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復船菜,原是大好事。但現今所謂的船菜是把一艘大船泊在岸邊,更確切地說是在河邊造一船狀餐廳,人們便在那船狀餐廳用餐而已。至于那菜或也美味可口,我不曾去享用過,不能評說;但猜想起來要與岸上的餐廳形成很大的區別怕也難以做到。
我生得晚,只在能記事的童年期間隨著家人有過幾次吃船菜的經歷,那是在抗日戰爭之前,算是趕上了“末班車”。
所謂船菜便是在船上燒船上吃的飯菜。那船稱做畫舫,用新名詞就叫做觀光旅游船。船身并不很大,設施也未見得豪華,只是船頭有頂棚欄桿之類的裝飾,中艙放得下一個圓桌,乘客環桌而坐,享用那特色餐飲。伙房則設在后艄,灶具為“行灶”。燃料用的是柴爿,用硬柴燒的飯特別香糯,所以這也成了特色。那菜肴全是家常風味,并沒有什么山珍海味,時新蔬菜倒是必有的,那些枸杞頭、金花菜、馬蘭頭之類,因為一律是當天采摘,特別新鮮,更是美味。河鮮必不可少,船行途中,那些捕魚的小網船自會靠上來兜售魚蝦,船家征求顧客意見后選購,存放在特制的竹簍內的魚蝦,用繩子拖在船后,于活水里養著,食用時隨手撈起,起水便殺。說是由年輕貌美的船娘燒菜那倒是不確的,照例由男船主掌勺,船娘使櫓。他們總是一對夫妻,貌美的船娘或者也有,但他們都是正正派派并不以姿色爭取顧客的。那時蘇州人到近郊游覽,雇一條船代步,吃一餐船菜,并不是什么奢侈之類,用現今的話說不過是中檔消費而已。諸如清明踏青、掃墓、夏日黃天蕩觀荷、中秋石湖賞月、寒天鄧尉探梅……一家人或邀約親朋雇舟往返是很通行的。各畫舫之間也有商業上的競爭,燒菜手藝高,服務態度好,生意便興隆。而誰家好誰家劣老蘇州們一清二楚,因此那些優秀的船家便都有老主顧,而且輾轉介紹知名度愈來愈高,生意紅火。
畫舫業的衰落是在日本侵華戰爭爆發以后,蘇州是淪陷區,在敵人的鐵蹄下,尋常百姓還有誰去郊外旅游呢?抗戰勝利以后,貪官污吏橫行,社會動蕩,再加法幣貶值,物價飛漲,民不聊生,畫舫業未能復興。待到新中國成立,移風易俗崇尚艱苦樸素的生活方式,沒有誰會去雇畫舫消閑,于是畫舫便完全絕跡,船上燒船上吃的“船菜”也完全不傳了。有些岸上的館子,雖也以船菜為標榜,但那其實與真正的船菜是相去甚遠的。單說那些陸上菜館,店堂很寬,動輒要供幾十桌,制作精細這一點就做不到;而船菜是僅供一桌,隔天準備,制作精細是其第一要素。
文革之前,還有一位阿松師傅本是畫舫業者,燒船菜很有名的,那時在蘇州電廠當炊事員。蘇州文化界的幾位老輩曾動員他出來恢復船菜,希望他先作一次示范表演,當然已不是在船上燒船上吃,不過是想搶救那一份烹飪藝術罷了。他卻搖頭說:“不行了,原材料到哪里去找?譬如拌海蜇,要陳的,至少要陳三年才能用。現在魚蝦也不如過去的鮮了,有的還有洋油臭。再說船菜哪有用味精的?現在吃慣了大放味精的菜,反過來要嫌船菜不鮮了。假使也大用味精,吃在嘴里全是味精的鮮味,還哪來的原汁原味,還算什么船菜?我阿松不坍這個臺了!”因而作罷。自此后又是許多年過去了,不知燒船菜的高手還有沒有健在的?看來要恢復船上燒船上吃,每頓只供一桌的真正船菜,便要花大力量認真去挖掘遺產了,而且千萬不要把這船菜僅僅看作一種商業噱頭才好。若果真能恢復起來,有那么幾艘畫舫,倒真是可以為蘇州添一道風景線的。
過去,蘇州的文化人常舉行聚餐,所謂聚餐,意即費用公攤,蘇州人稱“劈硬柴”,甚至有“聚餐會”的同人組織,收取會費,定期活動,卻喜歡下小館子而不去大酒家。為什么呢?因為小館子的經營機動靈活,服務細致周到,店小容納顧客少,可以滿足顧客“個性化”的要求。譬如,你想吃些什么,館子里沒備貨,會當場替你到菜市采購;你有什么口味上的特殊要求,可以細心地為你做到;如果隔夜預訂,則更可以根據你的要求做好充分準備。這些在大酒家卻根本做不到,為什么呢?大酒家、小館子各人頭上一爿天,各有各的生意。當然還有一些小館子以價廉取勝,專做平民生意,或為商家送包飯,薄利多銷也能生意紅火,例如北局的黃馬甲,因店主穿黃馬甲送包飯而著名,另文去談。
現在的蘇州,酒家愈開愈多,而且規模也愈來愈大,當然勢必離個性化服務愈遠;至于那些洋快餐,更是統一配料,批量生產,便與個性化服務全然無緣了。這樣的走向似乎是世界潮流,不可逆轉的。然而人類的人性化要求其實也是不可逆轉的,誰能滿足這樣的需求,誰就占領了這一塊市場,這就是所謂的市場細分吧。可惜目今蘇州竟找不到這樣的小館子。
蘇州人,當然是指蘇州人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他們生活優裕,講究吃,變著法兒地講究吃,講究到了精微的程度。這樣的要求,便是小館子也做不到了,于是唯有在自己家里制作,稱家宴。那是館子里決然享受不到的獨特風味的菜、點,特色菜點均由家廚自選烹煮。到館子里炒幾個菜拿回來,或由館子里整桌送來,在家里享用,或是由館子派出廚師到家里來燒制,這些都不屬家宴。
在那家宴上,其實大多也是家常菜點,但選料之講究,燒制的精細,確實又非同一般,總的一句話:雅化了。“吃”于是成了“品”,飲食才真正為“文化享受”。達不到這樣的層次,也算不上家宴。
那些家宴上的名點名菜,雖出自廚師之手,但又全在于主人的精心調教,就象精于昆曲的主人調教出來的家班演出,才能不同凡響一樣。菜、點不同凡響,才稱得上家宴。可見,能參加到家宴活動中來的人,必須有一點余錢,有較為寬敞的居住條件,頗有些空閑時間,還要有雅興,有待客的雅興,有在享受口福方面不斷進取的雅興。而說到底,最主要的一條是要有一點飲食文化的追求才能吃出一個雅字來。
蘇州城市不大,繞城一周才三十五華里,那幾戶在蘇州排得上號的人家同住在一個小城里,相互之間不但熟悉,而且正如蘇州人所說“不是姻親便是世交”,他們的人數當然不會很多,所以這是個小圈子。作為親戚自然有遠近之分,作為朋友,自然有疏密之分,便又形成了一個個小小圈子,那家宴通常就在那一個個小小圈子里各自舉行著。但誰家的什么菜點優秀,其聲名就不限于小小圈子,往往老饕們都知道的,這大約就因為蘇州不大,人口也不多的緣故。說出來也許使今人不能想象,舊時在蘇州乘黃包車代步,若是要到排得上號的那幾戶人家去,只消報:××街×家,那黃包車便能正確無誤地把你送達目的地。這是閑話。
在他們的小圈子里,凡上得了家宴桌面的菜點,各家各戶有自家的拿手杰作,或祖傳秘法、或制新發明,而且精益求精,不斷發展。
先是吃得滿意,便派自家的廚師到他家去留學,相互展開“文化交流”。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家不約而同,不再這么做了。因為他們覺悟到,大家都會燒,來個“全球化”,特色變成了一律,豈不大煞風景!須讓各家保持著自己的“專利”,想吃誰家的,便上誰家去吃,才有情趣。于是誰家的什么菜、什么點好,那名聲在他們的那個圈子里廣為流傳,讓人念念不忘,隔一斷時間甲會要求乙提供一次解饞的機會,反之亦然,總使相互之間宴請不斷,煞是熱鬧。蘇州的這一道風景線也是被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火毀滅掉的。由于種種原因,后來從未恢復過。
我不禁在想,將來蘇州人的生活真正提高了,這樣的生活方式或者還會回來,而且為時大約并不會很遙遠。當前的問題是,在館子里從來也吃不到的這些家宴名點、名菜,卻是最能代表蘇州精致文化的一個不應忽視的亮點,現在,這一份遺產還不致于完全失傳,年在八九十歲的老前輩中必定還有人經歷過這一段生活,甚至還知道某些菜、點如何制作,這就需要有心人去做搶救、挖掘的工作了。