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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

生命是一條單行線，我們一步步地走向衰老和死亡。但是我們常常對衰老和死亡避而不談，因為在我們的文化里，提“死亡”是件很忌諱的事情，而由“死亡”所引發的問題始終存在。4月30日晚，系齡人研究部組織了一場”衰老與死亡”的線上沙龍，來自生命健康專業領域的系齡人們圍繞“為什么我們會衰老？為什么生命科學無法逆轉衰老？”等問題展開了深入探討。

主講人：黎浩賢

南方科技大學醫學工程本科

香港中文大學金融學碩士

生命科學和醫療健康咨詢

主講人：袁夢

華中科技大學預防醫學本科

牛津大學藥理學碩士

美國喬治城大學分子細胞生物學博士

我們終將老去是一個無法避免的事實

黎浩賢: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無法避免衰老和死亡。但在我們的傳統文化里，卻拒絕承認和接受生命周期的限定性，對衰老和死亡避而不談，導致我們很多人對死亡沒有系統的認知和了解，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姿態面對死亡，也正因如此，我們的晚期病人和老人才會成為無效治療和精神照顧缺失的犧牲品。

年輕的小伙伴可能會覺得衰老和死亡很遙遠，想著“等我老了，再了解這個話題也不遲”。但如果我們現在開始了解如何善終、如何死亡，是能給我們當下的生活帶來一些啟發的。

隨著我們身體的衰老，我們能夠感知一些表觀的跡象，比如牙齒脫落、肌肉衰退、骨質疏松等，但這不單單是某個組織、某個器官、某個系統出了問題，而是整個人體全面的老化。

為什么我們會衰老

袁夢：人老了之后，會感覺身體很多方面都跟不上了，比如免疫力下降、大腦反應遲鈍，身體代謝變慢等等。導致這一系列改變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身體處理營養物質代謝的信號通路發生異常。比如隨著身體老化，基因突變可能導致營養代謝通路上某些重要蛋白的表達水平發生變化，代謝通路的功能隨之上調或下調，從而也就改變了我們身體處理這些營養物質的方式。

第二個原因，身體內炎性因子堆積。由于組織器官損傷釋放炎性物質，以及免疫系統能力下降從而無法及時清除病原體和受損細胞等原因，老化機體內炎性因子堆積，炎性反應增強，從而引發各種老年疾病。

第三個原因，線粒體的功能受損。線粒體是存在我們身體細胞里面的一種細胞器。它就像是人體的發動機，為身體供能。線粒體損傷會導致呼吸鏈功能衰弱、細胞供能不夠等現象，隨之人體就會出現各種各樣的不適反應。

第四個原因，受損無法正常工作的蛋白質在體內堆積。體內生產出來的蛋白需要被折疊、修飾之后才具有正常功能。對于折疊修飾異常的蛋白以及其他受損蛋白，身體需要回收處理。但是老化機體內這種機制效能下降，這就會導致異常的蛋白質堆積在體內，從而導致身體功能的異常。

第五個原因，體內干細胞數量不斷減少至耗竭。我們的身體里儲存著多種干細胞，例如造血干細胞、間質干細胞等。干細胞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還可以分化成身體需要的細胞種類，來替代體內受損的細胞。也因此，干細胞在抵抗衰老的過程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人體的干細胞數量會隨著衰老而逐漸減少，我們身體修復自身損傷的能力也隨之減弱。

從更為基礎層面的DNA本身出發，以上的改變一定程度是源于基因組的不穩定。我們的基因每復制一次都有可能出錯,導致出錯的可能是外部因素的干擾，也可能是自身復制機制的不完善。而這些錯誤會隨著年齡增長在體內累積。與此同時，機體有各種抵御系統來修復這些DNA的損傷。但在我們老去的過程中，這些系統效能會逐漸減弱，導致大量受損的DNA片段殘留在我們體內。

有一種特殊的基因組損傷發生在DNA分子的末端。DNA末端有一個由重復序列構成的結構叫做端粒,端粒的主要作用是保護DNA的完整性。在DNA復制的過程中，DNA聚合酶無法完整復制端粒，所以隨著每一次的復制，端粒都會出現永久性的損耗。如果細胞內的DNA沒有了端粒保護，細胞將停止增殖，被回收處理。由此，端粒的損耗也就直接導致了一些衰老相關的臨床病癥的出現。

López-Otín et al., 2013

科學家們在積極尋找對抗衰老的方法，例如使用抗炎癥藥物、激活端粒酶（一種復制端粒的酶）和干細胞療法等等。干細胞療法作為一種治療方法，在臨床上的應用已經非常久了，比如白血病的治療。當白血病患者體內的造血干細胞功能異常，無法產出正常功能的白血球細胞時，他們可以接受骨髓移植，用健康的干細胞取代生病的干細胞。干細胞相關療法也開始逐步滲透到再生醫學和老年醫學領域，比如在體外培養干細胞分化出具有特種功能的細胞，再移植到患者體內。我碩士階段在英國的研究項目就是用干細胞分化心臟細胞。在體外培養干細胞一段時間后誘導分化成心肌細胞，漸漸地就會看見培養皿中的細胞開始跳動了，很有意思。雖然這樣的療法還處于實驗階段，但我們已經可以看到它們逐漸被試用于人體。相信隨著研究的深入，干細胞療法的前景將越來越廣闊。

參考文獻：López-Otín, C., Blasco, M. A., Partridge, L., Serrano, M., & Kroemer, G. (2013). The hallmarks of aging. Cell.

為什么醫學無法戰勝衰老

黎浩賢: 隨著我們逐漸衰老，我們的基因中積累了很多有害且不可逆的突變。這也是在現在的科學水平下，我們暫時沒有能力逆轉衰老的原因。

現代醫學起源于17世紀科學革命后的歐洲，隨著自然科學和工業文明的發展而逐漸成形。自然科學的重要特點之一是摒棄感性，保持理性，但疾病的療愈并不是一個完全靠理性思維就能解決的問題。很多時候，病人是需要人文關懷的，尤其是慢性病人。

另外，醫學跟工業革命是協同發展的關系。最近我在做一個項目，幫大灣區某三甲醫院做流程梳理。我發現病人其實有點像工廠流水線上的產品。病人從進醫院，到分診臺，到專科科室，到醫生叫一個號進去一個，都有明確的流程標準規定。對于醫生來說，他就像一個流水線的工人，病人可能就是那個產品。病人來了，他問病人的癥狀，記錄到電腦里、開處方，然后病人去做檢查、開藥、打針，接著輪到下一個病人，這個過程不斷重復。當然這也是由醫患比例造成的。每個專科診室只能處理對應學科的問題，而衰老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不是僅僅通過對各個局部進行修復就可以解決。這也是我們現代醫學無法很好處理衰老這個問題的原因之一。

現代醫學的利與弊

黎浩賢：不可否認的是現代醫學的進步延長了我們的人均壽命。在現代醫學出現以前，我們可能生活質量一直很好，某一天突然得了一種危及生命的病，也沒有很好的治療可以延緩我們的生命，可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會迎來死亡。這種情況的好處是病人在患病以前可以一直保持較高的生活質量，患病后承受痛苦的時間也很短暫。而現代醫學發展帶給我們很多延長生命的手段，但我們也要付出相應生活質量下降的代價。我們戰勝了很多疾病，但是很多疾病治好了會有一定的后遺癥，同時我們也無法戰勝衰老，而衰老會進一步帶來更多降低生活質量的慢性病和風險。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我們甚至可以通過各種醫療器械來替代衰竭的器官和一些生理功能。這在以前都是不可想象的。

這時候就需要取舍：究竟是生活的健康程度和質量重要，還是僅我們的預期壽命延長更加重要。

圖一：偶發性衰亡模式

圖二：慢性病衰亡模式

圖三：死于老年的生命衰亡模式

現代醫療技術發展帶來的一個悲劇是：我們可以通過將身體的掌控權完全移交給醫生方式來不擇手段地對抗死亡。醫生也有各種辦法延長我們的生命。比如說給病人用一些功效未知的實驗性藥品。這個是有利也有弊的，好的一方面是給科學做了貢獻，比如我們身體的一些數據是能夠為這個藥品研發做一些推進。不好的一面是，藥物只是僅僅是幫助延長了生命，病人沒有任何生活質量，比如需要植入飼管提供生命維持所需的營養，又比如用呼吸機進行呼吸。這樣造成的后果是：人死后，血管中可能還殘留著化療的藥物，肉里可能還有剛剛做完手術的縫線......所以我們需要重新思考：到底要不要不顧一切對抗死亡。

為老人創造“生命的意義感”

黎浩賢：老人一般在臨終的時候，除了單純的延長生命之外，更多可能會考慮的是如何避免身體的一些痛苦，以及在最后的這段時間里加強跟家人、朋友間的聯系，他也希望自己最后不要意識模糊地躺在那里，不要成為他人的負擔，同時有生命完整性的感覺。老人也會追求生命的意義感。

這里我分享一個案例。美國大通紀念療養院有一個叫William Thomas的人，他在療養院做了一個實驗：引入了100只長尾小鵝鴻、兩只狗、四只貓，以及一群兔子和下蛋的雞，也有菜園和花園，甚至還提供這種針對放學后小孩的照顧服務。這樣做的好處是，老人能夠看著孩子，孩子也能給老人帶來一些快樂情緒，即通過服務外在的東西，人們是能夠給自己的生命創造意義感的。

通過引入這個項目，他發現療養院總的藥品開銷縮減到了原來的38%，其中下降最明顯的就是針對痛苦精神類的藥物費用。同時，兩年的時間里，院里的死亡率是較之前下降了15%。這個案例告訴我們：通過給他人創造價值來給我們的生活創造意義，我們精神上會得到更多的安慰，能讓我們最后的生命更加地得到善終。

在社會學里面有一個名詞叫“垂死角色（Dying role）”。對于垂死角色來說，他們希望按照自己的主張來結束自己的故事。我們生存的意義通過服務于他人來獲得，死亡的意義是我們希望能夠自己選擇自己人生故事的結尾。這無論對于逝者、還是活著的人而言，都是很重要的，所以我們需要思考：是通過醫學不惜一切手段延長壽命，還是說尊重生命的局限性，在合適的時候選擇安寧療護？

警惕醫療商業化導致的過度醫療

黎浩賢：另外，我們需要警惕醫療商業化導致的過度醫療。當藥物被商業化，很有可能產生誤導大眾的副作用。比如，疫情下熱捧的“神藥”。這種藥物其實沒有預防效果，只有治療效果，就是你病了可以吃，但是沒病最好不要吃。可是為了提高藥物銷量，商家可能通過媒體模糊宣傳：吃這個藥能夠預防，要多買一點。還有一些保健品或是藥，為了銷量，比如把藥當成保健品，或者是把本身用來治病的藥當成預防藥。

醫學本身是一門科學，而任何一門科學都是有局限性的。醫學不是萬能的，它只能治療一些病而不是包治百病，比如阿爾茲海默癥和很多癌癥至今也沒有一個很好的治療方案，所以我們要認識到生老病死是有必然性的。當我們每一個人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或者得了不治之癥的時候，我們應該思考的是我們應該怎么過好最后的這段日子。

【互動環節】

分享結束后，系齡小伙伴們緊接著兩位的分享進行了互動探討。

Joss: 由于做過一些腫瘤相關的工作，所以關于死亡這個話題我是有挺多感觸的。我以前跟過一些內分泌專家門診，發現一個很常見的現象：有很多病人來就醫，敘述病情的時候，其實聽得出來他的“癥狀”是機能老化的自然規律，并不是疾病，但是病人感到很焦慮。這個時候，主任醫生就會很耐心地安慰他們而不是采取藥物治療。從這個角度來講，衰老這個過程不光是體現在老年人身上，在很年輕的人身上也會出現。當我們開始衰老的時候，很多人的第一反應是焦慮。

袁夢: 剛剛Joss提到了去看病的很多病人其實沒有患病，這讓我想到了“心身疾病”這個概念。早前，大家把精神疾病和軀體疾病分得比較開，后來大家漸漸意識到有的精神疾病將表現為軀體癥狀。我外婆就是個典型例子。每次我要出國的時候，她都會有焦慮的癥狀，軀體上表現為胸痛、胃痛、喘不過氣。我媽媽是一名精神科醫生，當外婆出現這種情況，她就把外婆帶到醫院里去，先去看軀體癥狀、開藥，做檢查，最終又會進行精神方面的治療。

陳禹彤: 疾病與老齡化這件事情一直都是掛鉤的。上天是很公平的，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衰老，最終都會面臨死亡，但是很多人沒有意識到衰老和死亡是可以提前準備的，為我們自己，也為了我們所愛的人。死亡不會因為我們的回避而消失，所以怎樣更深入的了解衰老與死亡變得非常重要。剛才浩賢也提到了安寧療護這個話題，但我們可能對安寧療護有很多的誤解。安寧療護不只是說通過臨終前的禱告給瀕臨死亡的人帶來一些心理安慰，更多的是在死亡到來之前，通過一些方式讓大家慢慢接受會衰老會死亡這件事情。這也是我們系齡人研究部今年十分關心的話題，我們正在準備相關白皮書。

黎浩賢: 最后，我想提一點，人是有求生欲的。什么時候放棄、什么時候堅持，需要結合病人的身體狀況和疾病的情況來考慮。如果能夠徹底治好，那多承受一點痛苦是可以的，但是如果這個病已經沒法治了，就是可能硬撐著也就是半年，如果安寧療護的話，也就三個月，這時候就需要權衡了。

張子琦: 剛剛浩賢提到的“何時選擇醫療，何時接受臨終關懷”，我想到一點就是，在這個過程中，特別是對自己家的老人還是有一定難度的，因為很多老年人有一種“不想給年輕人添麻煩”的想法，會告訴自己的子女自己不想持續接受治療，但是在國內文化的環境下，很多子女還是會想讓他接受持續治療，通過這樣的方式表達對他的愛與支持，至少是心理上的支持。

Joss: 以前有一個說法：70%的腫瘤患者是被自己活活嚇死的。因為未知的恐懼才是最恐懼的事情。我們經常看到一個現象：老人覺得自己有問題，對自己的身體狀況感到恐懼和擔心，但是他會避免看醫生。從家人的角度來講，最好監督老人定期去體檢、及時就醫，最好是帶著他去看病。一旦疾病診斷有了結論以后，不管結果怎樣，持續的不安情緒就會大幅減輕。無論能否能醫治好，醫生都會給予專業的處理建議、積極干預，而不是讓患者獨自一人承受煎熬，不知所措地做選擇。隨著現在精準醫學的發展，很多醫院采用了專病或者MDT（多學科診療）模式來處理復雜疾病，一整個團隊的專家為一個病人提供最有效、副作用最小、生活質量最好的個性化醫療方案。很多醫院還組織線下腫瘤患者互助活動，在專業醫生的引導下展開，無論是對疾病控制還是人文關懷都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END

編輯：熊文平

排版：顏安、高揚

“系齡人”簡介

“系齡人”是一個由90后海內外頂尖名校校友創立的國際化、跨學科、網絡化的老齡產業研究平臺。我們希望在“銀發浪潮”的巨大挑戰里做一個創新解決方案的匯聚者、引領者和推動者。目前我們的社群成員主要為來自哈佛、MIT、牛津、復旦等頂級名校的研究人員，來自蘋果、華為、平安、泰康等頭部企業的科技從業者和康養行業人士，來自明星創業公司的創業者，以及康養領域投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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