天:《紅樓夢》之偉大,在于它以一部小說而得以成就一門學說,即“紅學”。“紅學”本是清代文人學士的戲謔之稱,其學術地位的確立,當歸功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新紅學的創建,有人甚至說“這一件大功,值得凌煙閣上標名”,足見新紅學的成就及影響。更有王國維、蔡元培、胡適等博學碩儒以大宗師身份對《紅樓夢》予以點評,進而以專著行世,對當時以及后世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其中的觀點以今日來看,未必句句信而有征,然其不囿成見、獨辟蹊徑的治學精神仍然值得借鑒、發揚。
筱蕊:是啊!“紅學”本是“一個智力與情感、推理與感性、焦躁與安寧的交換交叉作用場。你有沒有唱完沒有唱起來的戲么?你有還需要操練和發揮的智力和情感么?你有需要賣弄或者奉獻的才華與學識么?你有還沒有哭完的眼淚么?請到《紅樓夢》,這方來!來多少個這里都容得下!”——這是王蒙的“紅學”高論。
墨吟:據巴金自己說,他十幾歲的時候翻看過《紅樓夢》,最后一次讀《紅樓夢》是1927年1月在開往馬賽的法國輪船上。時隔五十多年,1979年12月他發表評論說:“《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是一部反封建的小說。它當然不是曹雪芹的自傳。但是這部小說里面有原作者自傳的成分。……作者要不是在那種環境中生活過,他就寫不出這樣一部小說來。”我很贊同這一評論。如果將《紅樓夢》當作曹雪芹的自傳去考證,那就肯定變成一種繁瑣哲學,鉆到牛角尖里去。例如劉心武經過繁瑣的考證,得出秦可卿是一位公主的結論,說她是受康、雍時期太子黨的牽累,為了避難,才假托是養生堂的棄嬰,改名換姓,下嫁到榮國府做了重孫媳婦。如此考證,我就覺得很玄乎。
夏天:我也覺得劉心武的考證過于牽強,此乃劉氏《紅樓》,而非曹氏也。這樣的背景恐怕曹雪芹也沒想到呢。
墨吟:我在夢中忽得七字箴言,曰:紅樓是夢夢紅樓。《紅樓夢》第一回說:“此回中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本書立意本旨。”“那紅塵中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全書一共33個夢,將故事串聯起來,故脂硯齋點評說:“一部大書都是夢,寶玉情是夢,賈瑞淫又是夢,秦之家計長策又是夢,今作詩(指香菱夢中作詩)也是夢,一并'風月寶鑒’亦從夢中所有,故紅樓夢也。”
墨吟:1980年2月,作家陳白塵對紅學研究婉轉地提出了批評:“相形之下,紅學家們對《紅樓夢》本身的研究是否較少了一些?尤其是對這部古典名著所獨具的藝術魅力的分析文章是否太少了一些?”“這種藝術魅力究竟何在呢?這不是值得深入研究的么?我們動輒說要繼承古典文學傳統,不從這入手研究又從何繼承呢?”這一批評很是中肯。現在冒出來的一些紅學家,心情似乎都很浮躁,鉆在《紅樓夢》的文字堆里,想發現新大陸,從而一鳴驚人。對其他古典名著的研究,也有類似情況,例如有人就考證出《水滸》中“武大郎本是俊男”,引得武松故鄉的一些人責罵施耐庵,要為武大郎平反。甚至還有人正在考證潘金蓮與西門慶第一次見面時“是不是沒有穿內褲”?這就益發無聊了。
筱蕊:是啊!墨吟說得極是。誠如王蒙所言:“《紅樓夢》是一本最經得住讀,經得住分析,經得住折騰的書。”遺憾的是經得住讀、經得住分析的紅學著作似乎少了一點,而將《紅樓夢》作為折騰對象的文字似乎多了一點。有書言,《紅樓夢》本身就是一面“風月寶鑒”。讀者對于此書,既可以“正照”,也可以“反照”,而作者的真意,作品的重大主題、主要人物的真實品性,俱在于文章的“背面”!如果讀者僅僅從那些表面的文字出發,去讀紅、評紅、論紅,則不免就會像書中的賈瑞“正照風月寶鑒”那樣,“腳下如棉,眼中似醉”、“滿口亂說胡話,驚怖異常”了。
墨吟:作家李準說他在1962年曾對《紅樓夢》作過評注,可惜文革抄家時抄丟了,他能記得的只有在《王熙鳳弄權鐵檻寺》一回中,鳳姐看見秦可卿死了而流眼淚,下邊批注:“這是真淚是假淚?是真淚。鳳姐這樣人物,也同樣有真眼淚……”
筱蕊:十二釵以秦可卿之死初展悲音,鳳姐的眼淚是真眼淚了,她先附和悲音了。
墨吟:女作家茹志鵑對《紅樓夢》詩詞情有獨鐘,她說:“同樣是好詩,但好得卻完全不同。寶釵的詩,都較凝重、端莊;而黛玉的詩卻是脫俗、飄逸、纏綿悲戚。比如同以'柳絮’為題,一個寫的是:'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看這詞的內容,情緒,格調,詞的作者寄與柳絮的同情,借柳絮的自嘆,這不是黛玉是誰?這樣的感情絕非寶釵所能有的。”寶釵對柳絮的觀點說得十分明白:“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的東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套。”茹志鵑說:“按她對柳絮的看法去填詞,就會落套。她偏不落套,她偏把它說好,而且詞也果然寫得漂亮。'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當史湘云稱贊的時候,讀的人也不能不折服。最后是:'……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寶釵終于把柳絮送到青天之上。”
墨吟:電影演員、作家黃宗英說《紅樓夢》“是一門掙脫枷鎖的學問”,不是那種應酬文學。“藝術,只有不流于應酬,更不求八股取仕,而像曹雪芹同志——是的,我沒寫錯,是同志,同以'詩言志’之志——那樣,去掙脫枷鎖,才是有生命的。”
筱蕊:是啊,曹雪芹是用心在抒寫,每個人物都如此的鮮活,他愛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掩卷回眸,不只是寶玉、黛玉、寶釵,還有那賢襲人、酸鳳姐、慧紫鵑、敏探春、憨湘云、呆香菱、村姥姥、慈姨媽……
稀夫:你怎么看《紅樓夢》?專家又怎樣看《紅樓夢》?其實都不重要。如果一個從未看過《紅樓夢》的人想看《紅樓夢》,你會建議他怎樣看《紅樓夢》?我們那些吃紅樓飯的專家又會建議他怎樣讀懂《紅樓夢》?這個才是重要的。另一個更加重要的便是:不要聽人家如何說,特別不要聽所謂專家胡說。
我看《紅樓夢》就吃過虧,上過當。初,想看艷情,繼,想看美麗故事,后,想讀寫作手段。初次的艷讀實遠不如影視來得利索,繼而來的故事,還不及隔壁一小學語文老師講得清爽,后專看雪芹寫作手法,一篇篇筆記下來,還真弄到了一些好處。干脆再說白一點:你想要什么,你就進《紅樓夢》去找什么,大概,都會有。本來我不想說,現筱蕊妹妹要我說,也就只好全說了。信不信,由你。
筱蕊:稀夫先生您全說就是了。其實每個讀《紅樓夢》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紅樓》,就如您初讀、繼讀、后讀的感受不同一樣。您說:“你想要什么,你就進《紅樓夢》去找什么,大概,都會有。”也許這就是《紅樓夢》吸引如此眾多熱愛者、追尋者、研究者的緣故吧。
既然是討論,就是要大家暢所欲言,如果沒了聲息,那還如何討論啊?在這討論交流的聲浪中,我們的知識才會有所增長,思想才會有所融匯,這不正是我們想要的嗎?您說是嗎?
稀夫:是的,就連曹雪芹老師也會贊同這個說法,很好啊!
墨吟:《紅樓夢》研究領域有一個派別叫“索隱派”,其最早的代表人物是王夢阮和蔡孑民,代表作有《紅樓夢索隱》和《石頭記索隱》。何謂“索隱”?就是想辦法去探索出《紅樓夢》所有人物的原型,他們的辦法有三個:一是品性相類者。二是軼事有征者。三是姓名相關者。他們用這三個辦法探索出賈寶玉就是清世祖福臨,林黛玉就是董妃,而董妃就是江淮名妓董小宛。胡適先生從分析一個難乎其難的燈謎入手,來批駁索隱派。這個燈謎是一句杜詩“無邊落木蕭蕭下”,謎底是個“日”字。胡適說:“這個謎,除了做謎的人自己,是沒有人猜得中的。”因為猜這個謎,先要查考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查到南北朝的齊和梁,這兩朝的君主都姓蕭,便是“蕭蕭”,再查二蕭下面的朝代是陳,“陳”字“無邊”就是“東”字,再把“東”字之“木”砍掉(“落木”),剩下的“日”字(也可以猜“曰”字)便是謎底。
讀胡適的文章,我覺得很痛快。我由此恍然大悟,原來劉心武考證出秦可卿是康、雍時期的一位格格,所用的不就是這個老辦法嗎?
稀夫先生說得對:“你想要什么,你就進《紅樓夢》去找什么,大概,都會有。”稀夫先生還認為把《紅樓夢》當作故事來讀,是淺層次的,“還不及隔壁一小學語文老師講得清爽”。而我正是把《紅樓夢》當作故事來讀的,所以一直就處在淺層次之中。
筱蕊:我也是把《紅樓夢》當故事來讀的,如果墨吟是處在淺層次,那我則是淺之又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