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長期的臨床實踐,中醫歷代先賢積累了豐富的治療經驗,而承載這些經驗的重要載體是方劑。
通常情況下,一首方劑的組成藥物是按照君、臣、佐、使的角色進行定位分工,構成一個突出君藥的作用指向,其他圍繞君藥發揮協同作用的有機整體。
讀方時發現,某些方劑中的一個或數個藥物表面上看起來與治療主題不相符合,或與平常的用法不相一致,顯得頗為“另類”,讓人費解與困惑。其實,這正是學習時需要留意的關注點,因為它恰恰是組方者的經驗所在。茲舉數例加以分析說明。
腎氣丸
腎氣丸出自《金匱要略》,由干地黃、山藥、山茱萸、澤瀉、茯苓、牡丹皮、桂枝、附子八味藥物組成,歷來被作為治療腎陽虛的代表方。分析起來,該方所蘊可謂意味深長。
一是陰中求陽。腎陽虛時,理當溫腎助陽,藥用辛熱或辛溫之品,如桂、附等,另加甘溫之品,如鹿茸、巴戟天、淫羊藿、菟絲子、肉蓯蓉等,即所謂“益火之源,以消陰翳”(王冰語)。但方中君藥既非辛熱,也非甘溫,而是重用干地黃為君以滋陰補腎,另外臣以山茱萸、山藥補肝脾而益精血,桂、附助命門而溫陽化氣。對此,柯琴的解釋為“納桂、附于滋陰劑中十倍之一,意不在補火,而在微微生火,即生腎氣也。” 這種以溫藥化陰為氣的用藥,乍看似有棄直選曲、舍近求遠之嫌,卻實寓“陰中求陽”深意。張景岳認為:“善補陽者,必于陰中求陽,則陽得陰助,而生化無窮。”可謂悟道之言。因慮桂、附僅有溫熱之性,而溫補之力不足,故在體現“陰中求陽”之旨的同時,又加上菟絲子、鹿角膠之類,組成了右歸丸,使溫補腎陽的力量更強。
二是治虛瀉實。如果說,作為深諳腎中陰陽關系的舉措,“陰中求陽”尚易理解的話,那么方中的“三瀉”(澤瀉、茯苓、牡丹皮)無疑就屬于“另類”了。腎之病變固然虛多實少,不能認為“腎無實證”而斷言“腎無瀉法”,但也決不能輕易用瀉。何以用澤瀉、茯苓?筆者認為,因腎為水臟,主水、司開闔,故腎陽虛衰時,溫化無力,即使無明顯水停病變,也易形成水濕不化的內環境。忽略這種內在狀態,補虛的效果自然會打折扣。用澤瀉、茯苓利水滲濕泄濁,即在于疏利三焦,通暢陽氣。至于丹皮之用,則是在腎水不能被蒸化的情況下,因水不涵木而易致相火偏盛,故以之清瀉。
由此可知,腎氣丸之補腎可謂大有講究。認識不到其中的奧妙,則會導致現今常見之弊——見虛即補,直來直去。
真武湯
真武湯出自《傷寒論》,由茯苓、芍藥、生姜、附子、白術組成,為治療脾腎陽虛,水濕泛溢的基礎方。蓋水之制在脾,水之主在腎。脾陽虛則濕難運化,腎陽虛則水不化氣,水濕內停則諸癥隨出,故治療當以溫陽利水為法。本方諸藥作用指向明了,而芍藥之用則顯奇異。白芍苦、酸,微寒,入肝經,能養血調經、斂陰止汗、柔肝止痛、平抑肝陽。而在真武湯的證治背景下,用白芍究竟何意?目前較為認可的分析有:(1)利小便以行水氣,《神農本草經》言其能“利小便”,《名醫別錄》亦謂之“去水氣,利膀胱”;(2)柔肝緩急以止腹痛;(3)斂陰舒筋以解筋肉瞤動;(4)防止附子燥熱傷陰。至于如此解釋是否符合創制者本意,實在不得而知,但教材中未提及的白芍“利小便”作用卻值得關注。關于白芍能“利小便”,目前業內見仁見智,尚無定論。有一種觀點可資借鑒:白芍借秋金清肅之力而斂亢木,使得斂肝而安肺,肅降輸布正常,通調水道而通利小便。
痛瀉要方
痛瀉要方系明代劉草窗所創,由白術、白芍、陳皮、防風組成,用以治療肝旺脾虛之腹痛泄瀉。該方所治是由土虛木乘,肝脾失和,脾受肝制,運化失職所致。此如《醫方考》言:“瀉責之脾,痛責之肝;肝責之實,脾責之虛,脾虛肝實,故令痛瀉。”察所用之藥,白術、白芍、陳皮均不難理解,而防風則顯蹊蹺。防風為解表藥,可散肌表風邪,除經絡留濕,主要用于風寒表證,但其微溫不燥,被稱為“風藥之潤劑”,故也可用治風熱表證。而本方用之意欲何為?現行教材多從以下方面進行解讀:(1)替代柴胡。防風味辛,能散肝郁。即如《素問·臟氣法時論》說:“肝欲散,急食辛以散之”;且因性潤,故可替代柴胡疏肝,而又無其“劫肝陰”之弊。與白芍相伍,可疏、柔兼濟,肝氣平和而不戕脾;(2)為理脾引經藥。李東垣說:“若補脾胃,非此引用不能行。”防風作為引經藥,可激發脾氣,恢復健運;(3)祛風勝濕。李中梓言:“地上淖澤,風之即干。”防風輕清上浮,可宣散升陽而除濕止瀉。如此說來,本方為防風的應用開辟了全新的思路或視野。
保和丸
保和丸出自《丹溪心法》,由山楂、神曲、半夏、茯苓、陳皮、連翹、萊菔子組成。盡管本方出現在“積聚痞塊”門中,但后世還是把其作為治療食積的通用方。本方以消食和胃為功用,所用藥物均圍繞主題而擇,惟連翹一味則顯別出心裁。連翹味苦微寒,能清熱解毒、消癰散結、疏散風熱,多用于外感風熱、溫病初起及癰腫瘡毒,有“瘡家圣藥”之稱。保和丸用之,顯然非為治療“傷食”而設,而是意在治療食積所致的“積聚痞塊”。因“痞堅之處,必有伏陽”(《金匱要略心典》),另外胃為多氣多血之腑,食積之后極易蘊而化熱,故用連翹一為清熱,二為散結。這種用藥反映了朱丹溪對食積及連翹認識的獨到之處,值得效法。
陽和湯
陽和湯出自《外科證治全生集》,由熟地、肉桂、麻黃、鹿角膠、白芥子、姜炭、甘草組成,用于治療陰疽。本病多由素體陽虛,營血不足,寒凝濕滯,痹阻于肌肉、筋骨、血脈而成,故治當溫陽補血、散寒通滯。方中諸藥均為圍繞主證而設,而麻黃卻顯得特立獨行。麻黃味辛、微苦性溫,能發汗解表、宣肺平喘,用治外感風寒之感冒、咳喘等。本方用麻黃,意在取其辛溫達衛走表,宣通發越陽氣,輔助開散寒結。由此而悟,凡是陰寒凝滯的病變,均可佐用麻黃。
上述方劑中的一些藥物,之所以讓人覺得“另類”,是因為其確有不尋常之處,超出了一般的用藥認知范圍。
究其個中原因,主要有三點:一是就其成分而言,每一味藥物都可以視為“復方”,因而常見“一藥多能”,如大黃的瀉下攻積、清熱瀉火、止血、解毒、活血祛瘀,黃芪的補氣升陽、益衛固表、利水消腫、托瘡生肌等,而組方用藥時往往選取其主要功能,其他或次要功能則常被忽視,這樣就易形成對藥物功能的慣性看法,出現片面認識;二是由于個人學識、臨床體驗等的不同,加之藥物配伍帶來的千變萬化,造成了對單味中藥功效認識的不一致,也形成了一些醫家的獨到見解。如李東垣喜用風類藥治療脾胃病,張景岳對“藥中四維”(人參、附子、熟地、大黃)認識深刻,近代火神派擅長使用附子,當代醫家施今墨先生總結的“對藥”心得等,都有與眾不同之處;三是對中醫基本理論,如臟腑性能與相互關系,及對一些病證的發病機理與演變規律等的理解與認識不同,也會導致一些特殊用藥的出現,如提壺揭蓋、逆流挽舟、引火歸源等。
因此,不知者須學習,非常者應留意,研習方劑時一定要對這些“另類”藥另眼相看,細細品味,可以說這是學習繼承中醫臨床經驗的重要方式和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