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地區是有中國特色伊斯蘭教思想產生發展的核心地區
郭承真 敏俊卿
趕得很巧,今年6月22日舉辦的第38屆世界遺產大會上,大運河成功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不久,我們在這里舉辦普哈丁園與運河伊斯蘭文化研討會,說明我們研究大運河的伊斯蘭文化是跟上時代發展要求的。
大運河與長城,被譽為象征中華民族和中華文明的雙子星座,是中華民族用智慧創造的偉大工程。大運河是至今活著的、流動的世界文化遺產。作為在中國古代政治、經濟的建設中有突出地位大運河,對中國社會的文化建設、民族團結、宗教和睦,對社會整合等所產生的影響也是極其深遠的。運河兩岸發展起來了與中國社會實際緊密結合的有中國特色的中國伊斯蘭教思想文化,并且對全中國的伊斯蘭教產生了影響。
普哈丁園就是伊斯蘭文化與運河結合的一個縮影。我的母親是揚州人,從小就生活在普哈丁園旁邊,與她的外祖母家住在一起。她的外祖父是一個阿訇,是普哈丁園附近清真寺的阿訇,可能是天津人,而她的外祖母是左寶貴的侄女,講一口北方話。我母親小時候,左家有時會從北方運河上放一條大船下來,停到揚州,她們一家這時就大船上去玩。我小時候姥姥就常講,篩海巴巴坐船,一夜下揚州。說的是普哈丁知道自己要無常了,就在北方較遠的地方的運河上租了一條船,他晚上上船,一大早船就到了揚州,船行得很快,艄公們都沒有想到會如此之快。但艄公們到船艙中一看,老人家已經無常了,這是一個奇跡。篩海這個稱呼,有蘇菲老人家的意思。這個故事說明,普哈丁在運河邊上建寺,無常后葬在運河邊上,是沿運河在傳教的。明代的《嘉靖維揚志》中說,“未幾,先賢亦歸去,越三年夏,東游至津沽,遂移舟南下”,津沽也是運河地區,這也說明,他是沿運河活動的。而山東經堂教育的中心,濟寧順河東大寺,也是建設在運河邊上的,也說明了傳教活動與運河有緊密的聯系。說這一段是說明,我們中國穆斯林自古以來就與大運河關系密切,我們生于斯,長于斯,墓地于斯;建設清真寺于斯,傳教宣道于斯,經商運輸于斯,挑水種地于斯。運河上還流動著穆斯林的婚姻,行走著阿訇的身影。
大運河兩岸從宗元以來,成為了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地區,經過千百年歷史的積淀塑造,以儒家文化為基石,形成融合多元文化的綜合性文化體系,伊斯蘭文化就是這一文化體系中獨具特色的重要內容之一。陸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兩條路,均與阿拉伯國家和伊斯蘭文化關系緊密。大運河就是連接這兩條絲綢之路的大動脈。歷史上,從海上絲綢之路而來的阿拉伯國家使節、商人、傳教士、旅行家等等,大都取道大運河北上北京,或西去長安。英國到中國來的第一個大使團,馬嘎爾尼的使團,就是下了大海船,改乘運河船上北京的。所以,伊斯蘭文化在中國東部地區的傳播,以及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結合就是緊緊依托大運河來實現的。運河地區是有中國特色伊斯蘭教思想的搖籃。
元代,隨著回回人的大量進入,形成“元時回回遍天下”的局面,回回廣泛參與國家建設,在政治、經濟、文化、外交、軍事等諸多領域做出的重要貢獻,一改唐宋回族先民的僑民身份,而成為元朝僅次于蒙古人的“二等公民”。我們認為,中國特色的伊斯蘭文化可能應該從他們算起。他們在思想上能夠更加寬容地對待宗教內部的分歧和外部的差異,在行為上與不同群體更加和諧地相處。這一時間運河地區的伊斯蘭教內部寬容思想形成,可以“濟南賽氏譜序”為例證。我們從賽典赤·贍思丁家譜記載中看到,當時回回人的宗教思想中,把伊斯蘭教遜尼派正統四大哈里發的教義主張與什葉派十二個伊瑪目的教義主張融合在一起,對二者均予以承認。這說明,遜尼派和什葉派穆斯林來到中國后,在兼容并蓄的中華文化滋養下能夠互相寬容,彼此認可和接納。這是中國伊斯蘭教寬容思想的一個重要源頭。
運河伊斯蘭教思想與中國傳統思想融合的一個典型材料,是河北定州元至正八年(1348)的“重建禮拜寺記”碑文。碑文中說中國伊斯蘭教“奉正朔、躬庸租,君臣之義無所異;上而慈、下而孝,父子之親無所異;以至于夫婦之別、長幼之序、朋友之信舉無所異。……抑且五倫全備,與國書、五典、五惇之義又符契而無所殊焉,較之釋老不大有間乎?”碑文強調伊斯蘭教與中國文化在人倫,即君臣、父子、夫妻、兄弟、朋友的主張上的一致性,認為伊斯蘭教也是講忠、孝的。所以,我的結論是,我國從元朝時代開始,伊斯蘭教一方面實現了內部遜尼派與什葉派的互相寬容,消除了教派分歧,另一方面主張外部與中國傳統文化互相對話、融合,消除隔閡。可以說,這開始了中國伊斯蘭教最早的解經工作,即把伊斯蘭教宣傳中分散開講的,不強調不突出的有關人倫的思想,集中起來,作為伊斯蘭的一個重要方面來宣傳,與中國傳統的思想理念掛鉤。講經時強調伊斯蘭教是講人道的宗教,即講“五倫”,重忠孝。這可以說是中國伊斯蘭教的“附儒說”。后來在中國也把古爾邦節被翻譯為“忠孝節”,把伊布拉欣獻祭兒子伊斯瑪儀的故事說成是“忠主孝父”,是把伊斯蘭具體地與中國的傳統忠孝之道結合起來的一個典型。
明清時期,是回回民族形成的重要歷史時期,也是中國
伊斯蘭教廣泛傳播的關鍵時期。白壽彝教授在《回族史論稿》中曾說:“杭州到通縣、沿運河兩岸各地形成一個回回聚居地帶。……這一長條的聚居地帶,由山東境內的濟寧。曹州和河南境內的開封、洛陽聯系與陜西相通。在長江中下游,南京、安慶和武昌聯系成一條線。這一條線,可以和運河聯系起來。”大運河沿岸,從城市到村鎮,密集著大小不等的穆斯林聚居地和中國古典式清真寺建筑,基本是這一歷史時期興建的。當時興建的著名清真寺有北京的花市清真寺、錦什坊清真寺,河北的滄州清真北大寺、泊頭清真寺,山東的濟寧東大寺、濟寧西大寺,江蘇的凈覺寺等等。透過這些物化的建筑,我們也能夠清晰地看到運河沿岸伊斯蘭文化與中國社會和文化較深的結合。這一時期的清真寺受中國古典式建筑影響越來越大,整體結構除禮拜大殿和宣禮塔外,又增置講經堂和沐浴室等。總體結構多為傳統的殿宇式磚木混合結構,大殿結構復式化,由前卷棚、中大殿、后窯殿三部分組成。宣禮塔大多采用磚木結構的亭臺式建筑。
明清時代運河地區的中國伊斯蘭思想文化有了新的發展,明嘉靖七年(1528)山東濟南清真南大寺掌教陳思撰寫成著名的《來復銘》。該銘前半部分講真主“賜命吾人”歸結為“來”,后半部分講人們“以事其天”歸結為“復”,故稱“來復銘”。這是中國穆斯林學者最早將伊斯蘭教教義學觀點與宋明理學交相融匯的重要著作,開啟了明末清初伊、儒兩種文化交融研究的新局面。
明代伊斯蘭教解經的又上新發展是強調穆斯林“事天”,依“天理”行事,就是把伊斯蘭教的真主與中國傳統的天神在概念上混同起來,這就便于中國主流社會接受伊斯蘭思想。這一點也是基督教傳入中國時用的一個傳教辦法,稱上帝為“天主”。如明弘治五年(1492),山東臨清仁壽堂馬氏譜序中講:“其為教必以潔凈身心,絕去外想,是以事天為重。談說經訓,敷演至義,悉本于天理。其意歸于導人于善,使之不貪不吝,而倫理之正,上下之敘,內外之分,秩然不紊,可幾于吾儒之道者。”這里也用了“事天”,即服務天,歸順天,又用了“天理”,表示伊斯蘭與中國人一樣視天為神,都講天道、人倫。
明代中國特色的敬主忠君思想在運河伊斯蘭教學者中繼續發展,王岱輿提出中國穆斯林的“人生三要”,即敬主、忠君、孝親。他認為:“尊獨一無二之主,方謂之真忠。”。“忠于真主,更忠于君父,方為正道”。“所以人但順主、贊主、拜主、感主恩,而不能忠君、贊圣、孝親、濟人者,則事亦不足為功;如徒忠君、贊圣、孝親、濟人事者,而不能順主、贊主、拜主、感主恩,前事仍為左道。”王岱輿明確指出:“因人生住世,有三大正事,乃'順主’也、'順君’也、'順親’也。凡違茲三者,則為不忠、不義、不孝矣。”劉智進一步闡述說:“君者,主之影。忠于君即所以忠于主也”,“一時不心于君,即為不賢,一時不合于君,即為不忠。”“王者,代真主以治世者也。”這種“二元忠誠”的政治思想觀的提出,解決了在中國這樣以儒家文化為根基的社會里,穆斯林對非穆斯林君主應持何態度的問題,對伊斯蘭教的生存、發展至關重要,邁出了伊斯蘭教思想與中國傳統思想相融合最重要的一步。現在,運河沿岸一些清真寺內,依然設立的“萬歲牌”就是這一中國運河地區伊斯蘭思想的具體表現。
明清時期,中國伊斯蘭教思想的發展除了解決真主與君王的關系問題外,還進一步解決了各宗教和睦相處的問題。如劉智提出了“眾教一理”說。劉智《天方典禮》自序中說:“恍然有會于天方之經,大同于孔孟之旨也。”《天方性理》中又說:“雖載在天方之書,而不異乎儒者之典;遵習天方之禮,即猶遵習先圣先王之教也,圣人之教,東西同,今古一。”這里伊斯蘭教不再“附儒”,而是處于與“儒”相等同的地位上。他認為各教的道理都是一樣的。遵循伊斯蘭教的道理行事,與遵循孔孟之道行事是相等同的。
當時除了上述伊斯蘭教與孔孟之道無矛盾說外,還有伊斯蘭與道教無矛盾之說,如北京三里河清真寺明天啟四年(1624)“重修清真寺碑記”講伊斯蘭與中國文化的一致性說:“大都以清凈無為為法,以誠一不二為心,以忠君孝親為道。”這里把道家的“清凈無為”與伊斯蘭教結合起來。也許這能解釋中國古代有一些寺名為清凈寺,可能是為了表示伊斯蘭清凈無為,不會鬧事。當時,伊斯蘭教中道思想在劉智書中也已經出現,清朝逐漸傳播開了。
陜西咸陽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建修胡太師祖佳城記”碑,是世襲八代掌教脫鳳業所撰,所以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其中說伊斯蘭教是:“敬服五功,以盡天道;敦行五典,以盡人道;婚姻有禮,喪葬有制,大中至正,不貳不惑,可以垂萬世而不易也。”其中講到天道五功,人道五典,大中至正,都是劉智思想,這也說明,運河地區的中國特色伊斯蘭文化向西部傳播。劉智在《天方至圣實錄》中還提出,要尊重非穆斯林的鄰居、父母,特別強調穆斯林與非穆斯林和睦相處的問題。這是把伊斯蘭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強化了伊斯蘭教中尊重非穆斯林的思想,也屬中國伊斯蘭特色。
近代以來,又有一批運河區域的阿訇講了不少新臥爾茲,如哈德成、王靜齋、達浦生、馬松亭等一批人,他們都是運河區域的大阿訇。在民族危亡的大形勢下,運河地區的伊斯蘭進一步與中華社會的實際相結合。如哈德成解釋“伊斯蘭”一詞說,伊斯蘭“訓順從、訓安寧、訓和平。質言之,即順天命,愛人類,以求世界之和平。順天命則無私,愛人類則互信。無私而不妒,互信則合作。不妒,合作,則人不爭而和平現。”他解釋“吉哈德”時說:'奮斗一詞,在阿拉壁文為基哈德。基哈德者,竭盡已力以求和平之謂。如引申其義,即在和平未絕望時,不輕于放棄和平;及和平無望,而出于戰斗,則決不中途屈服妥協而求真正和平之現實。”這樣的解釋,明顯與抗戰有關系。可以說,這樣的學說也是繼承了以儒詮經的傳統。也屬運河伊斯蘭文化。
通過上述中國伊斯蘭教思想脈絡的梳理,我們認為,運河地區是伊斯蘭文化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形成具有中國特色伊斯蘭文化體系的搖籃和關鍵地帶,產生了一批有中國特色的伊斯蘭教思想主張,開創了中國伊斯蘭教界開展解經工作的先河,對全中國伊斯蘭教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
中國大運河申遺的成功,不僅是運河申遺的完成,而且是運河保護的新的開始,運河是有中國特色的伊斯蘭教思想主張的搖籃,所以我們中國伊斯蘭教界更要為運河的保護盡到自己的一份力量。我認為保護好運河兩岸與運河的發展有重大關聯的清真寺,保護好在中國特色伊斯蘭教思想發展中有重大影響的清真寺兩類寺很有必要。第一類寺如臺兒莊清真寺,是一個水利工程的產物,又是抗戰的重要遺址。還有山東臨清這個地方,是運河上大碼頭,有“天下第一碼頭之稱”。臨清老寺舊稱馬家寺,歷代此寺均為馬姓掌教。老寺原在今北寺西運河沿上,據說有部分搭在河上。這類寺要研究。第二類如篩海普哈丁傳教留下的普哈丁墓,過去長期保存了一批經書木刻印版的鎮江清真寺,常智美舉辦經堂教育的濟寧順河東大寺。如何確定哪些寺是列入特別保護的,保護都定什么規矩,中國伊協可以牽頭沿河省區的伊協一起來研究,或者我們協會建立一個運河伊斯蘭文化保護委員會來研究。我們可以先由各地申報,申報中要說明某寺與運河發展,與運河伊斯蘭文化發展有重要關系,這樣來確定一批寺,確定一批需要保護的文物。搞一個第一批運河伊斯蘭文化保護名錄。這是一個設想,但是只要大家有干勁,不是一個很難的事,還是一個很有意義,很有用的事。現在申遺成功的是中國大運河,包括了京杭大運河,隋唐大運河和浙北浙東水鄉運河網三部分,但就中國伊斯蘭教的發展而言,主要是與京杭大運河聯系緊密,所以我們的保護工作還是限于京杭大運河。這是我個人的一些構想,還要中國伊協的領導一起來研究確定。
來源: 民族文化研究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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