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夢回，書房里透著鬼祟的光，我起身偷窺，只見一只精瘦的丸子爸縮在美人兒塌里，專注地盯著電腦屏幕長吁短嘆。權威人士告訴我，一定要永遠警惕一個半夜追劇的中年男人。
于是，我捏著嗓子，用小倩般千嬌百媚的聲音問道：“大半夜的不睡覺，盯著電腦干嘛？”
“哎呀媽呀，你要嚇死我啊！我在備課呢，別鬧！”
電腦上，蘇家三男一女輪番亮相：“我勒個去，爺，你明明就是在追劇，還好意思說在備課！請問你啥時候開始研究影視鑒賞的？”
“娘子有所不知，如今當個老師比登蜀道還難，如果小爺小主們追的劇我不知道，簡直沒法在講臺上吆喝！今晚《都挺好》大結局，明天這幫娃肯定會討論劇情，我且得熬夜追完，明天的課，我準備從原生家庭出發，剖析現代企業管理新模式。”
呵呵，上個月逃避洗碗追《知否》的時候，用的這個借口，爺，你能不能換個新鮮點的梗啊！然鵝，我只能安慰自己，既然選擇了做共和國的師母，就要學會認輸，否則，人民教師們有本事讓你把一出平淡的家庭室內劇活成一部生生互撕的宅斗戲。
第二天清晨，我問丸子爸：“爺，大結局還滿意啊？”
沒想到，此話一出，丸子爸睡得紅撲撲的臉秒變咸菜綠：“我勒個去！整個一爛尾大廈事故現場，結局居然來了個360度大反轉，蘇家三作男全部洗白，明玉妹妹選擇和解，裸辭照顧得了老年癡呆癥的爸比！我說你也是做編劇的，你看看你這同行，五行里缺的絕對是心眼，好好的一個戲，搞這么個狗血結局，誰信啊？”
爺，稍安勿躁，我用一位編劇的專業知識告訴你，這位編劇絕對是行業里的翹楚。電視劇《都挺好》改編自阿耐的同名小說，小說中的結局是這樣的：蘇明哲回到美國，守著自己的小家，蘇明成下落不明，新春伊始，蘇明玉陪著老父親過春節。
阿耐在結尾處這樣寫道：“與蘇家其他人的關系，也別避之唯恐不及了，既然都姓蘇，怎么能避得開去。親情是撿不回來了，大家平淡如水地交往吧，她不寄予厚望，也不恨之入骨，該怎么樣就怎么樣，只要她和石天冬幸福就行了。”
然而，電視劇和小說的根本區別在于，電視劇是工業產品，既然是一個產品，它便有義務讓大部分客戶滿意，大團圓式結局無疑是最適合我們中國人口味的，它就像清晨巷口叫賣的那杯豆漿，缺乏新意且不刺激，但喝下去柔滑甘甜不會犯忌。小說是藝術品，藝術品探討的是人性，小說家只負責把赤裸裸的人性血淋淋地撕給讀者看，是我的讀者就到我的碗里來，一起鞭笞人性、笑看荒誕；不是我的讀者就到別處去，妥協遷就？不存在的！
沒想到我這淺薄的理解，跟評論家丁帆先生的觀點有些神似，丁先生在觀劇后這樣評論：“小說家是直指人性的，哪怕是再黑暗的現實也毫不留情；電視劇商家是賺錢的，大團圓滿足庸眾看客的心理，否則收視率就下來了。”
那么，現實到底是什么樣的呢？
有人用一句話作了概況：
現實就是
有錢蘇明玉，沒錢樊勝美！
讓蘇明玉辭去百萬年薪回到原生家庭專心致志照顧失智老父？除非她跟她爸一樣——失智了！
事實上，現實生活中要想逆轉原生家庭，簡直比撼天還難！一旦蘇明玉辭職，成了那個沒有經濟基礎也沒有社會地位的蘇小妹，她的家庭地位便會一夜回到解放前，該被欺負還被欺負，該被漠視還被漠視，無論她付出多少，都不會得到原生家庭的眷顧，反倒可能做得多、錯得多，最終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說不定，她的結局還不如樊勝美，畢竟，人家樊美人還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老媽打電話來揩油的時候，還能榨出兩滴。
講真，血緣是人類所有關系中最不講道理的一種關系，家庭中的被偏愛和被漠視衡量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父母心中的天平，父母心中的天平想往哪邊偏，從來都是一門玄學。
寫到這里，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她出生于富貴之家，年少時是當地有名的“張家二小姐”，青年時代受過良好的教育，一生執鞭講壇育人無數，但在處理家庭關系上卻顯得了無智慧。
我的父親出生于大鳴大放的1957年，那一年，山河動蕩，偏偏爺爺奶奶兩人的家庭又屬于 “資本家遇上了大地主”，父親降臨在兩個家族大廈將傾之時，此前養尊處優的張家二小姐、湯家少奶奶一夜之間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黑五類”。奶奶將命運的不公遷怒于幼子，只要一看到這個大兒子，就想不由自主地想起人生的至暗時刻。這種不知不覺的怒氣化作揮之不去的怨懟，以致她永遠無法對這個生不逢時的大兒子生出半分柔情。我的父親就跟劇中的蘇明玉一樣，是他母親眼里最不受待見的那個孩子。
有人說，家里最混蛋的那個人，總是獲得最大的好處。奶奶一生寵愛不爭氣的小兒子，臨終前將所有積蓄和房產都留給了小兒子一個人，無論我父親為她付出多少，奶奶都不喜歡他。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法理解，旁人眼中知書達理的鄰家老太、學生眼里愛生如子的張老師、對我寵愛有加可親可敬的奶奶，為何獨獨面對我父親的時候，立馬變得劍拔弩張、不可理喻？
奶奶的偏心直接導致家里兄弟反目，如今，奶奶已經去世多年，父親兄弟二人依舊老死不相往來。每當我陪父親去給奶奶掃墓的時候，他總是會不厭其煩地回憶起童年的點點滴滴，永遠無法忘記，永遠無法釋懷！
今年，在去祭拜奶奶的路上，父親照舊絮絮叨叨，將陳年往事一 一道來，我打趣他：“每年上墳都講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都當外公的人了，跟個祥林嫂似的，丟不丟人啊！得了，明年你也別上山了，我替你來，省得你媽看到你也不爽！”
父親愣了愣，說：“艾，你不懂，我這輩子都不知道啥叫母愛！”父親說完，再不吭聲，六十多歲的人委屈得像個孩子！
是啊，想要跟原生家庭和解，哪是那么容易的事！幾十年牽牽絆絆積累下來怨念，豈是憑個良心發現就可以化干戈為玉帛的？！
我有一個朋友（在下文中，我們且叫她“招弟”），她的母親重男輕女，認為女人只要不生個兒子，那便是失敗人生。為了能生個兒子，她以每年懷一個的頻率受孕，等胎兒長到四個月，她就絞盡腦汁跑到小診所去查男女，只要發現是女孩，立馬打掉，絕不手軟。然后，回家，修整半年，重整旗鼓，再懷，再查……嘖嘖，講真，這女人一旦認起真來，比希特勒還可怕，終于，這位“英雄媽媽”在四十歲的時候喜添麟兒。
從此，本來就不受待見的招弟開啟了不堪回首的人生：家里的好吃的好玩的全都歸弟弟，只要弟弟一哭，母親立馬巴掌伺候，邊打邊罵她是個賠錢貨。招弟的整個少女時代，都籠罩在母親的白色恐怖中，直到上了大學，才得以些許喘息。
招弟說，逃離原生家庭，是她整個少女時代的唯一夢想。大學畢業之后，她碰到了一個愛慕她的男生，她立馬答應了，但有一個附加條件——先結婚后戀愛。招弟成了她們宿舍里第一個結婚的人，為了可以名正言順地逃離原生家庭，她頭也不回地走進婚姻。
招弟的婚禮全程都由夫家操辦，娘家別說置辦嫁妝了，就連喜糖也沒準備一顆。婚禮前夕，舅舅舅媽看不下去，送來一條金項鏈給招弟戴上，舅舅舅媽前腳剛走，招弟媽就沖上去把招弟脖子上的項鏈拽了下來，邊拽邊說：“人都嫁出去了，還帶什么金子走，留著以后給你弟媳吧！”招弟氣急，暗暗下了決心：絕不帶走娘家一粒米一口水！
我問：“你閃婚，就不怕遇到渣男？”
她苦笑，反問：“還有誰，能比我爹媽更渣？！”
剛結婚的那幾年，招弟夫妻兩人過得很是辛苦，事業剛剛起步，舉目四望，到處都是需要小心伺候的大爺，誰也不敢得罪，誰也不敢使喚。兩個人赤手空拳打天下，如履薄冰討生活。每次過年過節回娘家，爹媽對招弟夫婦總是冷嘲熱諷，生怕二人一朝生意失敗拖累娘家。但隨著二人生意越做越大，招弟爹媽開始調整策略，頻頻上門，要錢要糧，絕不手軟。一開始，招弟還真金實銀地給：不就幾個錢嗎，買爹媽一個笑臉，說不定還能喚回他們遲到的愛。
但漸漸地，招弟發現，無論她花多大力氣滿足父母的訴求，父母總是覺得這一切都是應該的。換回缺失的親情？那是不可能的，接踵而來的只能是更加強烈的親情捆綁、道德綁架。
招弟說：“一邊是不想管，一邊是狠不下來心，這種又愛又恨的感覺真的很讓人抓狂！”
好在丈夫心疼她，屢屢勸慰她，命中有時終須有，命中無時莫強求，與其傷筋動骨喚醒娘家人的愛，還不如讓往事隨風，努力過好往后余生。
如今的招弟認真經營小家，夫慈子孝，事業和滿，生活蒸蒸日上。對于那個讓她心涼如水的娘家，她刻意保持著距離，畢竟血濃于水，需要幫助的時候，她還是會適當施以援手，但絕不過多參與，以免影響了自己的生活和情緒，這一點，和書中的蘇明玉很像。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至于為什么《都挺好》的編劇執意要把原著的結局改為大團圓式的狗血結局，親們不要忘了，那守著電視機的有一大半是蘇大強們，他們人生過半，需要大團圓式的結局來為自己的荒誕尋找借口，更需要大團圓式的結局為自己尚不可期的未來尋找安慰。至于現實如何，著實與他們無關！
作者：金陵笑笑妹，青年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