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少女。原諒洗頭房里十八歲的夏天的呻吟
就是原諒她田地間佝僂的父母
和被流水線扭斷胳膊的弟弟
原諒嫖客。原諒他的禿頂和舊皮鞋
就是原諒出租屋的一地煙頭
和被老板斥責后的唯唯諾諾
也是原諒五金廠失業女工提前到來的
更年期。以及她在菜市場嘶啞的大嗓門
原諒窗外越擦越多的小廣告
還要原諒紙上那些潰瘍糜爛的字眼
這等于原諒一個三流大學的畢業生
在一個汗流浹背的下午,
靠在城管的車里,冷冷的顫抖
也等于原諒,凌晨的廉價旅館里,
他狠狠的撕去,一頁去年寫下的日記
原諒這條污水橫流的街道吧
原諒生活在這里的人群
原諒殺狗的屠夫,就像原諒化緣的和尚
他們一樣,供奉著泥塑的菩薩
原諒公車上被暴打的小偷,就像
原諒腳手架上滑落的民工
他們一樣,疼痛,但無人過問
是的,請原諒他們吧
所有人。等于原諒我們的人民
哪怕我們說起人民的時候
他們一臉茫然
哦。最后,原諒這座人民的城市吧
原諒市政大樓上嶄新的鐘表
等于原諒古老的教堂頂,傾斜的十字架
它們一樣懷著濟世的情懷
從不被人民懷疑
哦。原諒人民吧
等于原諒《憲法》
和《圣經》
它們,和人民一樣
被擺放在那里
用來尊重,也用來踐踏
詩:張二棍
圓寶盒:我一向不喜歡讀長詩,尤其是那種意象繁復,語句不夠連貫的長詩,在手機上閱讀更加缺乏耐性。但張二棍這首長達37行的《原諒》可算例外,它不僅文意連貫,而且充滿激情,吸引著我一口氣讀完。
讀完這首《原諒》,我想起了之前讀過的楊克的《人民》,這兩首詩很值得互相參照閱讀。這兩首詩都是大題材、大視野、大敘事,具有宏大敘事的特征,詩中都直接出現了人民、國家、法律等意識形態話語,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兩詩還著重描繪了社會底層弱勢群體的生存境遇,并解構了“人民”一詞的含義。
但兩詩的表現手法卻大異其趣。《人民》通過對各種職業的堆陳羅列,引出一個結論,“人民”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現實中真正的人民只是人人都嫌棄的“骯臟的零錢”,最后一節冷峻深刻,有北島詩的味道。《原諒》則充分體現了宏大敘事中的細節魅力,立意上以人文關懷代替直接批判。《原諒》在寫作上還頗有令人稱道之處,主要有兩點:
一是較好地處理了宏大敘事與細節豐滿,敘事與抒情的關系,這得益于對“原諒”一詞的運作。《原諒》涉及的人物有10個之多,但這些人物不是職業符號的簡單堆砌,每個人物都配有故事性的畫面,因此顯得形象豐滿,富有感染力。通過“原諒”這一關鍵詞將一個個人物串聯起來,這種手法尤其高明。全詩人物眾多,場景轉換很快,但借用“原諒”這一路標,這首長詩的脈絡依然顯得清晰,讀者不致于迷失在詞語的密林里。此外,本詩還利用“原諒”一詞建立起一種抒情結構,將敘事的成分嵌入到這個抒情的結構中,使抒情與敘事得到完美結合。
二是在立意方面的突破,使這首詩具備了跨越時代和地域的可能性。批判現實的作品,并不因為其題材的崇高就能獲得成功,反而因為離現實過近往往無法避免速朽的命運,詩歌尤其如此。《原諒》用高度概括的詩歌語言提煉出幾個類似《悲慘世界》的故事,但沒有停留于簡單的批判,而是采用了“原諒”的曖昧口吻,無論其原諒的是這些悲劇性的小人物,還是原諒這個城市,這種模糊性不但沒有削弱批判的力量,反而體現出一種“因為懂得,所以慈悲”的高度和境界,這是其立意方面高于同類題材詩歌的地方。此外,詩的結尾還將關于“人民”的深層追問引向世界,“古老的教堂頂,傾斜的十字架”,《憲法》和《圣經》都被“踐踏”,暗示“人民”的境遇是世界性的,相信看過《紙牌屋》的人都會深有同感。個人認為,相較于《人民》,《原諒》立意的這種高度,使它的可接受性及生命力都會更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