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安平
讀《留侯世家》時,我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在文章結尾,司馬遷說“余以為其人計魁梧奇偉,至見其圖,狀貌如婦人好女”,他原以為張良這樣的人一定長得魁梧不凡,等見了他的畫像,才知道他的貌態和美麗的女人一樣,大出意外。
這句話我好像在哪兒聽過,說誰的呢?對了,就是我們家鄉的名人林彪元帥,據說戰爭年代沒見到其人的,都以為這位威名赫赫的紅軍將領高大威猛一身虎氣,等見過本人才知道他是個長相秀氣靦腆內斂的人。國軍將領杜聿民見過林彪后就說“林彪很不錯,但他像個鄉下大姑娘,長得很好看”,林彪在紅軍內部的外號就是“大姑娘”。所以作為一個歷史吃瓜群眾,有時我想,林彪大概就是張良和韓信的合體吧,貌態似張良,戰功如韓信。這是一段閑聊。
其實,張良和林彪一樣,雖然長得都像大姑娘,但他們的心里都住著一只猛虎。作為“漢初三杰”中最貌美的那個,張良除了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的謀略能力,還有哪些我們不知道的過人之處呢?
《留侯世家》第一段,介紹了張良祖、父世代相韓的歷史,這是他起初強烈效忠于故國的原因,也是他接下來敢于發動“刺秦”行動的動因。說真的,就是這個“張良刺秦”,可不簡單。
“張良 刺秦”發生于公元前 218 年,也就是秦始皇29年,那時贏政正如日中天,道路之人遇上秦始皇車隊那是雙股打顫不敢側目。但就是面對這樣的天下皇帝,張良還是敢于和助手一起伏擊車隊,可惜大鐵椎砸中了副車,贏政逃過一劫。皇帝震怒,緝拿通告發往天下,那等于是為張良的英勇壯舉作廣告吧。
沒有對比就不知道差距,我們從幾個方面來看看張良刺秦的厲害之處。
除了張良刺秦,還有一個荊軻刺秦,比張良早十年。但荊軻刺秦時,秦國還沒有完全統一六國,嬴政不是天下皇帝,只是一國之君。荊軻本質上是一個國家派出的職業殺手,去刺殺敵國的君主。荊軻刺秦只是為了完成江湖朋友的以命囑托,并非出自他的個人意愿。而張良刺秦就不一樣,完全是他主動策劃并親力實行的行為,是為自己國家復仇而殺天下皇帝的壯舉。
差不多和張良刺秦同時發生的,也就是在嬴政活著的時候,項羽和劉邦也親眼看到過秦始皇的巡游車隊,他們哥倆的表現是怎樣呢?當年輕的項羽擠在人群中說出“彼可取而代之”這句話時,把旁邊他的叔叔項梁嚇得趕緊捂住他的嘴巴。劉邦只是站在人群中暗自羨慕地說了句“大丈夫當如是也”。總之,他們都只能在心里嘀咕嘀咕而已,當嬴政在時,他們是不敢任意妄為的。
嬴政死后第二年,也就是張良刺秦十年之后,陳勝吳廣兩位草莽英雄才率先在大澤鄉公開聚卒反秦。聽說南邊爆發了陳吳起義后,會稽郡的項梁項羽叔侄和沛縣的劉邦他們才敢于起兵,成為開始燎原的星星之火。
從各種事件的性質與時間順序上一對比,就可以看出,張良的膽氣在秦末是獨樹首指的,連陳、吳、項、劉都落后他一截。張良可稱得上是“反秦(大秦帝國)第一人”,是他最先吹響反秦事業的那一聲號角。拿今天的話來說,張良就是革命的元老,是反秦諸路大軍中迎首飄揚的那一面旗幟。
這樣,張良這面旗幟的意義就出來了,劉邦是最為看重這面旗幟的人。當張良為劉邦講解“太公乒法”時,劉邦總是說好,并聽用他的計策,張良就對別人說“沛公殆天授(之人)”。其實這些話背后的意思就是,劉邦就是那個最能懂張良的價值的人,張良通過劉邦能看清他的價值,也就看出了劉邦的宏大志向,超過了其他義軍領袖。所謂“士為知己者死”,張良從此下定了緊緊追隨劉邦的決心。而劉邦,也肯定知道緊緊抓住并利用好這面旗幟的巨大價值,來為自己長遠的政治利益服務。
只要張良人在漢營,即使他不出一謀一策,憑他的影響力,就是無形而巨大的價值,這點,恐怕只有做慣了沛縣地面老大的劉邦能懂吧,項羽和楚懷王是不會懂的。在沛縣,蕭何、曹參他們連縣令都不服,只服劉邦。
《太公兵法》,又稱《六韜》,這是史上確實存在的兵書。但是《留侯世家》中的黃石公傳授張良兵書,肯定是一個傳說故事了。這個傳說,其實代表的是韓國貴族出身的張良,所接受過的系統性的教育,也就是貴族科班出身。
張良身上有兩個特點,都和他接受過的教育熏陶大有關系:一是他善后方謀略不善帶兵作戰,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二是他的用計用謀,大都是以攻心為主。
張良雖說精通《太公兵法》,可為什么不會像韓信一樣臨陣指揮戰斗?因為韓國是一個小國,只出謀略家,沒出過什么兵家。那些有名的兵家都出在秦、齊、趙、魏、楚等強國大國。
張良二十多歲時韓國被滅,他還沒來得及在韓國為官,更沒有鍛煉用兵的機會。韓國雖然也曾在申不害時代是戰國七強之一,但卻是曇花一現。
韓國作為一個小國,是一個明顯偏科的國家,因為國小實力不濟,所以必須經常冥思苦想生存對策,這就導致這個國家經常產生謀略家,謀略有余。但國家之間競爭最終還是要靠實力決定命運,韓國武力不足。
這也是所有小國的特點。因為實力不夠強大,缺少屢戰鍛煉的機會,就難以培養出有名的兵家。而大國強國恰恰相反,敢于隨時挑釁,發動戰爭。
所以,韓國的這種偏科現象,落到作為韓國貴族之子的張良的身上,他年輕時在韓國接受的教育熏陶,表現出的特點也是謀略有余,戰力不足。他被楚懷王派去輔佐韓王收復韓城,沒多久就被秦軍打成游兵散勇。
可以想象,在后來的楚漢戰爭中,讓一個長得像花姑娘一樣又經常體弱多病的人去前線指揮戰斗,他經得起那樣激烈的千里馳騁與顛簸嗎?他能讓粗魯蠻勇的兵士信服嗎?要知道,韓信可是長得非常高大偉岸,他在兵士面前一站,即使不說話,威嚴凜然的氣勢也擺在那兒呢。
再來看張良使用計謀的特點。
他年輕時任俠力行的經歷就不說了。沛公西入武關時,欲強攻秦軍,張良就出謀用金錢收買身為商人兒子的秦軍守將,輕松瓦解秦軍,直達咸陽,秦國遂降;劉邦迷戀秦宮,連樊噲的話都不聽,張良就以暴秦為前車之鑒勸說劉邦離開,恐阻劉邦奢欲之心;沛公為漢王,張良勸說燒掉棧道,迷惑項羽防范之心;韓信欲自立假齊王,張良讓劉邦給韓信封真齊王,并親自送印,穩定韓信之心;漢大封功臣,諸將爭功不下,張良讓劉邦給雍齒封侯,收服諸將之心;呂后保太子位時,張良獻出道友“商山四皓”,安定劉邦之心……
以上種種,無不看出張良用計的特點,都是以攻服人心為要點,包括攻將領之心,攻士卒之心,攻百姓之心,攻君王之心,甚至攻女人之心。善攻人心者,有四兩拔千斤之功,但其背后的原因,也無非是以小實力的付出博大實力而已,這符合張良本身的特點。
《太公兵法》的基本理論范疇就是主張以柔弱勝剛強、韜晦不露和安靜玄默等。同為劉邦身邊的重要謀士,貧民出身的陳平使用計謀只要能保護自己,就無所不用,強則實力殺伐,弱則詭計陰譎,經常大傷無辜。
漢朝繼承實行郡縣制后,張良的故國韓地被納入潁川郡,仍是繁育人才的風水寶地,到了曹魏時代形成了以荀彧、荀攸為代表的“汝穎謀士集團”,與以諸葛亮、龐統為代表的“荊州謀士集團”相比美。曹操把荀彧稱作是“吾之子房”。“汝穎謀士集團”與“譙沛武將集團”,奠定了曹魏政權的兩大人才基石。
《留侯世家》中有句話,“漢六年正月,封功臣,良未嘗有戰斗功……”,前面也提及“張良多病,未嘗特將也”,張良從來沒有替漢王帶過兵打過仗,這意思就是說張良建立的功績別人是看不到的,若給張良封大功諸將肯定不服,他們連劉邦的創業合伙人蕭何都不服呢。
但皇帝劉邦這時親自站出來,替張良說了那句公道名言“運籌策帷帳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也就是他張良干了我皇帝該干的活,這捧的就再高不過了。
劉邦為什么要這樣高捧張良?除了張良的“時時從漢王,常為畫策臣”之功,當然還與張良的政治地位之重要,也就是那面反秦先鋒旗幟的意義,以及張良當初說“沛公殆天授”,最先神化沛公為天下之主有關。那時劉邦的上級項梁還沒死呢,更別說項羽了,肯定會把劉邦的內心感激得稀里嘩啦的,銘記張良于心。這些都是劉邦不但不會像對待其他異姓王侯一樣加害于張良,還會叮囑呂后和劉家子孫永遠愛護張良的原因。
張良不僅是讓劉邦特別看重,在呂后那里同樣如此。《留侯世家》結尾介紹了張良的兒子張不疑,在漢文帝五年因莫須有之罪被除去爵位,這背后的原因就是因為張良與呂氏的關系非常密切。特別是張良與漢初大功臣呂澤之間的深厚關系,這些都是漢朝篡改《史記》內容后隱藏不見的部分。
呂后保太子位時,所謂“呂后乃建成侯呂澤劫留侯”,其實根本不是“劫”,不是強迫張良獻計,而是張良主動參與的行為。
張良時任太子少傅,對太子負責,是呂氏家族信賴的對象。還有張良學辟谷事,因呂后強食之,他不得己才“強聽而食”,接受呂后朝廷的封賞,這些篡改的記載都是為了替張良劃清與呂氏政權的界限,撇清張良的罪責,維護張良政治正確的形象,并非同呂氏合流。
可見漢朝為了愛護和包容張良,挽救張良這面不能倒下去的旗幟的形象,費了多少的努力和心思,沒有任何異姓功臣享有過漢朝這樣的殊殊恩待。當文帝一朝對呂氏殘余勢力進行無情清算的時候,仍然記得不去傷害張不疑的性命。
張良不只是被西漢朝廷用心愛護,也受到包括司馬遷在內的世代之人的景仰,《留侯世家》中那大篇的神話傳說就是證明。能讓太史公引用神話傳說來講述故事的,從來就沒有非凡之輩,比如《高祖本紀》中的神話就特別多。世人景仰的,是張良不戀慕權利“欲從赤松子游”的高尚人格。
和范蠡遠離心胸險惡的地方霸主勾踐與紛爭的亂世而隱居不同,漢朝是第一個由農民起義奪得天下政權的、完全嶄新的大一統王朝,當所有功臣都對這個嶄新國家的權位日爭夜夢,都認為該有一份時,只有張良表現了主動退隱之心,可以說是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功成身退者。張良為后世開啟了高風亮節的楷范,被后來人所仰慕和追隨。司馬遷在完成《史記》后,正是效仿了張良,事了拂衣去,江湖不知蹤。
“終歸了漢,始滅了秦,子房公到底高如韓信。幼年間進身,中年時事君,到老來全身。為甚不爭名,曾共高人論”。人們對張良的景仰,不僅表現在無數的文字篇章上,也表現在對他紀念場地的修建上,從山東到關中,到處都是,比漢朝的任何人都多。
作為劉邦心目中的人格榜樣,張良知道自己是不能去爭的,他舍齊三萬戶封國,而挑了地形差地盤又小的留縣,成為留侯。后來某年微王湖漲水,留縣全城一夜之間沉入湖底,隨同一起永遠沉沒的,還有張良生前智慧風云的一生。現在矗立在微山島上的那尊張良雕像,雖有儒俠之風,須袂飄飄,但和我心目中的張良的貌態,還是相隔甚遠。
【作者簡介】傅安平,1974年生,湖北黃岡人。工學學士。自由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