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越鞠丸屬理氣劑?
臨證之初,筆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理解越鞠丸方為什么列于《方劑學》的“理氣劑'中,且為“理氣劑'之首方。
《方劑學》明確指出:“凡以理氣藥為主組成,具有行氣或降氣作用,治療氣滯或氣逆證的方劑,統稱理氣劑。”但越鞠丸方的組成并非以理氣藥為主。
書中亦指出,越鞠丸功用是行氣解郁,主治六郁證。那么,臨證時面對一郁證患者,如何判斷其為六郁證還是肝郁證?
越鞠丸方用5味藥,治療6種郁,唯有痰郁未用化痰藥。通常解釋為痰郁乃氣滯濕聚而成,若氣行濕化,則痰郁隨之而解。
那么,是否所有痰郁都可以不用治痰之藥?
倘若血郁乃氣滯而成,是否可以不用活血之藥?
諸多疑問無法回答。
不明方理,也就無法使用該方。
偶然機會,見一老醫治療一胃痛患者,處方僅5味藥,服3劑即痛止脹除。這5味藥正好是越鞠丸原方。
筆者反思,倘若該患者讓自己診治,是否會開出越鞠丸方?
答:不會。因為自己不識越鞠丸證。
于是,始閱讀《丹溪心法》,思考越鞠丸方。
(二)越鞠丸是治療六郁的示例方
越鞠丸方出自《丹溪心法·六郁》:“越鞠丸:解諸郁。又名芎術丸。
蒼術,香附,撫芎,神曲,梔子各等分。上為末,水丸如綠豆大。”
何為“諸郁'?
“余戴云:郁者,結聚而不得發越也。當升者不得升,當降者不得降,當變化者不得變化也。此為傳化失常,六郁之病見矣。氣郁者,胸肋痛,脈沉澀;濕郁者,周身走痛,或關節痛,遇寒則發,脈沉細;痰郁者,動則喘,寸口脈沉滑;熱郁者,普悶,小便赤,脈沉數;血郁者,四肢無力,能食便紅,脈沉;食郁者,曖酸,腹飽不能食,人迎脈平和,氣口脈緊盛者是也。”(見《丹溪心法》)
六郁表現各有不同,那么,一方如何能通治?
《丹溪心法六郁》在此段文字之下,越鞠丸方之上,又有一段文字:“
氣郁:香附(童便浸),蒼術(米浸),撫芎。
濕郁:白芷,蒼術,川芎,茯苓。
痰郁:海石,香附,南星(姜制),栝樓(一本無南星、栝樓,有蒼術、川芎、梔子)。
熱郁:山梔(炒),青黛,香附,蒼術,撫芎。
血郁:桃仁(去皮),紅花,青黛,川芎(撫芎亦可),香附。
食郁:蒼術,香附,山楂,神曲(炒),針砂(醋炒七次,研極細)。春加芎,夏加苦參,秋冬加吳茱萸。”
讀了這段文字,我們就能明白,其實越鞠丸方只是治療諸郁的示例方而已,是示例后學者以組方之法,而重點并不在于傳承一張解諸郁的有效方劑。
朱丹溪弟子戴思恭在《推求師意》中說:“郁病多在中焦。六郁例藥,誠得其要。”一個“例”字,道出其要。
也許,朱丹溪治療諸郁只是隨證組方,并沒有一張固定方劑。其弟子們在整理老師的經驗時,根據其常用藥物組出了一張方劑,取名越鞠丸。
把越鞠丸方看作一法,而非一方,對我們靈活治療“諸郁”是大有裨益的。
(三)越鞠丸證的病位
越鞠丸證的病位在哪里?
換句話說,六郁證的主要病位在哪里?
“當升者不得升,當降者不得降,當變化者不得變化也。此為傳化失常,六郁之病見矣”。體會戴元禮所說的這段話可知,升、降的樞紐在于脾胃,變化的部位在于脾胃,傳化的主要臟腑也是脾胃,可見六郁證的主要病位是脾胃。
這樣理解,也就與朱丹溪說“凡郁皆在中焦“相吻合。
明確病位在脾胃而不在肝,有助于我們臨證時對越鞠丸證與四逆散證、柴胡疏肝散證、道遙散證等方證的區別。
可以這樣說:越鞠丸證與四逆散證、柴胡疏肝散證、道遙散證等方證的主要區別,并不在于六郁與氣郁、肝有郁的不同,而在于病位的不同。
同樣以一方統治諸郁,趙獻可是從肝膽立論的,《醫貫郁病論》云:“予以一方治其木郁,而諸郁皆因而愈。一方者何?道遙散是也。'
立論不同,病位有別,臨證需體會。
(四)越鞠丸方的主藥
越鞠丸方的主藥為何藥?或者說治療“六郁”的方劑是否有主藥?
也許有學者會說,原方本以示法,六郁各有偏重,也就不可能有固定主藥。
如《醫宗金鑒刪補名醫方論》中說:”….故用香附以開氣郁,蒼術以除濕郁,撫芎以行血郁,山梔以清火郁,神曲以消食郁。此朱震享因五郁之法,而變通者也。五藥相須,共收五郁之效。然當問何郁病甚,便當以何藥為主。至若氣虛加人參,氣痛加木香,郁甚加郁金,懶食加谷芽,脹加厚樸,痞加枳實,嘔痰加姜、夏火盛加萸、連,則又存乎臨證者之詳審也。'
此段論述,頗符合臨證應用。
而讀《丹溪心法》,越鞠丸方是有主藥的,或者說朱丹溪解諸郁是有主藥的,主藥是蒼術、撫芎(川芎)。“蒼術、撫芎,總解諸郁,隨證加入諸藥。凡郁皆在中焦,以蒼術、撫芎開提其氣以升之。假如食在氣上,提其氣則食自降矣。余皆仿此'(《丹溪心法》)。
這應該是越鞠丸又名芎術丸的原因。
蒼術入足陽明、足太陰經,燥濕運脾;川芎入厥陰經、少陽經,活血祛風。
蒼術可以恢復脾之升清,川芎有助恢復肝之疏泄。
明確二藥為主藥,提醒我們在治療郁證臨證組方時,時時注意恢復氣機之升降,恢復臟腑之生生之氣。
金元四大家都重視“郁”,都重視治郁。
劉完素、張子和重視邪實致郁,治郁重在治療邪氣;
李東垣重視正虛致郁,治郁重在治療正氣(臟腑);
朱丹溪之“六郁”是從邪實立論的,但明顯受東垣學說的影響,治療邪實的同時注意恢復臟腑自身的功能。這一點,可以從越鞠丸以蒼術、撫芎為主藥得以體現。
至于部分學者認為當以香附為主藥,是固于對郁的認識總也無法突破氣郁、肝郁的范疇。如張秉成在《成方便讀》中指出:.….而治郁者必先理氣,以氣行則郁行,氣阻則郁結耳。故首以香附流行氣分之品為君……”臨床上,有氣行則郁解者,也有郁解則氣行者。越鞠丸治郁,當屬后者。
(五)人身諸病,多生于郁
朱丹溪說:“氣血沖和,萬病不生,一有佛郁,諸病生焉。故人身諸病,多生于郁。”(《丹溪心法》)這句話從字面理解非常容易,但要真正在臨床上理解這句話,把這種認識融入到日常臨證中,是有一定難度的。很多名言,記住容易明白難!
嘗在朱進忠老師門診抄方,見朱老治療慢性痹痛類病變,每以上中下通用痛風丸治療。該方在《丹溪心法》中組成為:“南星(姜制)、蒼術(浸)、黃柏(酒炒)各二兩,川芎一兩,白芷半兩,神曲(炒)一兩,桃仁半兩,威靈仙(酒拌)三錢,羌活三錢(走骨節),防己半兩(下行),桂枝三錢(行臂),紅花(酒洗)一錢半,草龍膽半錢(下行)。'
《醫方集解》中說:“此治痛風之通劑也。黃柏清熱,蒼術燥濕,龍膽瀉火,防己行水,四者所以治濕與熱也。南星燥痰散風,桃仁、紅花活血去瘀,川芎為血中氣藥,四者所以治痰與血也。羌活祛百節之風,白芷祛頭面之風,桂枝、威靈仙祛臂脛之風,四者所以治風也。加神曲者,所以消中州陳積之氣也。疏風以宣于上,瀉熱利濕以泄于下,活血燥消滯以調其中,所以能兼治而通用也。證不兼者,以意消息可矣。”
單從方解看,組方之理似也不難理解。但仔細想來,見熱清熱,見濕化濕,用藥似有雜湊之嫌。不明本方之組方理念,也就無法真正理解和應用本方。
當筆者將上中下通用痛風丸方藥物按其類別寫于紙上,試圖找尋其組方理念,突然發現,本方的組成是這樣的:
氣郁:蒼術、川芎。
濕郁:蒼術、白芷、羌活、威靈仙。
痰郁:天南星。
血郁:桃仁、紅花、川。
食郁:蒼術、神曲。
火郁:黃柏、防己、草龍膽。
風寒郁:桂枝、白芷、羌活。
本方實為越鞠丸方的加減方,或者說,本方與越鞠丸方組方理念如出一轍。
這一發現的意義在于,明白朱丹溪治療“痛風”的上中下通用痛風丸是按治療郁證理念組方的。
“痛風”都可以視作“郁證”治療,那么“人身諸病,多生于郁”就很好理解了。
反過來,對上中下通用痛風丸的認識,也有助于我們在臨床上認識和辨別郁證,有助于我們辨識越鞠丸方證和使用越鞠丸方。
自然,我們也可以理解朱丹溪治療鼻淵的方劑了。《丹溪心法·鼻病七十六》:“治鼻淵:南星、半夏、蒼術、白芷、神曲、酒芩、辛夷、荊芥。上水煎,食后服。”
此方同樣治郁,同樣是越鞠丸方的類方。
陳修園在《女科要旨》中談到越鞠丸時說:'《易思蘭醫案》治寒熱虛實一切雜病,皆從此方變化,屢用屢驗。”同時又提到時方啟宮丸治療婦人無子,啟宮丸實由二陳湯、越鞠丸合方加減而成。
(六)越鞠丸為治邪實而郁者
《景岳全書》中有如下一段論述:“凡諸郁滯,如氣、血、食、痰、風、濕、寒、熱,或表或里,或臟或腑,一有滯逆,皆為之郁,當各求其屬,分微甚而開之,自無不愈。
氣郁者,宜木香、沉香、香附、烏藥、藿香、丁香、青皮、枳殼、茴香、厚樸、撫芎、檳榔、砂仁、皂角之類;
血郁者,宜桃仁、紅花、蘇木、肉桂、延胡、五靈脂、牡丹皮、川芎、當歸、大黃、樸硝之類;
食郁者,宜山楂、麥芽、神曲、枳實、三棱、莪術、大蒜、蘿卜,或生韭飲之類;
痰郁者,宜半夏、南星、海石、栝樓、前胡、貝母、陳皮、白芥子、玄明粉、海藻、皂角、牛黃、天竺黃、竹瀝之類;
風郁者,宜麻黃、桂枝、柴胡、升麻、干葛、紫蘇、細辛、防風、荊芥、薄荷、生姜之類;
濕郁者,宜蒼術、白術、茯苓、澤瀉、豬苓、羌活、獨活之類;
寒郁者,宜干姜、肉桂、附子、吳茱萸、胡椒、花椒之類;
熱郁者,宜黃連、黃柏、黃芩、梔子、石膏、知母、龍膽草、地骨皮、石斛、連翹、天花粉、玄參、犀角、童便、綠豆之類。以上諸郁臺法,皆所以治實邪也。”
此段論述,所論諸郁較六郁廣,然治法用藥,仍不出越鞠丸法。學習這段文字,對我們臨證廣用、活用越鞠丸大有幫助。
每一病正都有虛、實之分,郁證也不例外。有因邪實而郁者,有因正虛而郁者。學習這段文字,我們可以更為清晰地明白,越鞠丸為“治實邪”之方。明確這一點,有助于我們臨證時鑒別越鞠丸證、道遙散證以及歸脾湯證等方證。
談到治實邪之郁者,筆者想到了“經方”。張仲景是治療實邪致郁之大家:
寒郁用麻黃、桂枝,甚或細辛、附子;
熱郁用柴胡、黃芩,或石育、知母;
積滯用大黃、芒硝;
氣滯用枳實、厚樸;
血郁用桃仁、大黃;
飲郁用桂枝、茯苓….
如此想來,從越鞠丸方中,可以隱約感知到越鞠丸方與經方之間的某種聯系。大而言之,我們似乎可以看出金元醫學對經方醫學的傳承與發展。
反過來,我們不妨使用越鞠丸方的這種組方理念,在臨床上去指導經方的加減與分合,有助于我們“圓機活法”用經方。
(七)越鞠丸證舌苔多濁膩
治療白某,女,42歲,2010年9月17日初診。
近1個多月胃痛時發,胃脘痞脹,納食極少,胸肋脹滿,右乳脹痛,大便不調(或秘或瀉),睡眠欠佳。語聲無力,身體消瘦,面色黃白,郁郁不樂。舌質暗紅,舌苔油膩,脈細弦。
證屬脾虛肝郁,邪濁中阻,治以祛邪開郁為先,越鞠丸方加減。
處方:川芎9g,生蒼術12g,香附12g,梔子12g,淡豆豉12g,焦神曲12g,炒萊子12g,焦山楂12g。4劑,水煎服。
2010年9月21日二診:服上方有效,胸院稍暢,苔濁有所減輕。上方加姜半夏9g,陳皮9g,7劑,水煎服。
2010年9月28日三診:胃痛漸緩,納食漸增,胸肋脹滿明顯減輕。舌質暗紅,舌苔轉白,脈細弦。轉方以道遙散合溫膽湯加減疏調肝脾,和胃化痰。
處方:柴胡9g,當歸12g,生白芍12g,姜半夏9g,陳皮12g,茯苓12g,生白術12g,雞內金12g,枳實9g,竹茹9g,炙甘草3g。7劑,水煎服。
2010年10月5日四診:諸癥明顯好轉,胸乳肋院舒暢許多,納食、睡眠均可。舌質暗紅,舌苔薄白,脈細弦。治以逍遙散加減疏調肝脾。
藥后諸癥俱消,停藥。
按:本案為郁證無疑。郁證而見體虛,補虛解郁似為正法。然臨證當講究標本先后,如邪實而早用補藥,往往正虛不得補,有郁帶不得開。
越鞠丸證為邪實郁滯,且中焦升降失常,臨證往往見舌苔濁膩。如舌苔薄白甚或薄少,往往非越鞠丸證,甚或為越鞠丸方之禁忌證。
而逍遙散證為臟虛而郁,臨證往往見舌苔薄白。如舌苔濁膩,往往非道遙散證,或非單純道遙散證。
張路在《張氏醫通》中談到越鞠丸時明確指出:“陰虛多火禁用。”并謂:“石頑日:郁證多緣于志慮不伸,而氣先受病,故越鞠、四七始立也。郁之既久,火邪耗血,豈蒼術、香附輩能久服乎?是逍遙、歸脾繼而設也。”
無論陰虛多火,還是火邪耗血,除癥狀、脈象外,舌象是很重要的診察手段。
至于脈象,單一濕邪郁滯即可見“脈無定體”,何況諸邪雜合,且諸邪多少不一,越鞠丸證很難見特有之脈。
上案中,先用越鞠丸,接用逍遙散,用方、轉方的主要憑據為舌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