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的湘西,因為山高水深、交通閉塞而不為世人所知,直到上個世紀才通過沈從文的作品走入大家的視野。百年滄桑,百年變遷,如今的湘西早已不同于往昔。而在三游湘西的二十多年后,阿來到了常德,這個傳統湘西的入口處,也將自己的湘西行旅“拼湊完整了”。
沈從文在《湘行散記》里說,“不是有人常常問到我,如何就會寫小說嗎?倘若許我真真實實的來答復,我真想說,你到湘西去旅行一年就好了?!?/p>
因沈從文而進入眾人視野的湘西,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在《重走大師路:沈從文筆下湘西的百年變遷》一書的一篇序言中,有描述如下: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一座山頭,一涓溪水,一處野林,位置在最適當處;一只背簍,一角吊樓,一堵老墻都浸透著靈氣神韻;一位船夫,一介商人,一個姑娘,都散發出原真野性……
山是湘西的筋骨,正是因為山的阻隔,才讓湘西始終保持著自己與湖南其他地區不同的氣質;而水是湘西的血脈,因為水的交通,才讓湘西未曾遠離湖湘大地。這里的山水,也因此具有了獨特的況味。
提到湘西,阿來也想起自己的湘西記憶。在《一個人的湘西行記》一文中,阿來記述了自己三十年來與湘西有關的故事。讀著他的文字,也恍然如他從書柜里翻出舊書,讀沈從文一般,“恍然看見,通往洞庭的沅水、酉水上船來船往。人聲櫓聲。月光燈光”。
以下內容節選自阿來為《重走大師路:沈從文筆下湘西的百年變遷》一書所作的序言,由出版方授權刊發。
《重走大師路:沈從文筆下湘西的百年變遷》,中國國家地理·國酒地理主編,田茂軍等著,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1月。
原文作者丨阿來
摘編丨安也
這本有關湘西的書稿(指《重走大師路》書稿——編者注)讀完,首先涌起的,卻是我自己的湘西記憶。
第一次去那里,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很久以前了。從成都乘火車到重慶。在重慶上船,順長江而到涪陵登岸。深秋初冬時節,江面和遠山霧汽迷蒙。在高岸上的城中吃羊肉湯鍋祛寒。次日再啟程,上小火輪,溯烏江而上,柴油機突突有聲,但見兩岸山前,大小村鎮緩緩漂移,時間緩慢。在船上睡過一夜,才在龔灘登岸。轉乘公共汽車,目的地是湘西。
但湘西還遠。
公路在山間盤旋。上到一些石灰石的巖山,樹木稀疏;下去,一些山間平壩,收割后的稻田、玉米和煙葉地,近村處有碧綠的菜畦。其間點綴著稀疏的柏樹或油桐。還有水,湍急處,白浪翻涌,平緩處,一汪汪碧綠的深潭,停在巖下。如是循環往復。公共汽車搖搖晃晃,車上有人講舊時土匪劫道的故事。
夕陽西下時到酉陽。住在縣城邊上,一個農家。記得主人是個退伍軍人。現殺了兩只雞。肉燉了,雞雜炒了,從隔壁小賣部搬了一壇五斤的包谷燒。再加一盆香嫩的豆花。肉飽酒酣,晚上被跳蚤咬了也不知道。再一站 ,秀山。這里也是有故事的地方。酉陽是中共早期領導人之一趙世炎烈士家鄉。秀山縣,安排吃住行的朋友,其家族上輩,抗戰時期,對在江津孤獨終老的陳獨秀多有照拂。那天晚上,就聽他講這位中共第一任總書記的晚年生活。那時重慶尚未直轄,這一帶還是四川地面。
電影《芙蓉鎮》(1987)劇照。
再上路,就確實要到湘西了。江流已然改向,不再向西匯入烏江。酉水和清水江都在奇異的喀斯特地貌中蜿蜒東向,往洞庭而去。
中午,在秀山縣石堤鎮,石板路的狹窄街道,飯鋪臨街架著大鍋,滿燉著魚和豆腐,盛在盆中香氣撲鼻,加大碗米飯,樸素而豪放。再上路不久,車停在清水江邊,說,那邊就是湖南省花垣縣了。石灰巖鋪就的臺階,踩得人多了,光滑如玉。十數級就到了河邊。等渡船從對岸過來。
看周圍的山水房舍。知道自己站在一個分界線上。在巴蜀的東邊,在三湘的西邊。其實,山水的表情,人的樣貌與姿態,還是渾然一體。渡船不是劃過來的,沒有搖櫓人身影起伏,沒有漿葉起落時水光點點。有纜索橫過河面,渡船是船夫攀著纜索引過來的。上船,下面是又靜又綠的水,在船首被破開,在船尾又合攏。登岸,知道茶峒鎮到了。還是和對岸一樣的光滑石階。一個小鎮倚山面水。負著背簍的鄉民來來往往。那時的茶峒就是本來的樣子。
湘西保靖縣呂洞村所在的呂洞山秀麗獨特,有典型的湘西風光。攝影:王芳。
那時,湘西出身的沈從文剛像出土文物一樣正被重新發掘,他的書正被我輩閱讀。此次游歷,多半是因為他關于湘西的書寫。當然知道,這是他寫小說《邊城》的原型地。《邊城》開頭的文字就交代得清楚明白:
“從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叫‘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p>
“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是大片石頭做成。靜靜的河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口游魚往來都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往來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渡河,人數多時必復來去。渡船頭豎了一只小小竹竿,掛著一只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橫牽了一根竹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竹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竹纜,慢慢牽船過對岸去?!?/p>
當年我過茶峒時,渡口還是小說所寫的模樣。所不同者,是那座白塔,似乎未見蹤影。茶峒的街面,大致還是原初的氣息與格局。過去沒有的,是所有制改變與文革時期留下的標語,正和被風雨侵蝕的墻壁一起斑駁漫漶。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又迎來一個所有制變動的時期,標志之一就是各種私營小飯館的出現。在茶峒街上四處晃蕩一番,最終還是在一個小飯鋪坐下來。
侗族,口咬活雞。攝影:尹忠。
發現了小改變。
飯堂里不是四方桌長板凳了。矮桌矮凳,中央上一口敞口黑鐵鍋,雜燴了各種食材:腌過的魚、羊肉、菌子和時令的青碧蔬菜。辣還是辣的,只是四川那邊是辣中帶麻,這一邊,麻味消失,代之以酸。這酸味不好拿捏。恰切時,是鮮;不恰切時,就涉嫌腐敗了。
在高凳高椅上長手長腳慣了,這矮凳矮桌也覺局促了些。但還是要多坐些時候,因為這里是沈從文寫過的地方,是出了小說名作《邊城》的地方。忽忽幾十年過去,時代巨變,茶峒鎮還在武陵山中沉睡著,一如沈從文筆下的大致模樣,竹篁和白蠟樹點綴著的溝壑間,還是那樣若有若無的山嵐。
梯田。湘西古丈縣高峰鎮高忘界村的生態之景。攝影:劉振軍。
社會卻不再是那樣的社會,自然,人也不可能是那些人了。但描述這個地方,可以援引可以回想的還是沈氏那些文字,一來證明沈從文確實偉大,為一方山水造像立傳;二來,也讓人惆悵,后世的人為何卻寫不出那樣的文章。沈氏的那些文字并不復雜,客觀,同時帶著詩情與浪漫。而且不獨是文人眼光,背后除了對故鄉的深摯情感,更包含著關于人類、社會、經濟學科的知識與方法。直到今天,那么多人,那么多筆,千寫萬寫,難免還是浮光掠影,依然讓沈從文的文字獨占著鰲頭。
在湘西,還有一個地方,借了特別的地理形勢,融入了佛家的修行門徑,叫不二法門。文學之道,也是有不二法門在的,沈從文是進去了,但為何法門顯現,我輩卻不得其門而入?這也是在湘西叩山問水,該得到的一些啟發吧。
如此一想,湘西菜酸味的刺激就越發強烈了。
臨離開茶峒,還有一個小收獲。那時的集鎮上,照例都有一個公有制的供銷社,供銷社柜臺里,油、鹽、茶、布和手電筒之外,還會有十數種圖書。發現出版后迅即又被禁止的小說《查泰萊夫人和他的情人》,依然靜靜地陳列在柜臺里。似乎是等著被我發現。悄悄買了一本,塞進包里。一路享受讀禁書的快感。最后被同行的某人發現,借去,后來分手,書與人,從此再未相見。
茶峒也再未去過,也沒打算再去。那一刻的相遇,就是永遠。據說,那地方已經打造過了,名字也改為邊城了。要見邊城,只需在《邊城》里相見。
酉水被譽為“土家族的母親河”。攝影:汪石凌。
二去湘西,從長沙經懷化,坐火車去的。速度加快,觀感就淡薄多了。去了張家界,雖然因為行政區域的劃分,張家界不在湘西州的地盤上,但那里的確也是湘西。有趣味的是,是山道上遇到些孩子,跟他們學湘西民歌:《馬桑樹上搭燈臺》。再去鳳凰,去了沈從文故居,拜謁了他半山上俯瞰著沱江和江岸吊腳樓的墓。下來,還是坐在飯鋪里,矮桌矮凳,圍著一口黑鐵鍋,吃腌魚和酸味的菜,喝強烈的包谷酒。
三去,已忽忽十年,坐飛機去的。兩夜一天。更快,什么印象都模糊。惟記得,晚上和同寢一室的人,說的大半夜閑話。
以后,再想起湘西,也沒坐而起行,只是從書柜里翻出舊書,讀沈從文。《湘西》?!断嫘猩⒂洝??;腥豢匆姡ㄍ赐サ你渌⒂纤洗瑏泶?。人聲櫓聲。月光燈光。
“樹頭蜂抱花須落,池面魚吹柳絮行?!?/p>
就這樣,三十年已然過去了。
這才又得了一個機會再去湘西。
準確說,是去湘西的入口:常德。那是與沈從文年輕時代相知相交的丁玲的故鄉。那是沈從文離開湘西的終點,也是沈從文回去湘西的起點。李白詩說:“南湖秋水夜無煙,耐可乘流直上天。”常德是要去的。理由除了沈從文和丁玲這對冤家之外,當然還因為抗戰時的常德血戰。恰好這時,北京的朋友送我一本文稿,是寫湘西的。是寫現今湘西的。這無形中又有了一個理由與助力。未等啟程,我便從這本書開始我的湘西之旅了。
這本書,名字就叫做《重走大師路》,副標題更是進一步的宣示:《沈從文筆下湘西的百年變遷》。
是聚集了喜愛湘西也愛沈從文的文人重走湘西,這本書就是這次較深度考察的文字結集。這是今天文章的一種生產方式。不是手工業時代了,工業時代,文章也可以規劃,并依規劃予以實現。
書分四章,一方水土(地理歷史)、一味煙火(民俗美食)、一方人士(杰出人物)和一壺好酒(兼香型)。此書的后記也不一般,一番總結陳詞,是前四章的歸納與深化。當下流行的旅游文字,浮淺不說,難以忍受的是一廂情愿的選擇性看見。而我讀著本書的文字,既有美好動機,更做了深入調查。呈現當下,以前賢的文字為標高與映照,現實與歷史交織,當下的眼前景配上歷史的大縱深,是一本進入今日湘西的好指南。
沈從文當年寫《湘西》,開篇就在《湘西雜記》中說:“據個人意見,對于湘西各方面的知識,實在都十分必要。任何部門的專家,或者一個較細心謹慎客觀的新聞記者,用‘湘西’作題材,寫成他的著作。不問這作品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對于建設湘西,改造湘西,都重要而有參考價值?!蔽蚁?,這是沈從文當年寫作時的自我要求,也是對其他有關湘西文字的期許。這本書的寫作,我以為是稟承了這一精神的,是沿著這樣一條道路前進的。尤其是第一章,以科學的方法,用地理學精確規范了山深水長的湘西;用典籍記載和考古學成果,相互印證寫出了有歷史縱深的湘西。
電影《邊城》(1984)劇照。
看到文末,才見到書是出于《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的策劃,就不再詫異于行文中的科學與人文的結合了。向來,中國人關于游歷的文字總是經驗性的,缺少科學性。而《中國國家地理》雜志的創辦,把地理氣象動植物觀察等自然學科的方法引入來登山觀海,一改中國游歷文字的面貌,這也是值得我們表達敬意的。
而今天,2020年12月10日,在三游湘西的二十多年后,我終于到了常德,這個傳統湘西的入口處了。沒有想過還要在這里見到《常徳的船》中的那些船,時易勢移,我去常德也不是行船,而是坐著飛行器從天降落。這種變化,沈從文1956年回鄉,也是12月間,在他致妻子的信中就寫到過:“昨曾過常德看看,一點不認識了,什么全變了?!?/p>
不止是“印花布也是解放后作的”,重要的歸鄉路不再是乘峽中水上的船,而是繞山而行的汽車了。
“車剛過太平鋪不久,還是極好看。”
“上路不用擔心,只三天車子……”
我只是猶豫,要不要坐汽車,沿沈從文1956年的那條路再去一次鳳凰?可以肯定,路也不再是原先那條路了。網上查了查,租輛車,出常德,上高速,三百來公里,四個小時就到了。
好在,還有舊文字在:“武陵佳處是桃源,謬說伊誰為探原?!?/p>
湘西民族婚禮熱鬧非凡。攝影:王芳。
還是就在這新常德盤桓一番吧。
白天去了丁玲的故居,看到當年沈從文在胡也頻犧牲后,護送丁玲與幼子回到常德時的照片,自然會有深深的感慨。回程聞說有宋玉墓,又繞行幾十里去了。墳瑩封土渾圓高聳,冬日草枯,芒草的白花還掛在枝頭,在風中搖晃。這情景,宋玉自己寫過:“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边@一來,文化景深一下拉到戰國時代。
晚上,常德有水上的節目,坐現代化的游艇蜿蜒穿行于城中的穿紫河,兩岸都是新風景,幾處景點上表演的卻是舊時民間的歌與舞。正是劉禹錫被貶朗州(今常德)時所寫詩中的情景吧:“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唱盡新詞歡不盡,紅霞映樹鷓鴣鳴?!币苍S是,也許不是,但也算是親近過常德從湘西而來的水了。
也算是我用三十年時間,把個人的湘西行旅拼湊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