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老,記憶力便不可收拾地崩潰,以前可以把幾百位的圓周率當成順口溜背著玩兒,現在一個電話號碼,都只能求助于計算器。更慘痛的還有文章,小時候的唐詩三百首,可以倒背如流,如今一個不認識的字,翻來覆去不知查了幾遍字典,到頭還是不認識。尷尬的還有人名,上周才一起吃過飯,喝過酒,飯桌上聊得火熱,談天說地仿佛是多年的老友,然而再一見面,彬彬有禮地對方只是陌生人:先生,請問你貴姓?
人一老,就開始念舊,這是顯示智慧與資歷的方法,也是隱匿記憶力下降的妙招。比如,1968年的3月,1977年的6月,與1986年的8月,長篇故事一開口便是以時間起頭,記憶力強悍得如同守財奴的賬本,人時地物事,一筆筆記得清清楚楚,毫厘不差,然而問他幾天前發生的事情,一臉茫然得像無辜的受難者,在時間的河流里溺水,痛苦掙扎得讓人油然生出同情。
人一老,記憶力就像戰場的逃兵,愴惶中不知逃向那里。想找尋某段資料,明明知道就存在腦海里,可是絞盡腦汁,就是搜索不到,挫敗感如同女人看見魚尾紋,馬上會去打玻尿酸。還有本來計劃著做某事,可以稍一耽誤,思慮走神,回來后就要困惑一大半天,咦,我剛才是要做什么?要不就是已做過的事,轉眼就忘得干干凈凈,如勞動模范式地還要來第二春。
人一老,記憶就像秋天的草木一樣衰敗,然而還好,除去以上列出的種種不便,只要善用,還是有很多好處。比如,年青人著急上火的事,就算你清楚,也可以氣定神閑地說,這事我不記得了,然后悠然抽起一支煙,沒辦法,遺忘是老年人的權利,如何能向一個衰老頭子生氣?在敬老尊賢的社會里,不尊老的名聲向來可以壓死人,所以,年紀大了,人無可避免染上三分奸七分滑,人老記憶衰,是不做事偷懶的正當理由,堂皇借口,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倚,唯物主義的辯證法,沒想到在這里居然可以取得革命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