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要為明亡負多少責
文/孫興杰(吉林大學經濟學博士后)
明朝是當時世界第一經濟大國,但卻沒有一套金融體系與之匹配,皇帝也沒有辦法從繁榮的工商業獲得財政資源,敗亡由此種下。
史家一直有“明之亡,名亡于崇禎,實亡于萬歷”的說法,而萬歷年間是中國經濟非常繁榮的時代,但萬歷死后沒有多少年,明朝就滅亡了,因此后人追溯明朝滅亡的原因時也就追到了萬歷皇帝的頭上。一個王朝的興替當然有很多原因,但財政與貨幣的雙重危機無疑是明朝由盛而衰的根本原因。張居正實施一條鞭法,推動了明朝經濟的白銀化,萬歷年間正是白銀大量涌入中國的時代,從而確立了中國在全球白銀貨幣體系中的地位,同時也使貨幣主動權受制于人,貨幣危機緊連著是財政危機,財政危機也意味著民生危機,內憂外患之下,明朝也就在繁華之后快速落幕。
成也白銀,敗也白銀
李自成攻入北京之際,崇禎皇帝在皇城的那棵歪脖子樹上吊死,有人說國庫里面還有上千萬兩永樂年間熔鑄的銀錠,也有人說國庫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只裝著幾張欠條的小紅盒子。崇禎皇帝很勤政,但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銀子什么都干不了,銀子從什么時候開始那么重要了呢?萬歷皇帝的權臣張居正推行的一條鞭法確立了銀子在明朝政治經濟生活的地位。
“真金白銀”一直被視為財富的符號,“天然的貨幣”未必一直是貨幣符號,明朝開國之后面臨幣材匱乏的問題,朱元璋下令印刷紙幣,也就是“寶鈔”,但是缺少政府信譽作為背書,寶鈔很快貶值。明宣宗三年(1428年)下令停止因數寶鈔,后來寶鈔更像是禮儀性貨幣,作為禮品送給國際友人。紙幣難以承擔媒介的作用,金屬貨幣重新登臺亮相。被蒙古人俘獲的明英宗為白銀合法化打開了通道,1436年政府可以征收金花銀,老百姓可以用銀子來繳稅,這項政策實際默認了白銀在經濟生活中的作用,既然納稅人以白銀繳稅,那就應該給他們提供掙銀子的機會。到了嘉靖初年,“鈔久不行,錢已大壅,益專用銀”,白銀已然成為明朝的主幣,而張居正的一條鞭法更是確立了白銀在財稅系統的主導地位。
張居正算是萬歷一朝最能干的一位了,歷史學家黃仁宇說:“張居正的不在人間,使我們這個龐大的帝國失去重心,步伐不穩,最終失足而墜入深淵。”沒有人比張居正更善于提高官僚機構的效率。張居正在1581年推行“一條鞭法”,將天賦、徭役等賦稅折成白銀,在一條鞭法之前,商品化程度比較高的南方地區已經開始試行,張居正厲害的地方在于他大抵了解全國白銀沉淀與分布的地區,因此折銀納稅的做法推行得比較順利,一條鞭法是中國稅制的重大變革,更是明朝貨幣制度的改革,加速了賦稅與白銀之間的聯姻,擴大了白銀的流通領域。對張居正而言,一條鞭法旨在提高政府對財稅資源的吸納能力,扭轉民富國窮的態勢,一條鞭法推行之后,朝廷稅收增加了近一倍,京城糧倉的糧食夠九年之用,白銀上千萬兩,可惜的是,張居正的這些財政盈余找不到合適的投資渠道。
一條鞭法與明朝的白銀貨幣化同步推進,而萬歷王朝正趕上了世界的“白銀世紀”,歐洲人發現了美洲的黃金和白銀,當他們來到亞洲的時候,發現除了白銀之外他們幾乎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賣給中國人,反倒是中國的絲綢、瓷器、茶葉成為暢銷產品。美洲的白銀通過太平洋和印度洋兩條航線半數以上流入中國,中國成為世界白銀的墳墓。貨幣增加未必導致通貨膨脹,中國沒有像歐洲那樣發生價格革命,因為很多白銀沉淀于民間成為“存量”而沒有成為貨幣,還有就是白銀貨幣化促進了工商業的發展,中國成為那個時代全球最具有競爭力的出口導向型經濟體。
除了美洲的白銀之外,日本在萬歷時期也大量向中國出口白銀,海外流入的白銀是同期明朝政府開采白銀產量的4倍,中國消化了當時全世界主要的白銀,成為全球白銀貨幣體系的核心,但是卻不擁有貨幣的主導權。貨幣如國之玉器,不可假于人,但萬歷一朝經歷了白銀世紀的高潮,在萬歷去世的時候,歐洲人正在忙著打一場“三十年戰爭”,從美洲流入中國的白銀遽然減少,一場貨幣危機也就不可避免了。當然,海外白銀減少并不必然導致貨幣危機,因為明朝的白銀存量足可應對這場危機,問題的關鍵是,很多白銀一直在富商院子里埋著,政府收不上稅,財政危機與貨幣危機相互強化。
皇帝也收不上稅
萬歷皇帝聰敏過人、博覽群書,但是卻以怠政而出名。他的怠政是在報復不給力的官僚集團,他想討好自己心愛的女人,立三子為太子,結果遭到文官們的百般阻撓。這只是皇帝與文官集團抗爭的一個小插曲,還有就是征稅,萬歷一朝為后人詬病的就是派太監去征稅,引發民間抗稅的暴動。
萬歷皇帝派出的太監到底“搜刮”了多少錢?從萬歷二十四年到三十二年總共在300萬兩-400萬兩之間,這些錢是什么概念呢?也就相當于三四個中等富商的家底吧。這樣看來,萬歷皇帝是很冤的,沒有收上錢來,卻頂著個專制暴君的罵名。不過萬歷皇帝確實挺愛財的,他的導師張居正一直教導他要勤儉,結果張居正死后被查封家產,令萬歷皇帝大為驚詫,原來老師說假話!將萬歷貪財與抗稅的合理性攪合在一起是說不通的,抗稅的都是什么行業呢?絲織業、銀礦,都屬于高利潤的行業,從這些行業中征稅也是合情合理的。
明代主要以田賦作為稅收來源,可笑的是,一直沒有準確的統計數據,張居正任首輔期間曾經對全國土地進行調查,結果沒等調查完畢就去世了。征收田賦費時費力,而且升斗小民的稅負痛苦感比較強,萬歷皇帝比較體恤小民,雖然“費用不敷”,也是“安忍加派小民”,所以只能“權宜指辦”了。萬歷一朝受惠于白銀貨幣化的好處,工商、貿易繁榮,宋應星在《野議?鹽政論》中寫道:萬歷盛時,鹽商資本不啻三千萬兩,每年利息有九百萬兩,只交一百萬兩稅。從賦稅正義的角度而言,政府的賦稅重心需要從農業向工商業轉移,至少做到平衡,但是在明朝的財政收入中工商業的比例不到2%。抗稅行動更像是豪富階層與皇帝的對抗,而文官集團是站在工商業的立場上。商賈之利三倍于農事,但是有錢人卻不交稅,皇帝也沒有辦法,有些辯護者甚至提出了“加派之害以稅計,商稅之害以日計”的理由,也就是說,加派給農民的費,疼一下就可以了,而商業稅則讓工商者天天流血。
財稅系統是國家的血脈,但是萬歷皇帝也沒有辦法從繁榮的工商業獲得財政資源,過度倚重田賦會增加土地兼并的幾率。萬歷之后,白銀輸入減少,銀貴銅賤,以銅錢計價的日常生活用品價格飛漲,而政府以白銀征稅,加劇了通貨緊縮,經濟更加凋敝。到了16世紀三四十年代,海外白銀的流入幾乎停止,貨幣危機與財政危機同時爆發,加上邊患不斷、天災頻仍,雖然依然擁有2.5億兩白銀,大明王朝還是無可奈何花落去了。
有人說明朝不是死于貧窮,而是太富裕和開放了,喪失了貨幣主權,其實這是陰謀論的看法。白銀作為“外生貨幣”同樣出現在歐洲,但是荷蘭人、英國人卻發展起政府信譽為基礎的債券體系,與“價格革命”相伴隨的是“金融革命”。當大明王朝海外白銀斷流之際,荷蘭正發生了“郁金香泡沫”,債務泡沫之后,荷蘭依然存續,而大明王朝卻傾覆了。明朝雖然是當時世界第一經濟大國,但是卻沒有一套金融體系與之匹配,萬歷去世之前還取消了“鹽引”,這種票據具有期貨的性質,萬歷掐滅了大明王朝可能用以融資的最后一盞燈。沒處借債的大明朝傾覆了,可以借債的西方政府卻可以經常“破產”,然后從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