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導讀：
公心天下、私心江湖。
作為漢人依照儒家傳統建立的最后一個封建王朝，明朝歷史堪稱國史一大重點，這其中明亡清興七十年的歷史又是重中之重。擁有一億人口和百萬常備軍的老大帝國居然能被總人口不及百萬的女真漁獵民族取代，這件事本身就蘊含巨大的懸念。關于明亡的原因，很多史家都有自己的結論，這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條當屬“明亡，實亡于李成梁”。
為什么李成梁這個人要對明朝亡天下負有重大責任呢？這跟他的生平履歷有很大關系。李成梁年輕時代只是明軍低階軍官，四十歲之后才走上人生快車道，直至成為執掌遼東軍事大權的遼東總兵。在他的殺伐決斷之下，曾經頻頻襲擾遼東的蒙古騎兵不敢進犯，散居各處的女真部落安分守己。他與戚繼光合力分守朝廷北境防線，深受名相張居正器重，還被封了侯爵。
李成梁前后在遼東總兵任上干了整整33年，這段時光正同女真國主努爾哈赤進行的部落兼并戰爭重合。不光明朝史書對李成梁與努爾哈赤兩人的關系頗多微詞，連清代記敘這段歷史的《滿文老檔》《太祖實錄》也充斥了對兩人“不凡交往”的諸多記錄。
努爾哈赤一家是建州女真的部落首領，按照明朝“以夷制夷”的懷柔策略，幾代人都世襲指揮使，就是服從明軍指揮的地方武裝。努爾哈赤青少年時期被繼母虐待，很早就到遼東總兵治所北鎮以及鐵嶺等城市做小買賣，據野史傳聞還曾到李成梁府中當差，據說因思路敏捷相貌魁偉深受總兵大人賞識。后來，努爾哈赤的祖父、父親在軍事行動中雙雙被明軍誤殺，為了安撫年輕人的情緒，李成梁保薦努爾哈赤繼承了指揮使職務。
此時的努爾哈赤不敢對誤殺親人的明軍有怨言，只能遷怒于建州女真另一位部落首領尼堪外蘭，用家存的十三副盔甲起兵發起復仇，這就是他發動部落兼并戰爭的起點。在李成梁的旁觀默許下，尼堪外蘭被努爾哈赤最終殺死，人口土地也被吞并，而狡黠的努爾哈赤又將矛頭對準建州女真的其他部落，一個一個進行攻伐。李成梁坐看努爾哈赤統一建州女真之后，再向更強大的海西女真發起挑戰，不但不加以制止，還多次上報朝廷為他請功，為他討來三品龍虎將軍、建州衛都指揮使職務。
努爾哈赤也懂得投桃報李，不斷向李總兵納貢，后來還把自己的一個女兒嫁給總兵之子李如梅做妾，同李總兵成了親家。不僅如此，在明軍“援朝抗倭”兩次出兵過程中，努爾哈赤一邊討伐海西女真，一邊主動承擔遼東明軍調走后遺留下的防務，既博得李總兵的贊賞，也迅速填補了遼東勢力真空，逐漸做大做強。
待年邁的李成梁去職養老，努爾哈赤就在1616年于赫圖阿拉建立“后金”政權，并宣示“七大恨”向明朝宣戰。這“七大恨”中的第一條，就是明軍伙同尼堪外蘭殺死了自己的祖父和父親。此時女真部落已全盤征服，“八旗制度”初步確立，驍勇殘暴的女真騎兵攻城略地，遼東盡落敵手。三年后的“薩爾滸之戰”更確立“后金”對遼東的統治，此后邊患已成，無論明軍如何調兵遣將也無法再把“后金”政權撲滅。
從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盔甲起兵，到宣示“七大恨”，他的部落兼并戰爭耗費了三十年時間，時間成本比迅速崛起的成吉思汗或是俺答汗都顯得太過高昂。這說明努爾哈赤的建州女真實力不足，不但要同海西女真展開多年拉鋸戰，還要提防背后蒙古部落的偷襲，也就是說，在這漫長的三十年里，只要遼東明軍能稍微花點兒心思搞點兒動作，就能把“后金”撲滅。
盤點至此，所謂“明亡，實亡于李成梁”的道理也就浮出水面。由于李成梁與努爾哈赤多年來暗通款曲私受賄賂，導致努爾哈赤從一個小部落首領、民團團總般的小角色成長為“后金”可汗，最終成為明朝死敵。大約在清軍入關大舉南下的1644年前后，病故多年的李成梁及其后代子孫，更成為明朝遺老乃至全天下口誅筆伐的對象，被稱為亡天下的第一禍首。
不過依我看，歷史人物無論是智商還是見識，同現代人其實沒有多少差別，因此我們也不能將李總兵臉譜化簡單化為一個貪財好利的漢奸。如果設身處地站在他的位置上，我們就會發現，他對待努爾哈赤的方式其實是經過一番思慮的。
首先，明帝國是農耕型封建王朝，原始低效的生產方式決定了明軍無法對廣袤領土尤其是邊陲地區實施有效管控。李成梁的六萬部隊擔負的是防守型任務，所以維持邊疆穩定是第一要務。基于這個條件，李成梁將懷有野心的努爾哈赤視為自己維持穩定的幫手是成立的；其次，女真部落間的征伐自古有之，明軍的對策要么是幫助一家打另一家，要么是派兵彈壓地方維持和平，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努爾哈赤長期以龍虎將軍這樣的明軍將領身份討伐其他部落，對李成梁而言是合算的，既避免明軍傷亡，又實現“以夷制夷”；最后，努爾哈赤的偽裝一直很成功，起碼沒給李成梁出兵討伐自己創造理由，在這種情況下，李總兵又為何要大費周章帶軍“平叛”呢？
不過上述三條理由，只能證明李成梁不用隨時制裁努爾哈赤。一旦對方勢力突破限制，比如征討海西女真控制東北的意圖已經暴漏，那作為遼東統帥的李成梁就必須果斷出擊。李成梁的罵名，實際來自他對遼東形勢以及努爾哈赤本人的誤判。原因無他，私心也。
成為遼東總兵之際，李成梁年屆五旬，門下有如松如柏如梅如梧等九個兒子，其他部將義子下屬無數，匡扶大明江山的公心早已減退，守住名利的私心卻愈演愈烈。殺良冒功、貪污軍費、挪用軍餉、任人唯親以及作威作福都成了李總兵的“專利”，事實上他也是這么做的。據明人筆記記載，李成梁設在遼東北鎮的府邸富麗堂皇，四周皆是享樂奢華場所，僅是活躍在北鎮一地的妓女就多達兩千人！在這種環境下，李總兵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況且努爾哈赤還畢恭畢敬定期上貢，那又何必興師動眾呢？正是在貪圖享樂維護既得利益的私心慫恿下，李成梁才變得遲鈍慵懶，喪失了敏銳性和行動力。
但是，僅僅因為李成梁昏聵，我們就能把大明亡天下的罪責歸于他自己嗎？未必。
李成梁是遼東總兵不假，但想在遼東一手遮天屏蔽信息卻不可能，因為他身邊還有朝廷派駐遼東的巡按御史，上面還有遼東經略，如果情況正常，朝廷大可以彈劾老李并走馬換將。關鍵是情況不正常。因為努爾哈赤攻伐部落奪來的戰利品可不單單送給李總兵一人，遼東官員將領幾乎人人有份。所謂吃人嘴短拿人手軟，人人貪圖利益的私心造就了集體腐敗瀆職局面，才讓遼東局面一天天惡化。
接著往下梳理，即便遼東的軍政官員集體瀆職，那朝廷還有監察御史文武百官，難道他們得知遼東異動也不聞不問嗎？你還別說，還真是這樣。因為努爾哈赤的上貢也沒有局限在遼東，他本人就曾經親赴京城“拉關系”，而他的使團商隊也每年定期拜訪京城各位顯貴。在私欲得到滿足的前提下，京城官員自然同遼東官員沆瀣一氣，形成對努爾哈赤的保護圈。即便真有個別秉持公心的御史想彈劾貪官揭露遼東丑聞，也會很快被驅逐出官場。可見，官員們保護的其實不是努爾哈赤，而是自己的既得利益。
至于高高在上的皇上更不值一提。關于明亡還有“始亡于萬歷”一說。努爾哈赤開疆拓土之際，正是萬歷皇帝為“爭國本”立太子一事與大臣們冷戰幾十年不上朝不理政的荒唐時代，繼萬歷之后的天啟皇帝則是個天才木匠，早把朝政托付給了“九千九百歲”魏忠賢。朝中無主、官員忙于黨爭站隊，才真正給了努爾哈赤寶貴的“創業”機遇。
既然從遼東邊防軍到朝廷官員，人人都看重私欲私心，那就又說明了一個問題，明代末年的整個社會都出了狀況。什么狀況？就是萌芽階段的資本主義利己思想泛濫成災，正在嚴重沖擊傳統的社會道統。
明代中后期隨著墨西哥銀元大量流入、西班牙葡萄牙以及荷蘭商人開辟國際貿易，社會各階層早已浸潤了“欣欣向榮”的利己主義思想。比如萬歷天啟崇禎三朝的諸多大臣背后都有商幫背景支持，比如江南地區成了市場繁榮燈紅酒綠的商業中心，比如《金瓶梅》這樣充斥肉欲享樂內容的文學作品大行于世，再比如“揚州瘦馬”“秦淮八艷”成為商賈富豪追捧的對象。社會風氣如此，朝廷風氣如此，官軍風氣亦如此，而活躍在北鎮的兩千妓女也正是大明帝國刮起享樂風縱欲風的縮影。
相比之下，努爾哈赤麾下的“八旗勁旅”卻具有一番別樣氣質。只要奪得戰利品，一律按照旗為單位均分為八份，然后各旗主再均分給各牛錄，最后均分給個人，這個制度延續了清代兩百多年，被稱為“入八分”。這種原始平等的聯盟關系，使“八旗制度”越戰越強，及至皇太極多爾袞掌權時期迸發強大威力，最終趁天下大亂之際入主中原。所以不管是萬歷皇帝、“閹黨”“東林黨”黨爭、遼東總兵李成梁瀆職亦或“小冰河期”帶來的氣候反常，都只是大明亡國的輔因，主要原因在于人心不古、私心泛濫。后來“南明”小朝廷手握江南半壁江山和五六十萬大軍，卻在數量遠不如己的清軍面前屢戰屢敗甚至整軍整營地剃發易幟充當八旗急先鋒。實在是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從古至今，人們在臧否人物時都會用公私兩方面做評判。為國家為集體為他人考慮得多、秉持公心的人受到贊美；為自己考慮得多，秉持私心的人受到鄙視。其實這個標準很有科學道理，因為人類在大自然面前永遠是弱勢群體，唯有彼此互助才能發展延續。持公心者自然能開辟一片天下，持私心者只會得到一個江湖，人心思變暗流涌動、一塌糊涂防不勝防的江湖。
“人心就是江湖”，但凡個人把私心絕對化、私欲放大化，就算把私心美化成個人英雄主義或者絕對自由，也難掩人類擅長內耗弄巧成拙的基因短板。接下來必然是相互算計、勾心斗角、一地雞毛，最后一起完蛋。
公心天下、私心江湖，明朝在1644年遭遇文官失節武將怕死山河破碎的危機總爆發局面，就是整個社會公心淪喪、私心江湖泛濫到整個國家層面的最大惡果。看清了這一點，我們這些身處二十一世紀的后人新人才會真切理解思想教育的重要性、愛國主義集體主義的彌足珍貴。
END
小編其人
小皮流流（另一網名：皮皮中尉）：現為某主流媒體主任編輯，“天涯文學”簽約作家，“360個人圖書館”原創達人；在本職中品味業務骨干的充實，在讀書寫作中聆聽先哲的教誨，在陪伴妻子女兒的過程中體會最純真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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