閑時,總愛傍著虞山轉(zhuǎn),或山腳下,或山叢里。今早,轉(zhuǎn)到了虞山西麓鵓鴿峰下的翁氏墓——也許,在中國,這少有例外,歷史積淀下來的高人名士,他們都住在山上,何況虞山?面湖而坐,松柏桂杏上沾著姜尚的靈氣?
這兒,已經(jīng)來過不知多少次了,對于死后不再可能葬在虞山上的我來說,虞山腳下的墓碑總是吸引著我,探究每一位逝者,尋訪每一顆亡靈,想知道他們,知道他們曾經(jīng)怎樣?后來怎樣?甚至將來會怎樣?
埠城門外十余里,一座單間沖天式花崗石坊,額鐫“翁氏新阡”,這“新”字似已不妥,雖樹坊銘額不過二十余年光景,但石紋斑駁,塵垢蔽遮,對我這類對古舊文物全無識見的人而言,竟若也有千數(shù)百年時光的古董。你看,三尺許的墓道彎彎曲曲,前行十余丈向西折,再拾九個石級便是翁氏墓冢。
初以為中間最大最風光的那個,該是翁同龢之穴,細看墓碑方知那是乃翁翁心存之墓,而其右稍小者,竟是翁同書夫人之墓(翁同書因故葬于他處),作為翁氏家族中品秩最高的翁同龢之墓,忝列其左。
也許,這正是中國文化最有趣的一端,上至王公貴胄,下至平民百姓,宗法大于一切,無論你官位多么尊貴,你總只能排列在父母尊長之后,但是,君臨天下者,天之子也,帝王之上,不可有更尊貴者,此時,宗法便不那么重要了——這是一個矛盾,據(jù)說,蕭何為劉邦解決了這一矛盾,他向“陛下”進言:給活著的父親上個“太上皇”的尊號不就結(jié)了?
墓碑上有看不見歷史的,難怪唐代那位女皇帝會立個無字碑,翁同和碑上銘文甚多,我用了兩包餐巾紙,才將污穢擦試到看得清銘文。
“乙山辛向兼卯酉三分”,“皇清誥授光祿大夫特謚文恭協(xié)辦大學士戶部尚書曾祖考叔平公,誥封一品夫人曾祖妣湯夫人誥封淑人庶曾祖母陸淑人之墓”,“曾孫翁之廉、之循敬立。”
第一句,實在看它不懂,大概是說此墓的陰陽風水地理位置之類的意思,末一句沒有疑問,言說立此碑文者的身份,中間主體兩大行,概括了翁同和生前死后的主要職銜品秩及其嫡庶兩夫人。
單看銘文,翁氏似也備極哀榮,實則不然,那已是宣統(tǒng)皇帝甚至已是“遜帝”時候的“哀榮”了。翁同和死得很凄涼很惶恐也很孤單,“翁氏新阡”南面的“瓶隱廬”證明了這一點。宦海40余年,功勞沒有,苦勞當有,但于68歲之高齡,解回原籍等死之時,卻還等來慈禧如下嚴厲的“諭旨”:“翁同龢授讀以來,輔導無方,往往巧藉事端,刺探朕意。至甲午年中東之役,信口侈陳,任意慫恿。辦理諸務(wù),種種乖謬,以致不可收拾。今春力陳變法,濫保非人,罪無可逭。事后追維,深堪痛恨!前令其開缺回籍,實不足以蔽辜,翁同龢著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清史稿卷436》)。
個中兇險,自不待言。
實事求是地說,慈禧不乏“婦人之仁”,雖肝火虛旺,但對翁氏仍算體恤,1898年翁同和開缺回籍是甲午戰(zhàn)敗后對翁同和的當然責罰,“開缺回籍”類于今天的“退居二線”,停職不停薪,而“戊戌政變”后慈禧也并沒有大動干戈,只是追究其“濫保非人”之過,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久居廟堂之高,身處軍機之重,翁同和自然洞悉分毫,古代士人,往往以諍諍一言,以身伺主,豈知其一身之后,總還掛著老婆孩子兄弟姐妹甚至父母叔伯,尊貴者既沾了光宗耀祖的便宜,落難時自當搭售誅聯(lián)九族的遺患,翁同和深知慈事體大,邑中翁裔何止數(shù)百?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賃屋別居,規(guī)規(guī)矩矩赴縣衙聽訓,自稱“五不居士”,不赴宴會,不管閑事,不應(yīng)筆墨,不作薦書,不見生客僧道,稍晚,更移居翁氏丙舍,并更其名為“瓶隱廬”。
翁氏丙舍是翁家墓園守墓人的住處,翁同和在活著時就住到了自家墓園,并向世人宣示,本人“守口職瓶”。
對這樣一位行將就木的老人,就算沒有慈禧的寬懷,怕也不至于對著“瓶隱廬”更下一石,翁同和因此得于善終,這是他的福氣,也是他家族中人的福氣。
其實,我并不是很喜歡翁同龢,這是我從青少年時期一路延續(xù)過來的歷史觀,對一個地方的歷史名人,向來要追問他在歷史進程中的功過是非,他以什么資源,什么背景得于嶄露頭角?他以什么事情,什么作為得于榮華富貴?他又是為了什么讓世人讓后人將他的名字銘記在心頭?
常熟人總是把翁同龢的名字掛在嘴邊,你向一百個常熟人問常熟的歷史常熟的驕傲,他們會說一百次“兩代帝師”——至少,十年前的我會發(fā)笑,“說什么帝師呀?他不是兩位皇帝一個都沒教好么?一個得了花柳病死去,一個也死在了他姨媽之前,同治光緒兩代,不正是五千年中國史上最不堪的一段么?”
也許我太偏激,偏激而至偏執(zhí),偏執(zhí)而至暗昧,暗味便是無知。以無知之身,對常熟翁氏上下三數(shù)百年家世妄加褒貶,豈不怪涎背謬?
現(xiàn)在的我比前“中正”了好多。確實,如果你離國家民族這些大得嚇人的概念稍稍遠一點,如果你看他如看一個士紳鄉(xiāng)賢,看一個叔伯大舅,總之如看一個與你差不多的鄰里街坊,那結(jié)果或就迥然不同。
我一直很討厭“正史”,它很像現(xiàn)代的“紅頭文件”,不食人間煙火,不問青紅皂白,不究情勢背景,一昧秉承上意,只管“政治正確”,憑空便能構(gòu)畫出數(shù)不清的義士烈女或奸佞屑小,而向以培養(yǎng)“知道分子”為己任的學校教育,又總是立足于“正史”的價值判斷,服膺于“今上”的統(tǒng)治意圖,一傳二,二傳三,猶如娛樂節(jié)目中的“拷貝不走樣”,傳到四五之后,原型早已面目全非。譬如邑中諸君給予翁同和的種種贊美,縱非諛詞,亦屬妄言,譬如《清史稿》中的《翁同和傳》,僅憑中法、中日兩戰(zhàn)中與李鴻章的齟齬權(quán)斗,對國情國力乃至世界大勢的暗昧短視,傾力主戰(zhàn),終招馬關(guān)之辱,從而貶損有加,也實在對翁同和太過偏狹苛刻了。
誠然,書生無用,清談?wù)`國,與李鴻章相比,翁同和本乃飽讀詩書之碩儒,沐浴皇恩之貴胄,其存在的最大價值,就是報效朝廷,其對國家的最高理解,就是大清,其之主戰(zhàn),是中國士人的一向傳統(tǒng)。也許,身為“財政部長”的翁同和對李鴻章的處處掣肘確有挾公器以報私仇的嫌疑,但我們也不能否認,為維護天朝的威儀,為弘揚上國的尊嚴,與“小日本”舍命一搏,是大清的唯一選擇擇,這確是翁同和的真實思想,畢竟,與歐美列強相比,日本只能是“小日本”。
然而,他不明白,至少不比李鴻章更明白,小日本一點不小,而天朝上國早就是昨日黃花。你可以購買最大航速的快船,最厚鐵甲的兵艦,但你買不來最有勝算的將領(lǐng),你可以有很長的鐵路,很大的機器局,很便捷易用的火槍,但是你買不來赤誠為國的士兵——所有這一切,翁同和可能不知或假裝不知,但李鴻章卻知道得很清楚,很清楚……
日本很小很小,但他們鐵桶一塊,中國很大很大,但他們一盤散沙。日本,舉一國之力,必取是役之勝,以稱霸亞洲,傲對歐美,中國,軍隊卻從來不屬于國家,它總是個別強人,個別宗族,個別派系鞏固其私人地位利益權(quán)勢的保障,它當然也有用來保衛(wèi)國家的時候,但那是第二位的,那只是在國家利益與其私人利益一致時才會為國所用,與日本交戰(zhàn)者,僅淮軍一系,北洋一部,人們視中日戰(zhàn)爭為直隸滿洲地方私事爾,各處封疆大臣,有誰曾出一兵一卒,一糧一械助之?梁啟超著《李鴻章傳》一書相關(guān)段落為證,“不見乎各省大吏,徒知畫疆自守,視此事若專為直隸滿洲之私事者然,其有籌一餉出一旅以相急難者乎?即有之,亦空言而己。乃至最可笑者,劉公島降艦之役,當事者致書日軍,求放還廣丙一船,書中謂此艦系屬廣東,此次戰(zhàn)役,與廣東無涉云云。各國聞?wù)撸恍χ?#8221;。有外國觀察家稱,日本不是跟中國,而是跟李鴻章一個人打仗,此言雖過夸張,倒也道出了中國歷史的某種真相。
以一人之力,而對一國之軍,焉有不敗之理?
不久前,我尋訪拂水晴巖邊的瞿式耜墓,甚多感慨。這位抗清名將,南明義士,他死后的榮耀竟是乾隆所賜,乾隆欲弘揚他的何種德性呢?這于其所賜謚號“忠宣”上可知。
瞿式耜是在桂林城中的校場上被捕就義的,“桂林留守”是他的最后職銜,既任留守,自當與所守之城同去就,因此,在那個煙雨蒙蒙的早上,瞿式耜與特地趕來與他一同赴死的張同敞舉杯相祝,題詩相訣。
沒有人陪葬——這一點極其關(guān)鍵,桂林已然一座空城,不用說官軍義軍,散兵游勇,甚至滿城百姓,甚至瞿家奴婢仆役也早已人去樓空,瞿式耜只是以自己一個人的生命,為“忠孝”作著恰如其分的注解。
滿清入關(guān)前后,滿打滿算,百萬人而已,所謂八旗精兵,無非十萬,以十萬之眾,花數(shù)十年功夫,蕩平數(shù)萬萬之眾的明帝國,其情由固然紛繁復雜,但有一個原因應(yīng)當沒有疑意:這國中少有人愛國如愛他自己的家。
譬如,因勸降無果而終將瞿式耜處斬的清定南王孔有德,本乃明將。
譬如,“嘉定三屠”中的操刀者,十有八九是降清的明軍,甚至還有南明官軍。
時過260年,歷史重演,以四萬萬五千萬之大清帝國,何以就勝不了東瀛一“撮爾小國”?
舞臺變了,場景變了,但中國五千年文明史的實質(zhì)似乎永遠不變,大清之不能勝日本,畢肖大明之不能勝后金。
非國中無人,實人不肯為國。
也不能怪國人不愛國,因為國從不曾以國人為最高目的。
所以,中國歷史上種種戰(zhàn)爭,為改朝換代,無不打得英勇威武,激越慘酷,而一遇異族入侵,則或割地,或進貢,或自稱兒皇帝,常作一連串猥瑣狀。
對著翁氏荒涼的墓冢,我不禁感嘆,這位飽讀詩書沐浴皇恩的碩儒,這位二入軍機三任尚書的貴宦,這位雖然保守卻也曾有大功于維新的晚清政要,你了解中國嗎?你知道你的大清是怎樣的大清嗎?
中日甲午戰(zhàn)爭,因為主戰(zhàn),翁同和開缺回籍,削職為民,且為后人頗多垢病;因為主和,和既不得,開戰(zhàn)更是不力,一敗而致再敗,再敗而致完敗,李鴻章一名就此與賣國賊同義。
翁李兩位,活著時是對頭,死后卻被人摻和在一副對子里碰頭,“宰相合肥天下瘦,司農(nóng)常熟世間荒”,這有點太苛刻了,其實,時世艱難,國運多舛,傾巢之下,焉有完卵?甲午戰(zhàn)爭是中國墮入三流國家的明確標志,自此而后,縱然最自信的中國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國家,愚昧,懈怠,不開化,并且拒絕一切形式的進步。
酷暑難耐,山腳下也熱得像汗蒸房,于是驅(qū)車返回,忽見路邊一仿舊青轉(zhuǎn)綠瓦房,上有題額,“黃公望紀念館”,記得那地方,雖然樹還沒長大,因為墓道很窄,倒也庶幾能將烈日遮擋,墓道盡頭,墓冢如穹,羅城青青,那兒,有兩塊石碑,左側(cè)稍大一塊上銘文如右,“公諱公望字子久號一峰又號太癡道人善山水畫推元四家之首終年86歲葬虞山西麓”。
于是,忽發(fā)奇想,翁同和,如果他不曾做皇帝的老師,不曾做尚書大學士,不曾推薦康有為者流,甚至也不要什么金榜題名狀元宰相什么的,他統(tǒng)統(tǒng)的不要,翁同和,只憑他的書畫軸卷,只憑他家中數(shù)代人的珍藏,難道還不夠他青史留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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