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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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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物權法》的有關規定,以土地、房屋建筑物等作為抵押物為債權提供抵押擔保時,抵押權自登記時設立。不動產登記部門辦理抵押權登記時須向抵押權人核發他項權利證書,作為確定抵押權主體與內容的基本依據。通常情況下,他項權利證書登記事項包括抵押人、抵押權人、抵押方式、抵押物的基本情況、被擔保債權數額等。
在實務中,債務人或其他利害關系人往往主張他項權證登記的被擔保債權數額即為抵押權人優先受償范圍的上限,一些法院也傾向于出于物權法定原則與公示公信原則、保護善意第三人利益、維護交易秩序和交易安全等考慮,以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確定抵押權人優先受償的范圍。然而問題在于,該立場與《擔保法》第46條和《物權法》第173條的規定是否相符呢?
《擔保法》第46條規定:“抵押擔保的范圍包括主債權及利息、違約金、損害賠償金和實現抵押權的費用。抵押合同另有約定的,按照約定。”《物權法》第173條規定:“擔保物權的擔保范圍包括主債權及其利息、違約金、損害賠償金、保管擔保財產和實現擔保物權的費用。當事人另有約定的,按照約定。”兩者規定完全一致,從立法目的來看,法律對抵押權人采取了充分保護的原則。按照上述規定,抵押權的擔保范圍遵循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即當事人可以自由約定抵押擔保范圍,只有在當事人無明確約定的情況下,才根據《擔保法》和《物權法》的明確規定來確定抵押擔保范圍。
確定抵押擔保范圍,究竟是遵循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還是更多地考慮物權法定原則的和公示公信原則?
當事人設定抵押的目的是為主債權提供擔保,使得債權人在債務人無法按期、足額清償債務時以抵押物拍賣、變賣所得價款優先受償。抵押擔保的范圍就成為各方當事人尤其是抵押權人最關注的問題之一,這直接關系到抵押設立目的的實現與否。由于背后是優先受償權范圍的確定和利益分配的重要博弈,這一問題在實務中常常引起法院和各方當事人的爭議。
有鑒于此,下文剖析《物權法》和《擔保法》等有關規定,以法律明文規定為基本依據,輔以物權法基本原則的解讀,并以實證案例進行引申,以期對抵押擔保范圍的確定提供充分的理論和實踐依據(本文所稱抵押均指一般抵押,不含最高額抵押)。
法律規定的剖析
一、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是否等同于抵押擔保范圍
《物權法》第185條規定:“設立抵押權,當事人應當采取書面形式訂立抵押合同。抵押合同一般包括下列條款:(一)被擔保債權的種類和數額;(二)債務人履行債務的期限;(三)抵押財產的名稱、數量、質量、狀況、所在地、所有權歸屬或者使用權歸屬;(四)擔保的范圍。”無獨有偶,《擔保法》第39條規定“抵押合同應當包括以下內容:(一)被擔保的主債權種類、數額;(二)債務人履行債務的期限;(三)抵押物的名稱、數量、質量、狀況、所在地、所有權權屬或者使用權權屬;(四)抵押擔保的范圍;(五)當事人認為需要約定的其他事項。”
根據上述條文第(一)項和第(四)項均將“被擔保的債權數額”與“抵押擔保的范圍”作為不同的合同條款可知,被擔保債權的數額與抵押擔保范圍并非同一概念。《房屋登記簿管理試行辦法》第9條第3款同樣將“被擔保主債權的數額”與“擔保范圍”分別作為房屋他項權利記載時的不同事項。由此可見,不動產登記機關在他項權利憑證所登記的債權數額,并非對抵押擔保范圍的限定,不能由此否定當事人之間有關抵押擔保范圍的約定。
二、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與抵押合同約定擔保范圍是否構成不一致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1條規定:“抵押物登記記載的內容與抵押合同約定的內容不一致的,以登記記載的內容為準。”實務中,債務人或其他利害關系人往往根據該條規定,以抵押合同約定擔保范圍與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不一致為由,主張抵押合同約定無效,并主張以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為限確定優先受償范圍。
該主張其實并不成立。原因在于,該條文是針對抵押登記內容與約定不一致時作出的規定。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與抵押合同約定的擔保范圍非同一概念,不能直接進行相互比較,因此兩者并不屬于該條文所述“抵押物登記記載的內容與抵押合同約定的內容不一致”的情形(詳見下文最高人民法院(2015)執復字第38號執行裁定書、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2895號民事裁定書)。因此,在主債權數額(僅指本金)不存在矛盾的情況下,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與抵押合同約定的擔保范圍之間并不構成上述“不一致”的情形,不能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1條規定否定抵押合同約定的擔保范圍。
三、抵押擔保范圍是否屬于法定的登記事項
《房屋登記辦法》第44條規定“對符合規定條件的抵押權設立登記,房屋登記機構應將下列事項記載于房屋登記簿:(一)抵押當事人、債務人的姓名或者名稱;(二)被擔保債權的數額;(三)登記時間”,并未將“擔保范圍”作為必需的登記事項。住房和城鄉建設部辦公廳印發的《房屋權屬證書、登記證明填寫說明》在“二、《房屋他項權證》填寫說明”中,也僅規定“債權數額”應填寫的內容,并未規定“擔保范圍”填寫說明。
《土地登記辦法》(已于2017年12月29日根據第78號國土資源部令廢止)第36條第3款規定:“符合抵押登記條件的,國土資源行政主管部門應當將抵押合同約定的有關事項在土地登記簿和土地權利證書上加以記載,并向抵押權人頒發土地他項權利證明書。申請登記的抵押為最高額抵押的,應當記載所擔保的最高債權額、最高額抵押的期間等內容。”同樣未將“擔保范圍”作為明確的登記事項。
此外,《不動產登記暫行條例實施細則》第26條、第68條等規定抵押擔保范圍發生變化時可申請變更登記,而未明確將抵押擔保范圍作為抵押權設立登記時的法定登記事項。
可見根據現有規定,抵押擔保范圍并不屬于法定的登記事項,這也與《物權法》第173條、《擔保法》第46條中以當事人意思自治為原則確定抵押擔保范圍的規定存在異曲同工之處。此外,若由于不動產登記機關操作不夠規范等原因導致登記內容與合同約定的抵押擔保范圍不一致,在各方意思表示真實一致、內容合法且抵押權人不存在過錯的前提下,也不能因不規范的行政行為而影響當事人實體權益的實現。因此,不動產登記機關核發他項權證未記載抵押擔保范圍,并不構成他項權證的明顯瑕疵,更不能不能否定當事人在抵押合同中關于抵押擔保范圍的約定。
四、抵押擔保范圍的最終依據如何確定
如前所述,《物權法》第173條和《擔保法》第46條均規定,擔保物權的擔保范圍包括主債權及其利息、違約金、損害賠償金、保管擔保財產和實現擔保物權的費用。當事人另有約定的,按照約定。
由此,確定抵押擔保范圍的依據有二:一是優先遵循當事人意思自治原則,即當事人可以自由約定抵押擔保范圍;二是在當事人無明確約定的情況下,直接適用《物權法》和《擔保法》的明確規定來確定抵押擔保范圍,包括主債權及其利息、違約金、損害賠償金、保管擔保財產和實現擔保物權的費用。因此,在他項權證未明確記載抵押擔保范圍的情況下,應當根據抵押合同約定或法律規定確定抵押擔保范圍,不能以不動產登記機關登記的主債權數額為依據。
小結: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與抵押擔保范圍屬于兩個不同概念;抵押擔保范圍并不屬于法定的登記事項,不應僅以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為限確定抵押擔保范圍。
物權法原則的解讀
一、物權法定原則
《物權法》第5條規定了物權法定原則。根據該條規定,物權的種類與內容只能由法律來規定,不允許當事人自由創設或變更。實務中確定抵押擔保范圍時,當事人可能以此為由只認可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而否定或限制抵押合同約定的擔保范圍。要判斷這一觀點是否成立,就必須首先了解物權法定原則的具體內容。
物權法定原則,亦稱物權法定主義,一般認為其具體內容包括:
1 . 物權的種類法定。在所有權、用益物權、擔保物權等幾類物權之外,當事人不得自由創設法律無明文規定的物權種類。
2 . 物權的內容法定。當事人不得逾越物權內容的法定界限,改變法律明文規定的物權內容。如所有權包括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四項權能,當事人不能違背法律的明文規定,取消或限制所有權項下的全部或部分權能。
3 . 物權的效力法定。與債權相比,物權被稱為絕對權、對世權,具有對抗一般人的排他、優先及追及效力,當事人不能通過協議隨意改變。如當事人設定不具有優先受償效力的抵押權,即為法律所不容。
4 . 物權的公示方式法定。物權變動的公示方法主要包括交付和公示兩種,通常動產物權變動以交付為原則,不動產物權變動則以登記為原則。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均由法律明確規定,非經法定方式公示的物權變動或者不發生物權變動的效力,或者不能對抗第三人。如買賣雙方簽署房屋買賣合同后未辦理產權登記手續,又出售給第三人并完成產權變更登記的,第三人即取得房屋所有權,至于房屋是否已向在先買受人交付在所不問。在先買受人亦不能以簽署合同在先或獲得交付在先而對抗已完成產權變更登記的第三人
根據以上對物權法定原則的分析并結合《物權法》第173條、《擔保法》第46條的規定可知,抵押擔保范圍并不在物權法定原則約束的范圍內。同時,物權法定原則中的“法”系指法律的明文規定,不應包括不動產登記機關的登記行為。以物權法定原則為由,主張以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來限制抵押擔保范圍的觀點顯然不能成立。
二、公示公信原則
《物權法》第6條規定:“不動產物權的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應當依照法律規定登記。動產物權的設立和轉讓,應當依照法律規定交付。”設立抵押權須由不動產登記機關辦理抵押登記、核發他項權證正是本條文中公示公信原則的要求。可以這么說,實務中之所以出現以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為限確定抵押擔保范圍的觀點和做法,與當事人和一些法院將公示公信原則奉為至高無上的“訴訟寶典”是密不可分的。
但必須明確,不動產登記機關的核心職責是如實、及時地登記不動產物權歸屬和其他法定事項,其履行登記職責的依據包括當事人的協議約定、繼承與遺贈等事實行為、人民法院的生效法律文書等公權力行為等,其中又以當事人的協議約定最為常見。可見大多數情況下,不動產登記機關的登記行為須以當事人的協議約定為依據,而不能否定或限制當事人的協議內容。
所以,他項權證未記載抵押擔保范圍時,應從抵押合同中尋找抵押擔保范圍的確定依據。若反其道而行之,以他項權證登記的主債權數額來限制抵押合同對抵押擔保范圍的約定,顯然是錯誤的。
小結:物權法定原則和公示公信原則均為物權法的基本原則,但不能以此為由限制當事人自行約定抵押擔保范圍的意思自由,更不能以此為依據過分推崇不動產登記行為,以他項權證登記的主債權數額來限制抵押合同對抵押擔保范圍的約定。
實證案例引申
司法實踐中,無論是審理階段還是執行階段,抵押擔保范圍是否以他項權證登記債權數額為限的爭議并不鮮見,在此情形下不同法院可能有不同的做法。但眾多實證案例顯示,不僅以他項權證記載的債權金額為抵押擔保和優先受償的最高限額。
——最高法院案例觀點:
1 . 中航信托股份有限公司申請執行天津隆僑商貿有限公司等借款合同糾紛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2015)執復字第38號執行裁定書認為: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十一條抵押物登記記載的內容與抵押合同約定的內容不一致的,以登記記載的內容為準。該條文是對抵押登記內容的規定,而非是對抵押擔保范圍的規定,執行證書根據抵押合同的約定,認定執行標的為全部債務,并無不妥。天津隆僑商貿有限公司主張其承擔擔保責任的范圍應為抵押登記的2.255億元,該理由是對法律的錯誤理解。
2 . 中國農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廈門同安支行、廈門大興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廖為安、吳秀麗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一案中,最高人民法院(2016)最高法民申2895號民事裁定書認為:
他項權利證書記載權利價值為280萬元,并不能否定當事人之間有關擔保范圍的約定,亦不能直接證明抵押雙方當事人約定了最高抵押限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十一條是針對抵押物登記與約定不一致時作出的規定,本案并不符合該種情形。廖為安主張原判決沒有認定其僅應在280萬元限額內承擔抵押擔保責任,不能成立。
——部分高院、中院、基層法院案例觀點:
3 . 新華信托股份有限公司、江蘇申華置業有限公司等合同糾紛一案,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6)渝民初2號民事判決書認為:
本案抵押登記的他項權證上載明的“債權數額”應當認定為“被擔保債權的數額”。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十一條規定,抵押物登記記載的內容與抵押合同約定的內容不一致的,以登記記載的內容為準。因此,應以登記的債權金額作為抵押財產所擔保的主債權金額。新華信托公司有權在登記債權金額及相應的利息、罰息、復利范圍內對上述抵押財產享有優先受償權。
4 . 重慶進出口信用擔保有限公司、山西聞喜銀光鎂業(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山西銀光華盛鎂業股份有限公司等追償權糾紛一案,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14)渝高法民初字第00037號民事判決書認為: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一百八十五條第二款之規定,抵押合同一般包括下列條款:(一)被擔保債權的種類和數額;(二)債務人履行債務的期限;(三)抵押財產的名稱、數量、質量、狀況、所在地、所有權歸屬或者使用權歸屬;(四)擔保的范圍。從該規定可以看出,第(一)項中“被擔保的主債權數額”與第(四)項“擔保的范圍”為兩項不同的合同條款。結合《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一百七十三條之規定,擔保物權的擔保范圍包括主債權及其利息、違約金、損害賠償金、保管擔保財產和實現擔保物權的費用。
5 . 徐州宏宇燃料有限公司與徐州蘇洋環保熱電有限公司、徐州北區熱力有限公司、鄭戴勇等分期付款買賣合同糾紛一案中,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蘇03執異10號執行裁定書認為:抵押擔保的范圍應以登記機關不動產登記簿明確記載的債權數額為340萬元為準。但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在(2017)蘇執復187號執行裁定書糾正了這一立場,認為:
不動產登記部門僅可如實登記當事人約定的事項,其本身并不能創設權利。不動產登記簿記載的債權數額340萬元僅是抵押權本金數額,而不是抵押權的全部范圍。在該合同當事人對于抵押合同中的抵押擔保范圍均不存在異議的情況下,徐州中院僅以抵押登記不動產登記簿的債權數額340萬元做為當事人的抵押擔保范圍沒有事實與法律依據。鄭戴勇復議主張其享有對案涉房產享有優先受償權的范圍應以三方簽訂的《房地產借款抵押合同》約定的內容為準,而不能僅以不動產登記薄上所記載的340萬元數額為限,有事實與法律依據,應予支持。
6 . 中國農業銀行股份有限公司上海金山支行與鄭家棉、肖傳興金融借款合同糾紛一案,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2012)金民二(商)初字第1298號民事判決書認為:農行金山支行可就抵押物拍賣、變賣所得價款在抵押登記的債權數額172萬元范圍內優先受償。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3)滬一中民六(商)終字第315號民事判決書則認為:
一般抵押權設立登記的,權利證書上記載的“債權數額”僅是設定抵押時擔保的主債權本金數額,與抵押擔保范圍是兩個不同的條款。債權人主張按抵押合同約定的擔保范圍內的全部債務行使優先受償權的,法院應當予以支持。
7 . 丁雨英與丁志新執行分配方案異議一案,浙江省長興縣人民法院(2014)湖長執異初字第5號民事判決書認為:
登記部門在辦理抵押登記中記載的“權利價值”在現有有關涉及擔保物權的法律中均未有規定,如果登記部門不作特別說明,優先權僅限于該“權利價值”的話,極易造成登記部門的登記與當事人的真實意思表示不一致,顯然該類問題的發生一般在于登記部門的操作不規范引起的,不能因不規范的行政行為而影響當事人實體權益的實現,故對原告關于被告的債權只在抵押登記的“權利價值”(650萬元)范圍內優先受償的訴訟請求,本院不予支持。
小結:上述裁判的共同立場為,他項權證記載的債權數額不能等同于與抵押擔保范圍。抵押擔保范圍應根據當事人簽署的抵押合同確定,不應僅以他項權證記載的債權數額為限確定優先受償范圍。
結論
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系主債權數額,與抵押擔保范圍屬于兩個不同概念,不能依據最高法院《關于適用〈擔保法〉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1條之規定認為兩者之間存在必然的矛盾。抵押擔保范圍不應僅以他項權證登記的債權數額為限,而應依據抵押合同來確定,這一立場不違反物權法定原則和公示公信原則,也為司法實踐中眾多實證案例所遵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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