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安平
秦孝公即位當年,就任用從魏國投奔而來的衛(wèi)鞅為丞相(左庶長),尋求變法圖強。那時楚國的面積是秦國的四、五倍之大,是諸侯國中最大的,人口也是最多的。那個時候,有誰能想到偌大的楚國,后來會亡于西北戎族秦國之手呢?
衛(wèi)鞅改革后,秦國依靠不斷增長的實力,擊敗東邊魏國,收回河西地。秦惠文王時又占據(jù)巴蜀、漢中,有了廣闊豐足的大后方,虎狼之秦,這時已開始讓關東各國望而生畏,“合縱”由是產(chǎn)生。
可以說,秦孝公為秦國爭霸天下的事業(yè)奠下了基礎,秦惠文王揭開了東征六國的序幕,到秦武王時征服六國已經(jīng)成為秦國公開的國家意志。但這時期的秦國,面積仍不及楚國的一半,更不及楚國之富有,這時誰又能想到,偌大的楚國居然有一天會滅亡于秦國之手呢?
但歷史就是那樣不可想象,那個曾經(jīng)面積最大、人口最多也最富有的楚國,后來真的就亡于秦國之手了,過程曲折而殘酷。而主導楚國那段由強轉弱、邊疆丟失的過程的最關鍵人物之一楚懷王,更是一曲歷史的悲歌,比站在他身后的那位偉大的愛國主義文化名人屈原其實更令人蕩氣回腸,發(fā)人深省。
楚懷王,現(xiàn)在能清晰記住他的人應該不是很多,除了一些歷史文化愛好者。但就當時的事實來說,他才是那個時代的幾位巨頭之一,是戰(zhàn)國中后期的風云人物。而“左徒”屈原,在他的面前不過是一名侍從參謀式的小官員。
“左徒”在《史記》“正義”是“類似左右拾遺那樣的諫諍官員”,“位從八品之上”,七、八品之間,算不上大官。
屈原并非有的人講的那樣,是僅次于令伊之后的“二把手”,那樣就夸大了屈原在楚國改革時的職權能力,也就會過度想象屈原對阻止楚國走向衰敗所能起到的作用。楚頃襄王27年楚秦復交時,楚國還曾派左徒陪伴太子為質于秦,可見左徒對于楚國朝內(nèi)主要事務的無足輕重。
《漢書.人表》記載上官大夫爵位為“五等”,即男爵,男爵是正五品,比屈原的高。如果屈原起草憲令的事務亦歸上官大夫主管,那他要看屈原的憲令草槁,應當是合理的。屈原出于個人憎惡的原因不給他看,是否屬于違反職場規(guī)則呢?上官大夫再把這事稟告楚王,是合乎官場職責還是進讒言?這件事的前因后果也值得探討。
以上說法,可能會讓無數(shù)尊崇屈原的人大感失望。那就再看看先秦時期的文字記錄,似乎找不出一篇有關屈原的文字記錄,就明白屈原在那個時代有多普通,不被“國際”注意。不過這樣一來,倒也印證了楚懷王對屈原的改革沒有給予過真正強有力的支持,沒讓屈原擁有改革所必需的威權,對比看看秦孝公是如何堅決支持衛(wèi)鞅改革的就知道了。
前秦時期,愛國主義并非主流,有志之士都會自由投奔自己心儀的諸侯國,孔子和他的弟子們也是這樣。孔子敬佩的柳下惠雖然非常愛國,卻是以“坐懷不亂”有名于世的。特別是新銳國家秦國,招納他國人才成為歷代強國之基本國策,也會放任不適用的人才去為他國服務,不會拿“愛國主義”來束縛人才的流動。所以以愛國主義形象為主、又不屬于當時風云人物的屈原,在前秦時期不被人重視、沒有留下什么記載也屬正常。
還有一種可能是,楚被滅國之后,楚國文化收藏被秦國為了收服、統(tǒng)一民心的需要全部焚燒銷毀了,其中有關楚國文化巨擘屈原留下的記錄資料更是秦國要銷毀的重點。直到漢朝建立,一個新的統(tǒng)一國家出現(xiàn)之后,愛國主義精神才會被皇帝這個天下共主所需要和重視,屈原的偉大形象才能首次被賈誼、司馬遷和班超等人從掩蓋已久的故紙陳堆中重新揀起,然后又被世代后人不斷弘揚光大,后來甚至成為中國三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端午節(jié)的主要紀念人物。
此漲彼消,沒想到司馬遷寫了篇《屈原列傳》后,屈原就名傳青史了。而那個隨著時間的流逝越來越被忘卻的楚懷王,除了偶爾還留在一些文人的筆下,似乎已經(jīng)成了歷史過往中可有可無的人物形象了。
歷史上,總認為楚懷王死得很冤。
《史記.楚世家》中說,當秦國把楚懷王的尸體送回楚國的時候,整個楚國的人民都像死了自家的長輩一樣哀傷,可憐,發(fā)自內(nèi)心的哀悼他們的君主。哀傷過后,化為了楚人世代的仇恨,楚南公說“楚雖三戶,可以滅秦”,如同楚人在對著他們的神靈發(fā)誓下咒。楚人舉國舉民的同仇敵愾,在整個中國歷史上也是非常少見的。
楚懷王去世80多年后,舊楚國各地風起云涌,共欲滅秦。范曾獻計項梁說“秦滅六國,楚國最冤”,讓項梁重立楚懷王的孫子為楚懷王收獲民心,以懷王名義聚攏、號令各地義軍,以圖恢復楚國社稷。后來滅掉秦國的,果真都是楚人。
但是老楚懷王真的死得很冤嗎?
我認為不是,他的“冤死”,除了因為秦國狡詐兇惡,戰(zhàn)國時代少信用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他自己作出來的:
楚懷王即位第5年,韓、魏、齊、楚第一次合縱抗秦;
即位第6年,楚攻擊魏,又要攻擊齊,作為合縱長破壞了合縱;
即位第7年,楚又要攻齊;
即位第11年,楚等六國第二次合縱攻秦,各懷私心無果而返;
即位第15年,楚又欲攻齊,秦趁機逼魏退出合縱,楚又破壞了第二次合縱;
即位第16年,楚齊再次結盟。同年,張儀利誘楚國,離間齊楚聯(lián)盟,楚又一次破壞了合縱的核心齊楚聯(lián)盟;
即位第17年,被張儀騙后,楚怒攻秦,連遭丹陽、藍田之敗,失去漢中;
即位第18年,秦惠文王去世,楚國馬上背棄秦楚盟約,逮捕昭睢向齊示好,魏、楚、齊第三次合縱;
即位第22年,秦昭襄王即位,楚、秦結好。楚腳踏兩邊船,失信于合縱諸侯國,第三次破壞了合縱;
即位第26年,合縱諸侯國攻楚;
即位第27年,楚秦結盟又因太子殺秦臣事件分裂,楚國已經(jīng)“到處不是人”,外交陷入孤立;
即位第28年,楚與齊、韓、魏、秦開戰(zhàn),垂沙之戰(zhàn)大敗;同年,楚內(nèi)亂;
即位第29年,秦連敗楚,威逼楚懷王赴秦,懷王客死于秦。
從楚懷王的一生,可以明顯看到他是如何從繼承一個強大的楚國,一步一步把自己給作死的。經(jīng)常結盟,但從來沒有一個穩(wěn)定的盟國作為戰(zhàn)略支撐,視信諾如兒戲,視結盟如無謂。作到最后,楚國再也拉不到一個盟友,他成功地把自己作成了那些彼此之間爭利斗力的諸侯國們唯一共同的敵國。楚國雖大,已經(jīng)作得國家氣勢頹靡一蹶難振,外大中干了。
外交與軍事是國內(nèi)政治的外延。楚懷王在國內(nèi)治理上,同樣缺乏堅定的宏遠意志,堅決的改革魄力,明明知道國家之弊病所在,也沒能取得根本性的轉變,導致楚國在對外外交與軍事上一再受到重大挫折。
你說,這樣簡單無腦、任性隨意的楚懷王,死得還冤嗎?楚國再大再強,也經(jīng)不住他那樣作啊!有語曰“欲戴王冠,必承其重”,楚懷王從一名貴族公子成為大國君主,被迫參予最殘酷的戰(zhàn)國爭斗,他天性中就缺少極限競爭必需的品質。
和秦惠文王、昭襄王、始皇帝那三位秦國雄主相比,楚懷王有一個明顯的弱點是:他年輕時缺少足夠的、甚至是非你死即我亡的殘酷磨練,他沒有一雙能夠看透諸侯國間倚食關系的銳智眼光,他更缺少堅定遠大的信仰,容易為眼前利益得失所左右,經(jīng)常意氣用事,怒而用兵等等。
這一切匯集起來就是,他注定不能成為競逐天下的霸主。
只要詳細對比一下商鞅改革與屈原改革,就能發(fā)現(xiàn)楚懷王與秦孝公之間的差距是多么明顯而強烈啊,楚懷王的命運和楚國的結局難道不是歷史必然的結果嗎?有什么可冤呢?
總之,楚懷王作為一位大國君主,是不合格的,他的缺點太多了,歷史對他的記載非常清晰。網(wǎng)上有詩曰:“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jīng)打擊老天真。自古英雄初煉獄,從來富貴入凡塵。醉生夢死難成器,躍馬長槍定乾坤”,此詩用來描寫楚懷王,非常適合。
但是話說回來,楚懷王又并非很多人講的那樣,是個敗家子。
楚懷王即位第5年,就能接受惠子建議,聯(lián)合韓魏齊抗秦,這是合縱的雛形。
可惜第2年,為報父王去世那年的陘山之仇,楚又沖動了,去攻魏,逼得魏與秦韓結盟,不但破壞了首次合縱,又幫助秦國形成“連橫”雛形。
楚懷王即位第12年,大膽破例啟用屈原改革,甚至愿意放下君王特權,把自己也納入改革約束的范圍之內(nèi)。上面講過,屈原的官職其實并不高,只是得著陪陪懷王左右之便,職位特殊。雖然屈原變法很快遭到貴族們的圍剿而失敗,但也可見懷王欲興改革圖強之迫切愿望。
楚懷王即位第23年,滅越國,除東邊外患。楚國在失去漢中郡后,疆域又達到空前之遼闊。
楚懷王即位第30年,以老年之軀孤身入秦,會盟秦王。面對秦國的脅迫與威逼,寧死也絕不割讓楚國一寸土地。
這樣的楚懷王,你能說他是一個敗家子嗎?
楚懷王溫良文雅,大力支持楚國文化事業(yè),讓楚文化成為華夏文明的一顆璀璨明星,屈原也可以說是楚懷王最杰出的成果。我每讀屈原遺句,總認為屈原是為懷念楚懷王而哀絕投江,而不是為了內(nèi)里已無可挽救的楚國。楚懷王的剛烈和天真,傳到屈原、項羽、韓信他們身上,都體現(xiàn)出楚人“寧死不屈,絕不妥協(xié)”“不馴服”的性格。對政治與內(nèi)奸缺少足夠的狡黠和韌性,似乎是他們四個人的共性。
如果楚懷王真的是一個十足的敗家子,也就不值得屈原為他而憤懣,即使被貶江南也“處江湖之遠仍憂其君”;也不會讓楚人舉國悲哀,近百年后還要高舉他的大旗反抗秦國;也不會在項羽殺了新懷王后,項羽就民心盡失,給了劉邦以正義之師的名號,很快擊敗項羽。
楚懷王絕對想不到,他作為一位失敗屈死的君主,竟然能影響到百年后大秦帝國的覆滅,與大漢王朝的歸屬。
戰(zhàn)國縱橫家蘇秦曾言,“秦之所害莫如楚,楚強則秦弱,秦強則楚弱,其勢不兩立”,反映了戰(zhàn)國中期楚國的實力,楚秦兩強并立的局面,楚國曾經(jīng)是有大好機會滅掉秦國的。
《戰(zhàn)國策.序》中也講,“蘇秦為縱,張儀為橫,橫則秦帝,縱則楚王,所在國重,所去國輕”。怎奈楚國自己不爭氣,且國土廣闊鄰敵也多,又少險可守,大好機會一旦錯過,焉能輕易復得?
秦、楚兩強勢難兩立,放在今日中國面臨的局面,何其相似。又比如說楚、秦皆被其他文化習俗相近的諸侯國們看不起,被認為是蠻夷之邦,就像現(xiàn)在的俄、中被西方那些文化種族相近的國家所經(jīng)常針對、排斥一樣。
最了解當時楚國,也最有發(fā)言權的,應該是親手滅掉楚國的秦將白起,他在攻下郢都后,曾這樣評價楚國的君臣上下:“……是時楚王恃其國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諂諛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離,城池不修;既無良臣,又無守備;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 ,這樣的評價,對今天的中國難道不振聾發(fā)聵嗎?
唐太宗說,“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楚懷王堪為大國之鏡鑒,常鑒常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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