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天地
那些陳年舊事
杜清湘
學生時代
祖輩幾乎都是文盲,因不識字吃了不少苦頭,父母下決心在子女中培養出一個讀書人。
我家地處偏遠山區,農村孩子大都10來歲入學,而我7歲就進了校門。朗誦著“毛主席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開始識字了。小學前4年遇上了敬業好老師,自己也努力,每學期雙科成績都在95分以上。
那天班主任帶我們步行60多華里參加升學考試,考場設在初中幾間教室里,考生排好隊逐一被叫進考場。監考老師當場出題,根據考生回答當場打分,當場確定是否錄取。我被第一個叫了進去,考語文監考老師讓我背了一首毛主席詩詞,考算術則做了一道應用題。我錄取了。
上初一時北京又出了個敢于反潮流的革命小闖將黃帥,學校學風很快走到了低谷,學生有一半時間參加義務勞動。農村大忙季節,我們便成了支農突擊隊,幫助生產隊積運肥料、犁地播種、植樹造林、收割糧食。假期也要干生產隊安排的農活,隊長根據某一學生勞動情況寫上評語,開學報到時由學生交班主任,作為評選優秀和升級一個依據。
記得那年春天,學校組織我們到距校址50華里的東老爺山植樹造林,為就近上課和吃住,祖師大殿支起黑板當教室,其它廟宇當宿舍,禪堂當灶房。大家輪流打柴禾,輪流燒水做飯,早上上課,下午栽樹,連續一月有余。期間聽守廟道士說:1935年10月一天,紅軍長征經過東老爺山曾住宿一夜,毛澤東、彭德懷、葉劍英等領導住在禪堂和大殿,廟里廟外住滿了紅軍。聽了這些我們都非常激動,大家唱著紅歌,打著紅旗,踏著偉人足跡,心里有說不出的暢快。
升高中時考試直接取消了,升學前需對學生進行政審,凡地主、富農成份或父母、六親政歷不清白的均無升高中的資格。有資格的則由本班全體同學投票產生,以得票名次確定是否錄取。因我是中農成份,父母、六親政歷清白,得票又在前列,由此順利錄取。
上高中時國家提倡勤工儉學辦教育,我們正遇上學校搞基建,自然成了不掙錢的小工子。期間學校根據用工情況,安排班級指派學生參加和泥、打基子、搬磚瓦,抬木料等義務勞動。學校還經營校田,積肥、耕種、收割、打碾也由班級輪流承擔。在勞動實踐中,我學會了犁地、收割糧食、打基子等農活和燒水做飯。說起做飯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那年,我和幾個同學合租了學校就近農民家窯洞住宿,在院子里砌了鍋頭自己起灶做飯,吃的比學校大灶好了許多。那天,一位學友說要到我的小灶改善生活。放學后我早走一步,生了柴火,炒好洋芋湯,把僅有的一碗多麥面加水揉成面團,搟了一張面片晾在院子幾張廢舊草紙上,隨到住的窯洞取碗筷。待我返回時,驚見一條黑狗正在吃面片,我憤怒趕走了它,但見面片已被狗吃掉了一小半,剩余的參差不齊還流了不少涎水。扔掉吧,面袋已空空,而我已承諾給學友做面條。無奈之下我瞞了學友,把剩余面片再次揉成面團,重新搟了切成面條。狗吃了剩下的,我們還吃得津津有味。
上高二那年國家恢復了高考,升級、升學由冬季改為夏季,我們那一級延長了一學期。這一學期,在老師輔導下我們從高一重新學起,雖然大家努力了一番,但高考時全級全部落選?;丶衣飞?,我的步子很沉重,想著只有16歲的未成年人將要成為生產隊一名社員時,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澀味。
生產隊當會計
回鄉后我是方圓幾十里能數得過的幾個高中生之一,不久被任命為生產隊會計。那時土地以生產隊為單位集體經營,隊長管全盤和農業生產,哪個地里種啥、哪個社員干什么農活由隊長指派,社員有事也要向隊長請假。會計管財務和分配,生產隊收支多少、社員掙了多少工分、分得多少口糧和現金都在會計賬本里。一個生產隊,會計是個實權人物。小時候父母常常叮囑我說:娃娃,以后不論干啥事要端平一碗水,千萬不敢虧人,虧了人天看得見,遭報應呢!當時只有17歲的我牢記父母說的話,心里只有一桿秤,對于關系社員飯碗稀稠的工分不敢有半點馬虎。在集體勞動中,我隨身總是帶個小本本,把社員每天出工時間、所干活路、勞動強度、應掙工分都一一記錄在冊,到匯總工分時把多填寫的一律扣減,還張榜公布。
我的做法隊長嘴上說是堅持原則,但對于同樣扣了其親房多填寫的工分心里很不樂意,他開始找茬為難我了。那天,生產隊班子開會,隊長首先開了腔:今春全公社集中在虎家溝打壩,劃了咱們隊一個民工,這次隊上領導要帶頭,副隊長、保管都上年齡了,會計年齡小吃不了這個苦,我決定去修工。副隊長當即插了話:現在是春耕大忙季節,社員吃呢喝呢都看著你,你走了農業生產咋辦呢!我看還是會計去,人家有文化,說不準在工地里還能混個連文書呢!保管接著說:副隊長說的在理,年輕人去了也是個鍛煉。我知道他們提前合計好了,但又無充足理由拒絕,只得說:我去吧。民工的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修工出發前一天,隊長找了個茶飯好的人家,燒了黃酒,炸了油餅,說是專門為我送行。飯間他說:這次本不該派你去,但社員意見大,說隊上干部有啥權力不出工,你去了如果吃不了苦就給我捎個話,我馬上派人換你。
虎家溝距我家70多華里,天蒙蒙亮我便打起背包,在背包后插上一把鐵锨啟程。一路上走一會、緩一會,到了工地天已全黑。我找到營部辦公室報了到,連文書安排我住在離工地不遠的舊窯洞里,每個窯洞安排住10多人,窯洞沒有土炕,地上鋪了一層麥草就是床鋪。看到這些,我雖心里有些酸楚,卻也無可奈何,就在一個空位置鋪上隨我上學5年的牛毛粘,將被子折疊起來放在一旁。工地設有民工大灶,每天供應兩餐,每頓半斤黃米飯或兩個饅頭,好的是我帶了干糧和炒面,這樣還可以將就吃飽。
第2天一大早,隨著悠揚的軍號聲響起,大家三、五一群火速趕往打壩工地。工地上可謂人山人海、紅旗飄揚,你追我趕、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面隨處可見,高音喇叭不時播放嘹亮的紅歌和當天工程進度情況通報。為趕進度,營部要求每人每天完成夯實的墊土層5方,每方記10分工,早完成早收工。因我身體弱小又無力氣,推架子車不穩,往車子上土速度又慢,小組長說我影響小組進度,每天只記我4方土、8分工。更慘的另一位民工,每天只記3方土、6分工,他為此消極怠工,半小時上1次廁所,1次1個小時,小組長為此訓了他,他卻反駁:拉屎撒尿也是你管的,我3方土任務早完成了。
過了10天,一直沒有吃過苦的我兩手打滿了血泡,渾身像散了架似的。一位工友看我疲憊不堪的樣子,就說:好鄉黨呢,看你年齡那么小,還是生產隊會計,你們隊那么多強壯勞力,怎么會派你來修工呢!你快回去找隊長說理,把你換下來。工友的話觸動了我,第二天我真的離開了打壩工地。
我見到了隊長,隊長很不高興地說:你怎么跑回來了。我說:你是隊長,我是會計,我們都是生產隊干部,帶頭大家都要帶頭,我已經干了10天了,你也去干上10天。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說的話還理直氣壯。隊長無奈,又派了一位社員頂了我。從此,我和隊長隔閡越來越深了。
秋季一天,大隊召開社員大會。會上,一位副大隊長點了我的名:崾峴生產隊會計修工跑了,這是一個嚴重問題,隨后要做深刻檢查......不久,我的會計職務被罷免,算起總共一年零二個月。說起那副大隊長和我還真有點冤家路窄。記得上小學一天,我和同學在院子里搶著打鼓,因爭吵我把鼓槌摔到了溝洼,那時還不是副大隊長的他露出猙獰面孔,惡狠狠地說:歲仔仔,你趕快把鼓槌找回來,不然我要把你腿割下來打鼓呢!我聽了好害怕,哭著找回了鼓槌。
我被罷免會計一年后,隊長因與本隊某妻子鬼混,事情敗露后與某妻子聯手殺了某丈夫,在城東溝執行了槍決。往回撤尸首時大家用擔架輪流抬著,我也是擔架隊一員。下葬那一刻,我沒有幸災樂禍,倒有幾分說不出的惋惜。
賣農產品
包產到戶后沒幾年,農民吃飯問題很快得到解決。1983年,我家存糧30多石,4個窯洞的大囤、小囤、麻袋都裝得滿滿的,有的都快要發霉了。
10月的一天,父親對我說:兒子,過去30多年咱家這幾口人連肚子都吃不飽,這幾年單干了,糧食多的都沒地方放,但錢還是缺,明天你把咱家黃豆賣上些。
那時沒有糧食交易市場,只有糧站才可收購糧食,而就近的洪德河連灣糧站距我家70多華里。那天雞還未叫,我就趕著各馱有150斤黃豆的兩條毛驢出發,一路上不斷吆喝著,總是嫌驢走得慢。下午2時許到了河連灣糧站,但見上千平方米的院坪里賣者往來不絕,有的在等待驗貨,有的在上磅過稱,有的還在過風車。按照工作人員引導,我先揭掉口袋,拴好毛驢,再依次排隊等候。一小時后一位矮胖的收購員走了過來,他讓我打開口袋,隨將手伸進去抓了幾粒,斜著眼睛用嘴咬了咬說:太濕了,曬去。無奈之下,我便選了院坪一個角落將黃豆倒了出來,用手攤開不時翻騰著晾曬。3個小時過后,太陽接近落山,我再次找到那個收購員,發他一支香煙央求驗貨,他不耐煩的抓起豆子咬了咬說:還濕著呢,收不上。
原打算返回換著騎那兩條毛驢,但豆子沒有賣掉,就近又無可住宿的親戚家,也只有連夜步行返回了。一路上,我腰酸腿困、疲勞不堪,可憐兩條毛驢渾身如水淘了一般,還艱難的前行著……
11月間,父親又讓我把家里20只山羯羊趕到環縣去賣。環縣距我家走山路約80華里,為早些到達目的地,半夜我就起床,先在羊角上做了紅色標記,隨背著干糧,甩起羊鞭,趕著羊兒,沿著最捷徑的羊腸小道前行。山羊不比牛驢騾馬,根本不會沿路行走,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洼,一會兒又竄到小麥青苗地里去了。那年我20歲剛過,力氣正旺,雖經百般折騰,但并無太多疲勞。下午3時到了環縣羊畜收購站,但見偌大市場,羊群一堆一堆的有千余只,幾個戴著紅袖章的收購員忙得不亦樂乎。我在一旁等了大半天,才盼來一位走路有點小瘸的收購員,他將我趕的羊打量一番說:太瘦了,不收。隨又到另一家去了。我讓熟人看著我的羊群,跟著那個收購員看究竟有無偏差,所不同的是另一家羊比我趕的羊瘦多了卻全部收購。我憤憤不平,正欲上前質問那收購員,卻比在場我的初中同學攔住了。他說,現在流傳一句順口溜:聽診器、方向盤,木匠、售貨、收購員。人家是收購員,你惹不起。這樣吧,收購站有我個親戚,我求他幫幫忙。不一會兒,一位面目赤黑、圈臉胡子的成年人走了過來,他瞧了瞧我趕的羊,隨將其中5只分別抱了抱,說:就收5只吧,你到那邊過稱。出于感謝,我隨身掏出山丹花香煙,給收購員、老同學各發了一支。
11月日頭最短,不覺太陽已落山,我不敢怠慢,隨趕著下剩的15只羊借著月光原路返回,一路上狗吠聲總是不絕于耳,打破了夜晚寂靜,也為我壯了膽。子夜,路過一遠房表兄家被攔著住店,表兄讓老婆給我做了酸湯白面片,累了、餓了,這頓飯吃得好香。
第二天大早表兄意欲買我15只羊,經討價還價,每只20元成交,比環縣少賣了3元,但他只有100元現款,說過兩個月再還我200元。當時我也想,就兩個月嘛,家里也不急著用錢,就答應了。
20只羊總算賣了出去,回家后本可好好睡上一覺,但萬萬沒有想到10只羊的現款沒拿回,差點被父親趕出了門。
露宿打碾場
上世紀80年代初,農村推行了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民吃飯問題基本解決了,而精神生活十分匱乏,好多家沒有收音機。只因我家買了臺收音機,農閑時間鄰居都會趕來聽戲、聽歌,有時媽媽還把愛熱鬧的婦女集中起來,唱唱民歌小曲、彈彈口琴,給村子里增添了不少情趣。我自小記性好,跟媽媽學唱了《十勸郎》、《表兄哥》、《割韭菜》、《珍珠倒卷簾》等民歌小曲,至今仍記憶猶新。村子里除了這些娛樂活動,很少演電影和大戲,只有過會才可看上一場,也算是一件幸事。
說起看戲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那年,公社組織勞力修一條四合原通往耿灣的公路,而移動土方全靠人工和架子車,這樣一修就是一個多月。工地里沒有可娛樂的去處,大家閑了只有湊在一起打打撲克、諞諞干傳(聊天)。那天,一小伙說耿灣過物資交流大會,提議湊幾個人一塊看大戲,我自然成了其中一員。散工后大家步行20多里到了會場,各自掏了5角錢買了戲票走進了戲院,但見這里人山人海、好不熱鬧,認真看戲的、拉閑敘舊的、打情罵俏的、撩貓逗狗的可謂形態各異。猛一聲《砸美案》包文拯唱段“王朝馬漢吼一聲, 莫呼威往后退,相爺把話說明白。見公主不比同僚輩,驚動鳳駕理有虧......”將我帶入了戲的世界,戲外精彩隨與我無緣。3個小時過后大戲謝幕,熙熙攘攘的人群將同伙沖得不知去向,看戲的人相繼向回家或親戚家方向散去,會場行人越來越少,而我就近無親無故,到哪住宿便成了當務之急。無奈之下便到小賣部買了瓶大曲酒,再向一家打碾場借宿。
9月下旬,秋田大都上了打碾場,但見這家場上大垛、小垛堆積數十有余。為了保暖,我隨拉了些糧食捆子壘成小洞鉆了進去,躺在松軟的禾草上,抿上一口小酒,不自覺的進入了夢鄉。
晚秋后半夜,冷空氣悄然而至,我被凍了醒來,隨到場畔小便,驚見一人影晃動,原以為是場主家的人,正欲上前道歉,走近一看原是一塊修路同來看戲的伙伴,他和我一樣,也在同一打碾場上借宿。此刻,一個村子的人,倒有相見恨晚的感慨。此刻,在繁星陪伴下,在月光映照下,兩個借宿的人都沒了睡意,在露天下,你一口、我一口飲著美酒,聊著人生……
這一夜值得回眸,因為它訴說了我經歷的無奈和孤獨,也記憶了我生活的空間和角落。
作者風采
作者簡介:杜清湘,男,生于1962年,現供職于甘肅省環縣山城堡戰役紀念館。有百余篇文學作品發表,著有《漫話環縣》、《慶陽民歌小曲》、《百花情》?,F為為蘭州大學國土與區域規劃研究院特聘研究員、甘肅省黨史學會理事、甘肅省作協會員、慶陽市文化旅游促進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