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大米鎘超標
南京農大潘根興團隊在全國多個縣級以上市場隨機采購樣品,結果表明10%左右的市售大米鎘超標
受到鎘污染的,絕不僅僅是思的村的大米。
2002年,農業部稻米及制品質量監督檢驗測試中心曾對全國市場稻米進行安全性抽檢。結果顯示,稻米中超標最嚴重的重金屬是鉛,超標率28.4%,其次就是鎘,超標率10.3%。
五年之后的2007年,南京農業大學農業資源與生態環境研究所(下稱南京農大農研所)教授潘根興和他的研究團隊,在全國六個地區(華東、東北、華中、西南、華南和華北)縣級以上市場隨機采購大米樣品91個,結果同樣表明:10%左右的市售大米鎘超標。
他們的研究后來發表于《安全與環境》雜志。但遺憾的是,如此重要的研究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多位學者對本刊記者表示,基于被污染稻田絕大多數不受限制地種植水稻的現實,10%的鎘超標稻米,基本反映當下中國的現實。
中國年產稻米近2億噸,10%即達2000萬噸。如此龐大的數字足以說明問題之嚴重。潘根興團隊的研究還表明,中國稻米重金屬污染以南方秈米為主,尤以湖南、江西等省份為烈。2008年4月,潘又帶領他的研究小組從江西、湖南、廣東等省農貿市場隨機取樣63份,實驗結果證實60%以上大米鎘含量超過國家限值。數值如此之高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南方酸性土壤種植超級雜交稻比常規稻更易吸收鎘,但此因之外,南方諸省大米的鎘污染問題仍然異常嚴峻。
潘根興告訴本刊記者,中國稻米污染的嚴峻形勢在短期內不可能根本改觀。
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環境修復研究中心主任陳同斌研究員,多年致力于土壤污染與修復研究。他對本刊記者說,中國的重金屬污染在北方只是零星的分布,而在南方則顯得較密集,在湖南、江西、云南、廣西等省區的部分地方,則出現一些連片的分布。
陳同斌對廣為流傳的中國五分之一耕地受到重金屬污染的說法持有異議。他根據多年在部分省市的大面積調查估算,重金屬污染占10%左右的可能性較大。其中,受鎘污染和砷污染的比例最大,約分別占受污染耕地的40%左右。
如果陳同斌的估計屬實,以中國18億畝耕地推算,被鎘、砷等污染的土地近1.8億畝,僅鎘污染的土地也許就達到8000萬畝左右。
讓人心情沉重的是,這些污染區多數仍在種植稻米,而農民也主要是吃自家的稻米。不僅如此,被重金屬污染的稻米還流向了市場。中國百姓的健康,在被重金屬污染的稻米之前幾不設防。
追蹤鎘污染
湖南株洲新馬村、廣東大寶山等多個地區,稻米均被嚴重污染
距廣西思的村2000余公里的湖南株洲市新馬村,2006年1月發生震動全國的鎘污染事件,有2人死亡,150名村民經過體檢被判定為慢性輕度鎘中毒。當年9月11日,湖南省政府公布調查結果,認為該村飲用水和地下水未受鎘污染,但耕地土壤受到鎘污染,稻谷中重金屬嚴重超標。
2011年1月,本刊記者再次來到位于株洲市天元區馬家河鎮的這個村子。該村及相鄰兩村共計千余畝土地已被當地宣布棄耕。村民至今認為,原先村中開辦的摩托車配件廠向地下排放含鎘廢水是村民鎘中毒的最直接原因,不過,政府力主的稻米鎘污染也被村民認為是一個重要原因。
當地政府至今沒有正式公布該村稻米中的鎘含量。南京農大農研所潘根興教授一行,曾于2008年4月間向該村村民索要過兩份原產米作實驗室化驗,結果顯示,其鎘含量分別為0.52毫克/千克和0.53毫克/千克,是國家標準的2.5倍。
株洲新馬村耕地中的鎘污染,主要來自1公里外的湘江。湘江是中國受重金屬污染最嚴重的河流,新馬村上游數公里的霞灣工業區即是湘江重金屬污染的主要源頭之一。
在株洲市數個工業區周邊,數十平方公里的農田被重金屬成片污染。位于霞灣工業區邊緣的新橋村村民向本刊記者證實,新橋、霞灣和建設等村數千畝土地早在上世紀80年代前就被霞灣工業區排放的重金屬廢水污染。當地政府每年向每畝稻田發放800斤稻米的補貼,這樣的補貼已有20多年。
而在湘江株洲、湘潭段,兩岸有數量龐大的土地直接用湘江水灌溉。在理論上,它們受污染的可能性極大,但這方面的研究和數字較為缺乏。湘潭市環保協會副理事長王國祥曾出資檢測湘潭縣易俗河鎮煙塘村的土壤和稻米污染情況,結果土壤含鎘量和稻米含鎘量均嚴重超標。
2008年新馬村那次取樣前后,潘根興一行還專赴其余數個被媒體廣為報道的鎘污染地區進行稻米取樣。這些地方有廣東大寶山地區、湖南郴州白露塘地區、江西大余漂塘地區等。經實驗,這些地方的稻米均被嚴重污染,鎘含量至少0.4毫克/千克,高的可達1.0毫克/千克,總體是國家限值的2倍至5倍。
48號魔鬼
工業革命釋放了鎘這個魔鬼,而水稻是對鎘吸收最強的大宗谷類作物
近幾十年間,類似思的村和新馬村鎘米“有毒”的故事,在中國為數眾多的村莊上演。對于65%以上人口以水稻為主食的中國來說,這樣的故事無法讓人感到輕松。
鎘是一種銀白色有光澤的重金屬,化學符號Cd,原子序數48。它原本以化合物形式存在,與人類生活并不交會。工業革命釋放了這個魔鬼。國外有研究推算,全球每年有2.2萬噸鎘進入土壤。
鎘主要與鋅礦、鉛鋅礦、銅鉛鋅礦等共生。在焙燒上述礦石及濕法取礦時,鎘被釋放到廢水廢渣中。如開礦過程及尾礦管理不當,鎘就會主要通過水源進入土壤和農田。美國農業部專家研究表明,水稻是對鎘吸收最強的大宗谷類作物,其籽粒鎘水平僅次于生菜。
已有研究表明,鎘主要在肝、腎部積累,并不會自然消失,經過數年甚至數十年慢性積累后,人體將會出現顯著的鎘中毒癥狀。鎘使人中毒的最通常路徑是,損壞腎功能,導致人體骨骼生長代謝受阻,從而引發骨骼的各種病變。上世紀60年代日本富山縣神通川流域的骨痛病患者,影響人群達數百人。
中國輻射防護研究院太原環境醫學研究所劉占旗等研究人員,曾在2000年前后調查國內某鉛鋅礦污染區260名有20年以上鎘接觸者。其中84名接觸者骨質密度低于正常,他們多數訴稱身體有莫名疼痛,而最嚴重的22名接觸者中有19名出現不同程度的骨質疏松和軟化。
更有學者的初步研究表明,中國南方某些鉛鋅礦區域中,人群癌癥高發率與死亡率與土壤鎘含量及鎘超標大米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除了鎘,其他重金屬也在侵蝕著中國的稻田和大米。
例如,中國科學院地球化學所馮新斌團隊以貴州多個汞污染地區為例,在2010年9月美國《環境健康展望》雜志發表論文說,中國內陸居民攝入水俁病元兇甲基汞的主要渠道是稻米,而非魚類;浙江大學張俊會在2009年的博士論文中分析,浙江臺州9個有電子廢物拆解歷史的自然村中,其中7個的稻田土壤受到不同程度的鎘、銅、鋅復合污染;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李永華團隊2008年的研究則表明,湖南湘西鉛鋅礦區稻米鉛、砷污染嚴重。
體制放大鏡
村民均明知大米“有毒”卻仍然長年食用。一位村民說:“有錢的用錢扛,沒錢的有命扛”
面對被重金屬污染的大米,人們往往束手無策。本刊記者在株洲新馬村附近的新橋村采訪時發現,村民均明知大米“有毒”卻仍然長年食用。一位村民對此表示無奈,她說:“有錢的用錢扛,沒錢的有命扛。”
這位村民道出的一個南方農村現實是:每人只有幾分田,土地僅夠產出口糧。假如賣污染米再買凈米,其間較大的差價也會推高他們的生活成本。
多位學者指出,中國現行的土地承包到戶制度,以及農民口糧基本自給等現實國情,成倍放大了稻米的重金屬污染問題。
潘根興認為,西方國家土地私有,農地主要由農場主和大公司種植,一旦部分土地被重金屬污染,出于維護整體利益考慮,農場主或大公司很快會選擇棄耕或調整作物。而中國的農民出現污染后個人無力應對,只能選擇被動承受。
學者表示,西方國家比中國更重視企業經濟行為的環境負外部性,一般要求企業向政府繳納環境維保基金,這筆資金在多數情況下可以應對包括土壤污染在內的環境問題。而中國政府缺少這樣的制度安排,客觀上鼓勵了環境負外部性的產生。
此外,政府對土壤污染信息的習慣性封鎖,導致官民之間嚴重地信息不對稱,更多的自耕農在茫然不知或知之甚少的情況下食用了重金屬超標大米。
獨特的飲食習慣也導致大米重金屬污染在中國更為突出。稻米并非多數西方國家絕對主食,但65%的中國人以稻米為絕對主食。有學者計算,即便稻米達到國家限定的鎘含量0.2毫克/千克,中國南方人每日攝入鎘的總量也大大超出世界衛生組織推薦的限定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