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護生草是薺菜的別名。這個別名道出了它的使命。
“三月三,薺菜勝靈丹;寧吃薺菜鮮,不吃白菜餡?!?/p>
我把一棵薺菜托在掌心,像是要托起我的故鄉(xiāng),托起故鄉(xiāng)的春天。又把一棵薺菜托舉齊眉,似乎它來自遠古,我要借住春天透明的光線,才能探視它深藏的意蘊?!秶L·邶風·谷風》中云:“誰謂荼苦,其甘如薺?!彼褚欢渖徎ǎ瑤е耥崗摹对娊?jīng)》中娉婷而出,翠綠的葉片上鑲嵌著小小的鋸齒兒。
明代的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云:三月三,男女皆帶薺菜花。諺語云:三月戴薺花,桃李羞繁華。讓我想不到的是薺菜花在古時候被當成了情人花,男男女女頭戴薺菜花,在田間地頭傳遞情愫,暗定終身。薺菜花不需要特殊的陽光和水分,也不需要人刻意的照料。春天一到它便來到,它時刻與季節(jié)的步伐一致。
人生第一次真正挖薺菜不是在故鄉(xiāng),而是在我搬離石油小鎮(zhèn)的那個春天。我和樓上的老杜經(jīng)過精心謀劃,全副武裝來到了距離石油小鎮(zhèn)15公里的喬莊水庫。
那天的風若隱若無,陽光明媚清朗。握住一把鐮刀,我們似乎回到了童年;踩上泥土,似乎就回到了故鄉(xiāng)。春天的到來不但有聲音還有顏色,地皮剛剛泛綠,村莊剛從睡夢中醒來,毛驢剛打出急切的響鼻,村人剛從房梁上取下農(nóng)具,走向田野……挖野菜的隊伍便出發(fā)了。最是一年好時節(jié),大人們無暇顧及那些散落田野的野菜野花,他們得先去自己的地里看看麥苗有沒有返青,自己去年栽植的一棵柳樹在春天有沒有發(fā)芽。挖野菜是孩子們的專利。一個柳條編的籃子、一把鐮刀,就是一個孩子童年挖野菜的全部裝備。孩子們?nèi)鍌€一堆,稀里嘩啦跑向了田野,像剛從冬天的籠子里放出的鴿子,身子靈巧,嗓音透徹質(zhì)樸,有著和春天、鄉(xiāng)村相同的韻律。翻一會兒跟頭,揚一會兒沙土,便將身子貼近地皮。
孩子們知道,如果站著,眼睛一直向前看,是找不到薺菜的,必須蹲著走,那些薺菜才像星星一樣浮現(xiàn)在眼前。但是鄉(xiāng)村的人都知道,即使一時消失看不見也壓根兒不是事兒,薺菜或者其他野菜一直都在。缺吃少穿的年代,人們就是靠著它們才度過了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
野菜是最不需要在意的鄉(xiāng)間事物,有泥土的地方就有它們。田間、地頭、溝邊、堤壩、墳頭……隨處都有它們的影子。野菜不死,故鄉(xiāng)便永在。
我和老杜對喬莊水庫的一塊野地進行了突襲。一旦蹲下去、矮下來,我們的身體里便跳出一個孩童,又笑又叫,挖到一株薺菜像撿到了黃金白銀,先抖落薺菜身上的泥土,審視打量它蓮花的形狀,再湊到鼻子底下嗅聞:對,就是它,帶著泥土的腥味兒,鋸齒間流動著豐盈的汁液,摸上去有點澀,吃到嘴里像吃到了草……
那次挖薺菜終以老杜丟了鐮刀、我割破手指而告終。之后,我搬到了石油小鎮(zhèn)以西的濱城,而老杜搬到了石油小鎮(zhèn)以東的東營。以石油小鎮(zhèn)為中心,或者說以喬莊水庫的那塊野地為中心,我們向兩邊延伸,很少見面。今天的哪一場相遇不是分別呢?
二
去年清明節(jié)前夕,我和小妹為母親和弟弟祭掃完畢后,商量著再去挖一次薺菜。外甥兒問:“姨媽,薺菜是啥菜?”我指了指腳邊像草一樣的一棵薺菜,沒想到外甥兒笑彎了腰,他扒拉著那棵薺菜說:“姨媽,這不是一棵草嗎?是羊吃的,難道你們也要吃嗎?小心吃了拉出羊屎蛋?!甭牶螅倚睦锞共幻庥行┬⌒〉谋瘋?。確切地說外甥兒包括我的女兒都是沒有故鄉(xiāng)的人。他們哪里知道一棵薺菜不但可以托起春天,還可以救活一個人的命。1963年鬧饑荒的時候,母親就是靠天天吃薺菜,才有奶水養(yǎng)活我的。
而今,城市里一年四季都不缺蔬菜,誰還會去稀罕一棵薺菜呢。殊不知,薺菜是菜,也是一個人的根。
我和小妹從河西灘的堤壩斜坡上開始地毯式搜索。河西灘的麥苗剛剛蘇醒,眨動綠色的眼眸,陽光在它們的眉睫上跳舞。黃河邊上的楊樹林已經(jīng)綠意蔥蘢,有些小穗子像蟲子一樣倒掛著。
故鄉(xiāng)河西灘的薺菜比喬莊水庫的薺菜更加繁多碩大,葉片更為厚實而有質(zhì)感。尤其是葉片周圍的鋸齒兒,更加凹凸有致。它們依河而居,得天獨厚,日夜接受黃河浪花的淘洗。故鄉(xiāng)的薺菜不但滋養(yǎng)著我的胃口,還滋養(yǎng)著我的靈魂。
我和小妹把用塑料袋、裙子邊和外套所裝的薺菜放回家以后,覺得還不過癮,又拿了更大的塑料袋向著房臺東邊的野地進發(fā),似乎以堤壩為界限,直到西邊的黃河灘和東邊的田野都印下我們的腳印才算度過了春天,才算真正回了一次故鄉(xiāng)。
到達我家自留地的位置,蹲下努力尋找薺菜時,我們大失所望。原先的自留地上聳立著一排排楊樹林,樹林里不但沒有薺菜,茂草也很少。那種“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的景象再也不會出現(xiàn)。也許那些薺菜們在我離開故鄉(xiāng)的20多年里,曾苦等我多年,直到絕望而消失。或者是因為這些防風林搶了風頭,根系在地下秘密盤結(jié),它們永遠失去了鉆出地皮的機會。
我們的尋找也并非全然徒勞,在無花果樹林里倒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薺菜。可是那些薺菜都已經(jīng)長到了三四十厘米的高度,棵上開滿了白色四瓣小花朵,透明、嬌柔、動情,像一串串風鈴發(fā)出清脆的樂音。一趟薺菜花挨著一條長長的地壟,像一條白色的綢帶,光亮而有質(zhì)感,沖淡了我們的失落。外甥兒問:“姨媽,薺菜葉子不能吃了,花能吃嗎?”忽然想起辛棄疾《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里所寫“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的詩句,城市喧囂,田園的景致如此美好,何不安靜內(nèi)心,沉醉在這短暫的光景里。
偌大的塑料袋被風吹得左右搖擺,滿載著白色的薺菜花,我還掐了一朵別在耳邊。
讓我迷惑的是,堤壩的西邊和堤壩的東邊相隔不到3000米,為何堤壩西邊的薺菜鮮嫩如初,而東邊的薺菜都已開花了呢?父親告訴我,堤壩西邊很少有人拉土,翻地,種樹,因此薺菜能安靜地生長,且年年不衰,而東邊的田野,很多土被拉走,又一再地種樹翻地,薺菜無法適應多變的環(huán)境也就選擇了逃離或者死亡。原來,連一株小小的薺菜也要講究自然法則——適者生存。
三
在我的故鄉(xiāng),除了薺菜、黃須菜、馬齒莧,還有一種村人鐘愛的野菜,那就是婆婆丁,也叫黃花地丁、蒲公英。
幾乎是和薺菜一起或者稍晚一點,婆婆丁倏忽開滿了田野。婆婆丁的葉片有點像獅子的牙齒,在西方有漂亮獅子的美稱。葉片還緊緊不舍地抓住地皮,一株黃花擎天而出,五六厘米的莖干托舉著小小的黃色磨盤。
對童年的孩子來說,婆婆丁不僅是一種野菜,還是一種夢想。幾個小伙伴常常把伸到婆婆丁下面的鐮刀再抽出來,合攏雙手,懺悔自己的過錯。聽村里的老人說,對著春天的婆婆丁許下一個愿望,秋天便會飛向遠方,幫你實現(xiàn)夢想。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對著一株開著黃花的婆婆丁許愿,無非是那些讓自己有糧食吃、有學上的小小夢想。
無論是誰割破了手指,都會趕緊找到一棵婆婆丁,摘下葉子,捏出汁液敷到傷口上。今年春天我回故鄉(xiāng)再次撲進田野時,經(jīng)年往事浮現(xiàn)眼前。我和姐姐搬一些碎磚,姐姐力氣大,搬得又快又多,而我只能搬些零零碎碎的半拉子磚塊。在抓一塊碎磚時,我的右手虎口被拉了個大口子,鮮血夾雜泥土滴了下來。姐姐跑過來,讓我先用左手按住傷口,自己跑到院子里的大槐樹下抓了一把婆婆丁,揉碎后摁到了出血的部位,血很快被止住了。自打那起,我就認為婆婆丁是神仙下凡時遺落人間的仙草。
秋天,我們把婆婆丁叫作蒲公英。我和姐姐站在院子門口或者柵欄邊上,看到飛翔的蒲公英便不停地吹、撲、捧、喊……最后把路過我家院子的蒲公英都請進家里。
知道蒲公英全身是寶是寫作以后的事。《本草綱目》記載,蒲公英可清熱解毒,化食毒,消惡腫?!侗静菥V目》中寫到:“蒲公英主治婦人乳腺增生,水煮汁液飲及封之立消”。其實,村人早就知道婆婆丁可以治病,頭疼感冒、目赤紅腫、肝火旺盛、乳房腫脹……靠的都是一把婆婆丁啊。
寫作以后,我去過北京八達嶺長城、西安的秦嶺,也去過濟南野生植物園、淄川涌泉齊長城……那些在低處至賤的蒲公英,那些長在懸崖上齊天的蒲公英,無一不像《思佳客·蒲公英》里所寫:“飄似羽,逸如紗,秋來飛絮赴天涯。獻身喜做醫(yī)人藥,無意芳名遍萬家?!痹谖业纳⑽募讹w翔的另一種形式》封面上用了一朵正在飛翔的蒲公英,正是因為它自由飄散的個性,這也正是我喜歡的生活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